菲利普二世是西班牙歷史上承前啟后的人物，他是西班牙從查理五世帝國分離后的首位君主，其統(tǒng)治（1556年-1598年）也見證了西班牙由盛轉(zhuǎn)衰的歷程。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他的地位頗類似于清代中國的乾隆帝，帝國的金色光輝下已初顯危機的陰霾。而作為君主，他的婚姻與繼承人等問題同樣對后來的西班牙歷史產(chǎn)生持久影響。

無敵艦隊，真的是說翻就翻？

關(guān)于菲利普二世的統(tǒng)治，今天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或許是1588年他的無敵艦隊（Spanish Armada）慘敗于伊麗莎白一世治下的英格蘭，而這次戰(zhàn)役也被視作英國海上霸權(quán)崛起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

不過，當時人們對前景的看法遠沒有今天這么透徹，因為無敵艦隊不是“友誼的小船”，說翻就能翻。菲利普上次吃了糟糕天氣的苦頭，緊接著在1596年、1597年和1599年先后三次重建無敵艦隊，此時的英格蘭國力還遠未達到能與西班牙一較高低的程度。到了1604年，英西兩國締結(jié)和約，英王詹姆斯一世不得不承認西班牙的優(yōu)勢地位，實際上對西班牙仍采取順從姿態(tài)。

這個結(jié)局鮮為人知，即便是英國人也對這段不太光彩的歷史選擇性失明。事實上，不是無敵艦隊，而是菲利普二世的四段婚姻毀掉了西班牙。

菲利普二世的統(tǒng)治被認為是西班牙歷史的黃金時代，無敵艦隊三番五次的重建固然源于軍事的失利，但在那個維持海軍就等同于燒錢的時代，這也從側(cè)面展現(xiàn)出了西班牙國力的富強。菲利普二世在歷史上有“謹慎者”（Felipe el Prudente）的美名，因而在這樣的君主領(lǐng)導(dǎo)下的西班牙，無論對于歐陸強國法國還是對于新興的英國來說，都仍是極具威懾力的強權(quán)。

真正讓菲利普的宮廷蒙上陰郁沉悶色彩的，還在于國王幾段婚姻的失敗和繼承人的麻煩。貴族聯(lián)姻的政治動機明顯，在國王的層次這更是不爭的鐵律。菲利普16歲的時候就與表妹——葡萄牙公主瑪利亞?曼努埃拉（Maria Manuela）成婚，聯(lián)姻讓兩國王室親上加親。

一手操辦婚姻的查理五世（菲利普二世的父親）還盤算：萬一親家公的男性后裔夭折，那么菲利普將通過母親和妻子的血統(tǒng)而繼承葡萄牙王位。后來這種遠景終在1581年實現(xiàn)了，經(jīng)過一連串的爭奪后菲利普登上了葡萄牙王位，此后直到1640年西葡兩國都以“伊比利亞聯(lián)盟”為名納入同一個君主治下?？墒欠评盏倪@段婚姻并不美好：1545年菲利普長子卡洛斯（Carlos）出生，但是瑪利亞在產(chǎn)后四天就因大出血而死，菲利普做父親的同時又成了年輕鰥夫。

短期兼職英格蘭國王

查理五世有著哈布斯堡家族遺傳的生意人稟賦，他絕不會放過為兒子謀得王位的任何機會，所以1554年他在退休之前發(fā)揮了最后的余熱，為菲利普覓得續(xù)弦：英格蘭女王瑪麗一世。

雖然這位一心想復(fù)辟天主教統(tǒng)治的女王后來成了“血腥瑪麗”的原型，但是與她聯(lián)姻的嫁妝則很可觀——那將是整個英格蘭王國。而且從親緣關(guān)系來說，菲利普還是瑪麗的侄兒，因為瑪麗之母與菲利普的祖母是姐妹。然而輩分上的錯亂也好，是否會變得血腥也罷，這些都沒能阻止查理包辦婚姻。為了讓菲利普與瑪麗的地位相稱，尚未即位的菲利普由父親加冕為那不勒斯國王。

