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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震驚御座的反轉?。呵逋⑷绾翁幚砩显L案
從乾隆中后期起,京控,即民眾拋開縣、府、省等一系列司法等級,直接到北京告狀,成為國家政治生活中的一個大問題。嘉慶皇帝上臺伊始,就意識到京控百姓“長途跋涉,遠至京師,自必有迫于不得已之苦情。若地方官秉公研審,不稍回護,小民冤抑得伸,豈肯遠涉控訴”。為了肅清吏治、安撫百姓,嘉慶帝對京控案件非常重視,要求負責接收呈狀的都察院、步軍統領衙門二機構將京控大案隨時上奏,一般案件也要按期匯奏,由皇帝親自批閱,作為“欽案”,或派欽差大臣審理,或交地方最高行政長官親自處理,不許地方官層層下派推諉。
因為皇帝對京控的高度重視,近京地區鄉間竟有無賴拖仇家下水、要挾地方官府。真正“屈抑無申”的“窮民之隱”,限于苦主窘迫的經濟狀況反而難以將冤情上達,而所謂“捏砌重情,冀圖聳聽”之輩,卻屢屢得逞,上演了一出出荒誕離奇的活報劇。

震驚御前的冤案
嘉慶二十年四月,北京的都察院接到直隸寧津縣民婦遲孫氏的控狀,控告本縣無賴賈克行于上年六月強奸十四歲長女遲二姐,賈克行之侄賈九兒強奸十歲幼女遲坤姐。知縣不但壓著案子不懲辦無賴,反而責罰了自己,不得已上訴至都察院,請求為其做主。都察院不敢耽擱,匆忙寫了奏折,連同狀紙一起呈遞到嘉慶皇帝御前。
嘉慶帝看了奏折,勃然大怒,下旨給直隸總督那彥成,言辭甚為嚴厲。要求他“務即提同全案人證,嚴切根究,按律懲辦,毋稍瞻徇。如那彥成不能將此案實情剖判明確,朕即將此案交刑部提訊,并將該督加以懲處,決不寬待”。
直隸總督那彥成是坐鎮保定府的直隸地區最高軍政長官,接到上諭后,萬分惶恐,連忙上奏為自己未能及時了解案情開脫。接到那彥成的奏折,嘉慶帝怒不可遏。嘉慶帝經過天理教攻入紫禁城事件后,對官場“因循疲玩”的風氣痛恨之至,對那彥成狠狠批道:“犯此四字,朕必不恕!”隨后再次下令,命那彥成“遵照前旨,迅速提集犯證,審擬具奏”。
于是,直隸方面馬上組織司道府縣一干精干官吏,將此案原、被雙方及相關證人齊提到省,除原告遲孫氏正在患病,暫緩提審外,一起審訊了賈克行叔侄并遲二姐、遲坤姐等人。在總督率領司、道、府等一眾官員會審的大堂上,賈克行只肯承認自己與遲孫氏,及遲孫氏十四歲的女兒遲二姐通奸,但堅決不認強奸;賈九兒也只承認與遲坤姐通奸,不認強奸。審官將遲孫氏的公爹遲子禮提到,與賈克行當堂對質。遲子禮的一番口供,使得案情也陡然反轉。
令人瞠目結舌的案情反轉
遲子禮一副老實莊稼人模樣,上堂后痛哭不止,沒等審官問話,反而問會審官員:“我這兒媳打官司之后能回去不能回去?若大人們仍放她回去,我斷不敢說實話?!睍徆賳T面面相覷,不知遲子禮此言何意。那彥成開導他說:“你孫女遲二姐、遲坤姐都被賈克行等人強奸,賈克行乃是你的仇人,你要據實指證,才能治賈克行之罪,你現在反而問兒媳能否回去,是什么意思呢?”遲子禮連連叩頭供稱:自己前次到河間府和按察司控訴此案,是被兒媳遲孫氏逼迫而來的。遲孫氏平時淫蕩兇狠,對自己朝打暮罵。見她召集一眾奸夫在家飲酒作樂,自己也不敢過問。兩個孫女早被其母糟蹋,但是否被賈克行等人強奸,自己實不知情。兒子遲象臣窩囊不成器,被兒媳遲孫氏逼跑,現在不知去向。嘉慶十八年六月,遲孫氏跟鄰居爭吵,聲稱要打官司,自己上前勸阻,被遲孫氏用鐮刀砍傷頭面。自己先到縣衙門控告,經族人勸說,將狀紙撤回,現在寧津縣仍然有卷宗可查。嘉慶十九年六月二十日,賈克行與遲孫氏打架,被人勸散。第二天,遲孫氏就讓自己帶著孫女遲二姐,和族人遲夢云一起到縣里控告賈克行強奸遲二姐、賈九兒強奸遲坤姐。行至半路自己生病,遲夢云就獨自帶著二姐到縣喊控。知縣尚未審結,遲孫氏又讓自己和遲夢云帶著二姐到河間府告狀,自己畏懼遲孫氏刁蠻潑辣,不敢不聽。家中原本有幾畝地,現在都被兒媳賣盡花費,她若這次再回家去,自己斷然不能活命。
問過遲子禮后,那彥成等人又提審了遲孫氏長女,時年十六歲的遲二姐。二姐供稱:母親遲孫氏平時與賈克行、遲夢云、遲夢龍、遲象明等都有奸情。自己與妹妹遲坤姐也與賈克行、賈九兒、遲柱兒、遲夢龍等有奸情。六月二十日,賈克行向母親討要代墊米錢,母親不給,二人打起架來。遲夢云等因為向來與賈克行爭風打架,遂挑唆母親控告賈克行、賈九兒強奸,并囑咐自己到官不許說實話,否則定要打死。
隨后那彥成等人提審賈克行、遲夢龍及一干遲氏族人,所供與遲子禮祖孫相同。那彥成等人將全案犯、證審過之后,發現新暴露出來的案情不但與遲孫氏原控,特別是皇帝的意旨南轅北轍,其情節之離奇荒唐更在意料之外。那彥成不敢自信,又派人多次復審,各犯、證供述如前。無奈之下,只得小心翼翼地上奏。嘉慶帝看到奏折內陳述的案情,驚疑之下也無可如何,一改此前疾言厲色督促嚴辦的口氣,只批一個“覽”,等待那彥成的下文。
又過了將近一個月,直隸方面最終給出了結論,所審案情與前奏完全相同。那彥成等人依律定罪。其中遲孫氏通奸、誣告固然有罪,而先曾將其公爹遲子禮毆傷一事,更屬罪大惡極,應依“妻毆夫之父母者斬”律,擬斬立決。
插曲:對“懼內庸夫”的道德審判
嘉慶帝接到奏折,將其發刑部覆核。刑部認為,直隸方面對本案的審理忽略了一個重要人物,即遲子禮之子、遲孫氏之夫遲象臣。結案奏折他與遲孫氏不和,被“逐出無蹤”,實在含糊其辭。想那遲孫氏淫兇之至,不但交結奸夫十余人,更砍傷其公爹遲子禮,遲象臣即便與其不和,又何忍棄老父于不顧,消失得無影無蹤?難保不是被遲孫氏與奸夫等人合謀殺害,豈能置之不問?嘉慶帝覺得刑部意見頗有道理,將那彥成及按察使盛泰交吏部處分。
那彥成接到駁文后愈加惶恐,重新提訊,最終得知遲象臣被逐出家后,在離家四十里外的南皮縣堤橋村做傭工,并未被害。那彥成一面派人尋找遲象臣蹤跡,一面加緊向皇帝報告遲象臣仍在人世。

