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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書局掌門人談《遼史》修訂:二十四史中,遼史最寂寞
備受關注的點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訂工程再出新成果——點校本《遼史》修訂本日前出版,并將于5月15日首發(fā)。為此,中華讀書報采訪了出版方中華書局總經理徐俊先生,請他回顧了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遼史》點校往事,以及本次修訂的相關情況。經授權,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轉載此文。

徐俊:從《史記》修訂本出版開始,“二十四史”修訂工程進入編輯出版階段。盡管我們全力加速,但遠遠不能滿足讀者的期待。對此我們有清醒的意識和共識,在質量與進度這對矛盾中,前者大于一切。目前有多部修訂本在編輯審稿加工中,將以每年兩到三部的進度陸續(xù)出版。
《遼史》修訂由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劉浦江教授主持,2007年10月,《遼史》與《元史》一起通過修訂方案,國內遼、金、元史學界的多位專家蔡美彪、周清澍、劉鳳翥、王曾瑜等先生參與評審。按照修訂程序要求,2008年5月,《遼史》修訂組提交了五卷修訂樣稿,我們分送蔡美彪、陳高華、崔文印、許逸民等先生進行書面評審。隨后召開《遼史》修訂樣稿評審會,蔡美彪、劉鳳翥、崔文印、許逸民、張帆等先生參加評審,主持人劉浦江教授和部分修訂組成員與會。9月,《遼史》修訂樣稿印本寄送相關專家學者,進一步征求意見。
從2007年5月確定修訂主持人,到2014年7月提交全稿,《遼史》修訂工作持續(xù)了七年時間。交稿之后,劉浦江教授在身患絕癥的化療間隙堅持工作,斷斷續(xù)續(xù)用了兩三個月時間,完成了全書統(tǒng)稿和修訂前言的撰寫,直到11月正式提交前言定稿、凡例及引用文獻。遺憾的是,2015年1月6日劉浦江教授因病辭世,未能見到《遼史》修訂本的面世。
讀書報:《遼史》點校本,由馮家昇、陳述等先生先后負責點校,1974年出版。有關《遼史》點校的情況,大家似乎所知不多。
徐俊:《遼史》跟遼史研究一樣,一般讀者關注較少,關于《遼史》點校的情況大家知道的也很少。我們曾經做過一個統(tǒng)計,全部“二十四史”點校本,印數最少的就是《遼史》,四十年11印次,共計10萬套??梢姟哆|史》和遼史研究的寂寞。
遼、金、元三史的點校,1958年12月約請翁獨健先生承擔,到1961年底才開始落實。三史均由翁獨健先生統(tǒng)籌,翁先生在征求本人及其所在單位意見后,確定《遼史》由馮家昇擔任,《金史》由傅樂煥擔任,《元史》由翁獨健自己承擔、陸峻嶺協(xié)助。1961年12月7日,翁獨健、馮家昇、傅樂煥三位一起參加了在中華書局召開的座談會,討論遼、金、元三史點校方案及相關問題處理辦法。隨著工作的推進,方案經過了不同程度的調整,最終形成了今天我們所見到的點校本。在此期間,三史都經歷了比較大的人員變動。
1966年“文革”爆發(fā),5月22日,傅樂煥先生離開點校駐地中華書局翠微路大院,到陶然亭沉湖自盡。趙守儼先生后來回憶說:“在他離開翠微路大院之前,我是最后一個與他談過話的,我并沒有發(fā)現他有何異常。這一不幸事件給了我極大的震動,我感到這是不祥之兆,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971年點校工作重新啟動,馮家昇先生于1970年4月去世,《遼史》和《金史》改由陳述、張政烺先生分別繼續(xù)點校?!对贰啡杂晌酞毥∠壬撠煟录尤朦c校的有邵循正先生和內蒙古大學林沉、周清澍先生及蒙古史研究室全體同志。邵循正先生在工作過程中不幸病逝,未能看到《元史》的出版。
讀書報:現在還能知道馮家昇、陳述先生各自承擔的工作重點嗎?
徐俊:馮家昇先生的工作除了完成的大部分點校初稿外,主要貢獻在點校本的發(fā)凡起例,從底本、通校本選擇、前人成果借鑒,到一名多譯等特殊問題,形成了后期定稿的基本框架。在1963年12月20日的遼、金、元三史座談會上,馮家昇先生表示“《遼史》計劃64年12月底交稿,但可能會拖期”。據1965年8月31日遼金元三史工作會議紀要,“《遼史》全書初點過一遍,校至第六十六卷。做了版本校、本校、他校,并吸收了前人研究成果”,計劃1967年完成。到“文革”爆發(fā)前夕,1966年4月1日,他在給趙守儼先生的信中說:“從四月到七月底,我的主要工作是楊圖(指“重繪楊守敬地圖”——引者注)。我打算把《遼史》從九十卷以后校完。從八月到十月,一面作補充,一面作一些校記修改。十一月到十二月底作一些分段與覆點工作。(可能作不完,但保留不會太多。)”以此推算,馮家昇先生完成了超過三分之二的點校和校勘記。
學術界有“遼史三大家”一說,馮家昇先生是三家之首。馮家昇早年受陳垣、洪業(yè)、顧頡剛等影響,致力于遼金史研究。后赴美國國會圖書館、哥倫比亞大學工作,繼續(xù)從事遼史研究。他與美國學者魏特夫合撰的《遼代社會史》,至今仍堪為遼史研究名著。馮家昇早在1930年代就讀燕大時就開始校勘《遼史》,他的遼史研究代表作《遼史源流考》《遼史初校》《遼史與金史、新舊五代史互證舉例》,1959年結集為《遼史證誤三種》由中華書局出版。