婚后菲利普與瑪麗夫婦被議會承認為共治者，但是英國人對天主教極為敏感，生怕英格蘭這小小扁舟被天主教西班牙的巨輪吞沒，因而限定只有夫妻二人聯(lián)名才具備最高治權(quán)，菲利普無法單方面行使他對英格蘭的統(tǒng)治權(quán)。

于是菲利普成了兼職的英格蘭國王，雖然他與年長11歲妻子的頭像均被鑄造在英國的錢幣上，但是他對英國的權(quán)力卻很受限。由于夫婦二人都有各自的王國需要治理，1556年后菲利普幾乎不曾在英國長住?，旣愔耘c侄兒結(jié)婚，原因在于她想借助西班牙的力量在英國恢復(fù)天主教的統(tǒng)治。而菲利普對這段婚姻卻沒有什么期望，在他看來這個孤懸海外的新教英格蘭對他充滿敵視，所以我們也不難理解，在他們五年的婚姻生活中都未能生育子女。

對于君主來說，沒有合法的繼承人是非常棘手的大麻煩，這意味著自身地位的不穩(wěn)固，其身后的權(quán)力交接更是不以君主意志為轉(zhuǎn)移。所以1558年瑪麗自知不久于人世時，不得不召回內(nèi)心極厭惡的妹妹伊麗莎白。

不過瑪麗的死對于菲利普和英國人雙方來說都是解脫：菲利普與北方苦寒的島國不再有什么瓜葛，而惴惴不安于天主教復(fù)辟的英國人心里也總算踏實了。就這樣，一度身兼英格蘭國王的菲利普二世不僅沒有讓英格蘭回歸天主教懷抱，反而在30年后成了英國的仇敵。

命運似乎對菲利普不太公道，他的第三任妻子是瓦盧瓦的伊麗莎白（Elisabeth of Valois），來自法蘭西，國王亨利二世的女兒。她的妹妹更出名，就是大仲馬小說中的瑪戈王后。雖然伊麗莎白為菲利普生了五個孩子，但只有兩個女兒存活，而在喪女之痛后菲利普再次經(jīng)歷同樣的夢魘：1568年幼女夭折后伊麗莎白也撒手人寰。

值得注意的是，在伊比利亞半島各王國是承認女性繼承權(quán)的，所以現(xiàn)任君主的女兒及其后裔也有繼承王位的權(quán)利，這與尊奉薩利安法典的法國、德國有重大區(qū)別。然而對菲利普來說，在繼承人危機之外他或許更受到妻兒先后離世的痛擊，而且這慘痛的經(jīng)歷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降落到他的身上。命運的無情打擊開始壓彎中年國王的脊梁，正是從此時開始，壓抑沉悶的宗教氛圍開始籠罩馬德里宮廷，這奠定了其后數(shù)世紀西班牙王室的底色。

近親結(jié)婚釀苦果：法國人來了！

菲利普最后也是最心愛的王后是他的侄女，奧地利的安娜（Anna of Austria）。她出生于西班牙，但在維也納長大，其祖父正是菲利普的叔叔。親緣如此接近，叔侄之間的婚姻招致許多反對。

不過以同時代人眼光來看，這段10年的婚姻可以算是美滿幸福，雖然四個子女先后夭折，但有一個男孩健康地存活下來。1580年，安娜在產(chǎn)下幼女之后心臟衰竭而亡，年過五旬的國王早已心灰意冷?；蛟S上帝終于動了惻隱之心，菲利普二世的繼承人順利成年，這將是未來的國王菲利普三世。

1598年，菲利普二世走完了他傳奇而孤獨的一生，身后留下的是由盛轉(zhuǎn)衰的黃金帝國西班牙。“El Dorado”（黃金國）的傳說對歐洲人有著無窮的魔性，沉醉其中的一代代伊比利亞人漂洋過海踏上美洲的土地。然而在歐洲，他們的故國西班牙卻迎來了江河日下的17世紀：它在海洋上的優(yōu)勢逐漸被英國人取代，而在歐洲大陸的霸權(quán)也被日漸富強的法國所擠壓，留給西班牙的空間不多了。對于西班牙王室來說還有更糟糕的——他們的祖先，瘋癲的胡安娜的血液在后代身上復(fù)活了。