圖準不圖審:京控制度的弊端
清代的京控從廣義上說有兩類:一是各地百姓控訴于在京各衙門,如通政司、都察院、步軍統領衙門等。二是各地百姓直接向在京或出巡在外的皇帝控訴,主要有“攔輿、叩閽”兩種形式。
關于京控的記載,在政局不太穩定的順治和康熙中前期的《實錄》中出現頻率較高。康熙年間,由于皇帝經常出巡,所以攔輿、叩閽的事件數量尤多??滴踔泻笃诘角∷氖曜笥遥P于京控的內容在《實錄》中就很少出現了,七十余年間不過五六條而已。乾隆四十年以后,有關京控的記載越來越頻繁,到嘉慶十年左右,已達到每年數條。
京控案件過多成為困擾嘉慶朝的大問題,皇帝和內外大臣開始認真分析問題產生的原因,并著手解決。解決的方法無外乎有三:第一,嚴飭地方官清理積案、勤于政事,減少百姓蒙冤的可能性。第二,要求都察院、步軍統領衙門等在京“接控”衙門定期、及時上報控案,不許壓擱隱瞞。第三則是自己兢兢業業,對京控大案親閱親批,指示不斷。

在這樣的制度背景下,一方面,京控在清代的法制體系中,確實承擔了相當重要的“校正功能”,許多震驚朝野的冤假錯案,都是通過京控的方式被揭發出來,并最終大白于天下。但另一方面,明清時期民間構訟,向有“圖準不圖審,包準不包贏”之說。即鄉間無賴與人有怨,即到各級衙門告狀,并買通衙門書吏準狀,迫使被告之家四處應付官司,遭吏役敲詐,無論有理無理,三年五載必然傾家蕩產。法律對誣告者雖有反坐的條款,但如果原告系老幼婦孺、赤貧之人,最終往往以其無知愚弱為由,不予處罰或從輕處罰。嘉慶皇帝對京控的高度重視,使“圖準不圖審”的弊端迅速擴大。近京各省的無賴動輒京控誣告,且多以婦女、老人充當原告,規避處罰。地方官如同提線木偶一般,任其輾轉訴訟卻不到案聽審,直至做成欽案,處分貶謫接踵而至。富裕之家尤慣以京控要挾府縣官員,使其在辦案過程中畏首畏尾;而在省的督撫大員因為屢屢接到從北京發回來的本省京控案件,不斷調動擅長審斷的府縣官員到省城審案,地方正常的司法秩序遭到嚴重破壞,官方和民眾的司法成本都大幅提升。
事實上,在君主專制,司法、行政一體的清代,官僚系統自上而下實行單向監督,想保留京控制度的正面作用,又降低其負面影響,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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