接續(xù)馮家昇點校《遼史》的是“遼史三大家”中的另一位陳述先生。1971年“二十四史”點校工作重啟后,分為南北朝組、遼金元組、明史組、清史稿組,共四個小組。遼金元組“由韓儒林、邵循正、翁獨健、張政烺、陳述等組成”,“《遼史》(初步點校完畢):陳述在馮稿基礎上修改加工”,計劃1972年上半年付排。陳述先生曾任中國遼金史學會會長、中國遼金契丹女真史學會會長,對現代遼金史學科的建設貢獻卓著。陳述先生早年在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1941年11月陳寅恪先生為陳述《遼史補注》作序,盛贊“《補注》之與《遼史》,亦將如裴注之附陳志(陳壽《三國志》),并重于學術之林”。

陳述先生《遼史補注》撰寫起始于1930年代史語所時期,但到1971年接手《遼史》點校,《補注》尚在補充撰著之中。此前陳述先生還曾輯校各家所錄遼文及其新獲者(包括碑刻文獻),編為《遼文匯》(后改為《全遼文》由中華書局出版)?!哆|史補注》和《遼文匯》的長期積累,對《遼史》點校起到了學術支撐的作用,對馮家昇先生點校的初稿是一個有力的補充?!哆|史》于1974年10月出版,當時陳述先生曾請擔任“總其成”的顧頡剛先生為《遼史補注》作序,“幸隨點校本二十四史以并行”,顧先生序說:“我們這次校點工作,可能有一些缺點錯誤,但質量都有所提高,由于《補注》的出版,顯然又是一個新的突破?!?/p>

