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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動物在上海|一只“社恐”獐決定去闖蕩世界

黃桅 設計
【編者按】
魔都上海,都市與野性并存。在開闊與隱秘的地域,人和動物不期而遇。
居于上海的獐、貉、獼猴、胭脂魚、震旦鴉雀,是我們的動物鄰居。于上海而言,它們中有的是土著、外來客,還有的經歷了從消失到重歸。人類社會忙碌運轉,動物鄰居帶來驚喜、美好與“麻煩”。
城里生活,并不簡單。動物們努力適應環境,它們在小區、綠地、濕地公園默默演進,繁衍生息,尋得一席之地。
與此同時,城市努力更新。上海正布局更多人與自然親近的空間,要累計建成20個野生動物重要棲息地,恢復、新建濕地和野生動物棲息地近6300余畝,給更多野生動物成為“市民”的可能。
從“園在城中”到“城在園中”,人與動物如何共享城市,上海已給出答案:“十四五”期間,構建公園城市、森林城市、濕地城市,為人與動物和諧相處探索最佳實踐。更長遠的目標也已規劃好,到2035年,一座生態之城將基本建成。
又傻,又笨,又冷,又孤獨。
我的老朋友陳珉教授常常這樣描述我們獐家族,很“無語”,但好像也確實如此,我們大都獨居,有點社恐,常常自閉。沒辦法,天性使然。
我們是著名的上?!巴林?,幾千年來扎根于此,卻在過去百年間銷聲匿跡。再度“引入”,“社恐”的獐家族,不得不擔負起種群延續的使命,闖蕩野外,適應未知的世界。
起源遠古

獐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說起獐家族,可是“有點東西”。
我們從新石器時代一路走來,家族龐大,很長一段時間內,整個黃河流域都有我們的足跡,后來因為氣候等因素變化,才逐步轉移到長江流域等地。
人類和其他天敵的捕獵,給我們帶來不小的生存壓力,但誰讓人家食物鏈上的位置比我們高呢,好在獐家族還是以強大的繁衍力和適應力延續至今。

顏值之一塊,在我們身上一直是個迷。在古代,人類用“獐頭鼠目”形容相貌丑陋,把我們跟老鼠相提并論,多少有點傷自尊。到了現代,可能因為屬于鹿科,沾了“麋鹿”“梅花鹿”等鹿界高顏值代表的光,不少人上來就把我們叫做“遠古精靈”,也有不少游客看到我們直夸“好可愛”。
在我們家族,“雄競”(雄性間的競爭)是很激烈的,獠牙便是武器,“長牙如匕”,可達8cm。吃東西時,雄獐的獠牙會倒下來,避免碰壞。當你看到我們的獠牙立起時,也就預示著一場求偶大戰即將上演。
我們還有很多“花名”,土麝、香獐等,被認為是最原始的鹿科動物,也是著名的食草系動物,很早就活躍在中國東部和朝鮮半島。1870年,我們還被被引入英國,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在中國,我們被嚴禁獵捕。
有據可考的,我們家族最早踏足上??赡芤白匪荽蠹s6000年,人類在青浦崧澤遺址的出土的化石中發現了獐牙。遺憾的是,大約100年前,獐種群從上海消失。直到2006年人類啟動“重引入”項目,我們才回歸本土。
社交恐懼患者
好吧,我攤牌了,我是重度社交恐懼患者。