從菲利普二世的長子開始，種種跡象就表明他的血管里奔涌著胡安娜的癲狂。菲利普為長子取名卡洛斯本是對父親的致敬，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卻發(fā)現(xiàn)這成了一種諷刺。這里牽涉歐洲君主的命名問題，不妨稍加普及：自從查理大帝于公元800年加冕以來，“查理”這個熠熠生輝的名字就被歐洲各國王室所沿襲，查理大帝本人的名字是拉丁文形式“Carolus”，后來各民族語言對這個名字的翻譯差別很大：在英語中是“查爾斯”（Charles），法語常音譯成“夏爾”（Charles），德語中對應(yīng)的是“卡爾”（Karl），而到了西班牙語中則成了“卡洛斯”（Carlos）。菲利普本希望這個偉大的名字能給兒子帶來好運，可是卡洛斯的身體存在天生缺陷，雞胸和駝背的癥狀隨著年齡增長愈發(fā)明顯，扭曲的身體不僅與祖父大相徑庭，其心智的乖戾殘暴更令人瞠目結(jié)舌。

孩提時代的卡洛斯專以殘害肢解動物為樂，他在宮廷和首都的放蕩舉止也讓父親傷透腦筋。接近崩潰的菲利普終于將他隔絕禁閉，1568年精神錯亂的卡洛斯在監(jiān)禁中死去，失去唯一繼承人的國王更感到了再婚的緊迫。

菲利普二世并不是西班牙王室中近親結(jié)婚的特例，或許是為了維護哈布斯堡家族至高無上的血統(tǒng)，西班牙和奧地利這兩大分支開始了家族內(nèi)部叔侄聯(lián)姻的傳統(tǒng)。

在17世紀幾乎沒有人確切了解近親結(jié)婚的弊端，更無法明白只有三代以上的表親之間才能聯(lián)姻，因而結(jié)果是災(zāi)難性的。作為叔侄聯(lián)姻產(chǎn)物的菲利普三世，其王后也是他的奧地利堂妹。后來的菲利普四世也同樣娶了自己的奧地利侄女，這種近親結(jié)婚的循環(huán)很快就摧毀了西班牙王室的生命力，所有的惡果都在卡洛斯二世（Carlos II）的身上體現(xiàn)出來，使他成為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末代君主。

綽號“中邪者”的卡洛斯身心方面的障礙遠超其同名祖先，可以肯定不會有生育的可能。尖酸刻薄的意大利使節(jié)曾寫道：“這個中邪的可憐蟲，仿佛是多股魔鬼的力量聯(lián)合起來，在他身上害成了這副樣子?！?/p>

幾乎自他登基那天起，歐洲所有君主的目光都對西班牙王位虎視眈眈。1700年，卡洛斯二世走完了困難的一生，法王路易十四聞訊便志得意滿：“比利牛斯山從此不復(fù)存在了！”

路易十四的孫子安茹公爵，憑借從祖母那里傳承的繼承權(quán)，越過比利牛斯山入主馬德里宮廷，開始了西班牙的波旁王朝。歷史就是這般諷刺，當年卡洛斯的先人們雄踞大西洋兩岸，氣吞山河的強大國力令巴黎的國王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今世殊時異，卡洛斯留下的王位輕易落入了法國人手中。命運似乎總在捉弄西班牙王室，“卡洛斯”這個名字也加持了胡安娜瘋狂的魔咒：以此為名者要么如查理五世那樣高聳云霄，要么如卡洛斯那樣深墜人性苦難的谷底。只不過法國的波旁王室要聰明得多，他們更偏愛“路易”（Louis）這個名字而不用“夏爾”（Charles，其西班牙形式即Carlos），這次他們送來的新國王叫菲利普五世，總算可以解除胡安娜的魔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