讀書報:您參與了修訂工程的組織實施,請您談談《遼史》修訂的有關情況,包括《遼史》修訂的一些具體做法。
徐俊:對于修訂承擔單位和主持人的遴選,我們主要遵循以下兩條原則:一是從延續(xù)性考慮,盡量選擇原點校單位;一是從學術力量考慮,盡量選擇于本史有積累的學科點。北京大學劉浦江教授是當代遼金史學界杰出的年輕學者,在著手“二十四史”修訂之初,我拜訪蔡美彪先生,談到遼金史修訂,蔡先生就首先推薦了劉浦江。因此,在2006年我們做第一輪調研的時候,《遼史》修訂就已經基本確定由北大承擔、劉浦江主持。開始我曾想由北大同時承擔遼金二史,后來因為張帆參與陳高華先生主持的《元史》修訂,這個想法才作罷。
《遼史》修訂前期規(guī)定動作和必備程序,極其順利,各史無出其右。其中有史書差異、原點校本差異、修訂組準備等各種因素,但主持人的學術積累和修訂力量組織起了關鍵作用,而《遼史》修訂組在這兩個方面的優(yōu)長都非常突出。
就整個“二十四史”修訂來說,相對于其他各史和各史主持人,我們與《遼史》修訂組的工作交流機會是相對少的。修訂工作順利,反復討論就少;修訂工作周折,相互探討甚至開會就多?!哆|史》從開始階段的修訂方案、修訂樣稿,到中間階段的二次樣稿,沒有任何磕絆,意見一致,省去了很多工夫。而且《遼史》修訂組一些行之有效的做法,在各史初期摸索階段,還起到了樣板示范的作用。
簡單舉個小例子。如何吸收前人成果,包括斷代史研究成果、與本書密切相關的文獻研究成果、針對點校本的校勘成果,等等,是修訂最基本的準備工作。修訂工作總則對此提出了明確的普查和吸收的要求,但怎么做并不明確?!哆|史》修訂組的做法非常有啟發(fā)性。在2007年10月討論修訂方案時,修訂組已組織人力對前人有關《遼史》的校勘、勘誤論文進行了全面搜集,整理裝訂成《遼史勘誤》一冊(250頁),收入1942年以來散見于報刊、文集的論文、札記,共62篇。做到這一點,似乎很平常,關鍵是下一步,他們把每一篇文章里面涉及到的??秉c,都在文章的顯要位置標出,然后再將各篇文章所涉及的《遼史》卷次,統(tǒng)編為《遼史各卷勘誤索引》。這樣《遼史》某卷有哪幾篇文章、在什么位置,涉及到哪些校勘問題,一目了然。每個參與修訂的人,都可以由此幾無遺漏地掌握前人對某一校勘點的意見。
另外,針對原點校本對新出考古材料和石刻資料用得較少,《遼史》修訂組還編制了《遼代石刻新編》,以供修訂采用。如何統(tǒng)一把握參與修訂的人在資料獲取上的均衡一致,一直是我們關注的問題,所以,當我聽到劉浦江教授介紹這個做法,并把已經完成的《遼史各卷勘誤索引》交給我們的時候,我是由衷地嘆服他的工作成效。我們后來在各史都推廣了這個做法。這看起來只是一個具體改進,但卻是如何減少重復勞動而又消弭遺漏的非常有效的辦法。
再如修訂長編,按照修訂要求,每史修訂在??庇涀珜懼岸家珜懶抻嗛L編,記錄所有??秉c的文本差異、文獻依據和考辨過程。當我第一次看到《遼史》修訂長編的時候,也為長編的深入和細致深為嘆服,長編不但對每一條??钡奈墨I引用、考證過程有清晰記錄,引述今人論文,都一一注明篇名和頁碼,真正實現了我們提出的一切都可回溯的目標。
讀書報:劉浦江教授將學生培養(yǎng)與《遼史》修訂相結合,您怎樣評價這種工作方式?
徐俊:上個世紀的“二十四史”點校,與有關斷代史學科建設之間的關系,是人所共知的,很多學術佳話流傳至今。點校工作依賴斷代史學科的發(fā)展,也一定程度上強化了學科的優(yōu)勢。因此在修訂工程啟動之初,我們除了將通過重點項目培育優(yōu)秀古籍整理編輯作為我們自身的要求和目標外,也支持承擔單位通過修訂,培養(yǎng)學術新人,推動學科建設。修訂本各史在學術團隊的培育上各有建樹,《遼史》修訂組在這方面尤其突出。
在接受《遼史》修訂之初,劉浦江就表示要采用讀書班的形式,在版本對校、本校,并廣泛查檢已有成果的基礎上,對《遼史》逐卷進行集體研讀。讀書課上對每一個??秉c進行查考研討,撰寫詳實的修訂長編,斟酌校改取舍,形成校勘記初稿。從2007年5月19日第一次讀書課,到2013年6月完成全書會讀,長達六年,每周六上午9點到下午5點,北大中古史中心的計算機室,雷打不動地成為《遼史》修訂組讀書課。事實說明,這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方式,修訂工作有系統(tǒng)、有深度,同時一批學術新人夯實了文獻根基,培養(yǎng)了嚴謹扎實的學術品格,順利進入專業(yè)研究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修訂組成員結合修訂工作,出版了專著《〈遼史·百官志〉考訂》,撰寫了二十多篇學術論文,不少是遼史研究中人們長期關注的問題。劉浦江生前常說自己太寂寞了,希望下一代研究遼金史的人不那么寂寞。這是事關一個學科承續(xù)的大關懷!
劉浦江去世后,我看到修訂組同學發(fā)的帖子,2013年6月,在《遼史》第一遍會讀結束后,他寫給同學們的信,充滿熱情地講道:“這是收獲豐厚的青春,這是無怨無悔的青春!”每每重讀至此,我都非常感動。我想對修訂組的弟子們來說,這將是他們學術生涯不斷前行的永久的精神資糧。

讀書報:劉浦江教授因病去世,給《遼史》修訂定稿帶來怎樣的影響,我想這是大家關心的話題。
徐俊:《遼史》修訂組在2013年6月完成全書會讀,此后劉浦江教授于2014年4月被確診為淋巴癌晚期,7月向中華提交了《遼史》全部116卷修訂稿(每卷有??庇浐烷L編兩個文件),11月18日提交前言、凡例及參考文獻。這個時候,離他去世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在病后兩次化療的間隙,頑強地堅持做完了統(tǒng)稿工作??梢哉f,劉浦江教授是用最后的生命沖刺般地完成了《遼史》修訂,沒有留下任何棘手的難題。根據他在病中的囑咐,由自始至終參與修訂的邱靖嘉負責統(tǒng)籌,年輕的修訂團隊與我們編輯組密切配合,圓滿完成了最后的排校及定稿清樣通讀。
《遼史》修訂稿交來后,我們陸續(xù)約請了蔡美彪、劉鳳翥、王曾瑜、陳智超、宋德金、張帆、吳麗娛、王素等先生外審,其中蔡美彪、劉鳳翥二位先生的審稿意見在劉浦江生前收到并已轉他參酌。劉浦江教授在前言、凡例及最后一批稿子交來以后,曾經與我們的責任編輯通電話,特別關心外審專家的后續(xù)意見。他最后的電話就是問《遼史》修訂的反饋意見,而且希望在春節(jié)前開一次修訂組內部會議,安排春節(jié)過后病情平穩(wěn)期間的最后修改定稿工作。
《遼史》編輯審讀加工和修訂組完善修改工作,又經歷了一年多時間,修訂組不負囑托,通力合作,保證了最終的修訂質量。關于《遼史》修訂本所到達的學術高度,需要學術界來檢驗和評價,不是我一個外行所能評說,但我覺得修訂本《遼史》作為遼史研究和遼史文獻整理的一個新的標桿,是不用置疑的。
薪盡火傳,劉浦江教授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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