前不久,陳珉帶了位記者來到上海浦東華夏公園的獐園,這是一片面積近5000平方米的林地,生活著五、六十頭半野放狀態的獐。
陌生人的到來,讓我們這個小群體有點緊張。本來倚著樹休息的獐A,看到來人,慌忙跑到獐園對角線到另一頭;獐B更夸張,老實臥在草叢里其實誰也看不到,但他還是應激似的跳了起來,頓時吸引全園目光;獐C大膽地站在距記者十米左右的地方,但一動不動,顯然不怎么“放得開”。于是,人類不得不拿出3臺望遠鏡來觀察我們。我們可能是最“慫”的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了。
“敏感且孤僻”,陳珉總是這樣描述獐。這里要介紹一下我的這位老朋友,陳珉是華東師范大學生命科學系的教授,長相溫柔,對我們也關懷備至。她研究獐有二十多個年頭,經歷了我們幾代獐的生老病死,有人類稱她是“獐媽媽”,所以對于她的很多說法,獐家族內部都是持認同意見的。
“記者說他看到我和其它幾只獐在一起廝混?”
這里需要澄清一下,我與別的獐走著,只是湊巧我們在同一個地方,步行速度相近,這有基因的成分,也有地利的原因,但骨子里我是不想跟他們交流的。
“社恐”屬性對我們來說,有時候是種保護,會讓我們對可能面臨的“危險”敬而遠之,但有時也會產生悲劇,比如,如果遇到天敵,慣于獨居的獐是無法集體戰斗的,所以結局往往不盡“獐”意。
有時候,外界環境的變化與刺激也會讓我們產生應激反應。我記得那是一個大雨傾盆的初夏,明明還是下午,天色就已經黑壓壓的。華夏公園內,一只獐媽媽,我們暫且叫她小花,在懷孕6個月后迎來產期。
草場的圍欄旁,有人類發現了小花,小花也察覺到了人類,或許是雷雨,也或許是陌生人類的原因,小花產生了應激反應,拋下兩只剛出生的獐寶寶就離開了。剛出生的幼獐無母親照料,又加上雨水很可能導致幼獐失溫,人類研究者進入草場實施救助,我看到他們把其中一只幼獐抱回了人類居所,后來聽說他們給幼獐取暖,用羊奶粉喂養,但最終沒能把幼獐救回來。

不過,獐家族也有極少數比較“open”的例外。9年前,一只雌獐出生了,獐種群幾乎通體同色,唯她額間一抹白,所以人類研究者們叫她“白臉”。我們獐一般即敏感又高冷,但白臉卻不是,她對于來吃她奶水的幼獐來者不拒,多年來喂養很多只幼獐,研究者稱她“英雄媽媽”。只可惜,白臉在今年上半年去世了,死于難產。
消失百年后回歸
時光如白駒過隙,獐家族在上海兜兜轉轉生存了至少6000年,見證了它從農耕文明到工業文明的發展,但“陪伴”在上世紀初戛然而止。
那是人類社會快速發展的時代,工業化伴隨城市化來勢洶洶,大量自然生態環境被占用,我們不得不一步步后退。陳珉也跟我說,那時的太湖流域流傳著一種民間偏方,說幼獐喝母乳后在胃里形成的奶塊,又稱“獐寶”,可治人類幼童的消化不良,是稀有“良材”,因此大量幼獐被撲殺販賣,這對一個種群的延續造成嚴重打擊。
總之,那時起,我們從上海消失了。
再次回到上海,已經是100多年之后的事情。
人類的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出了本《重引入指南》,定義“重引入”:在一個物種的歷史分布區內的一部分區域內(該區域此物種已經消失或絕滅)重新建立該物種種群的一種嘗試。一群人類學者覺得從歷史來說,獐家族在上海消失的時間不算久,符合重引入條件。
2006年,在陳珉等專家學者的指導下,上海市“獐的重引入項目”在浦東華夏公園試點。2007年3月,人類從浙江岱山的繁育中心,引入21只一歲大小的獐,嘗試讓獐家族“回家”。
不得不說,我們獐家族還是很爭氣,第一年,80%的獐活了下來,并在第二年把數量攀升到70只。
不過,重引入并不只是“換個地方喂養”,它的最終目的是讓獐家族在野外自主生存,并在一定時間和空間內,持續達到一個穩定的數量。
根據人類干預程度的不同,重引入往往分為人工圈養、半野放、野放三個步驟。所以,在經歷了一段人類伺候著、衣食無憂的日子后,獐家族還是要直面“充滿無限可能”的自然界,其中包括危險,或是死亡。
好在,獐家族回到上海十多年,經過繁殖,華夏公園已為濱江森林公園、松江浦南林地、明珠湖公園和南匯東灘輸入了不少野放獐。
野外求生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人類的一些文藝作品總能精準表達出我的內心所想。
華夏公園里的獐,幾乎全部會被野放,包括我。人類為了最大程度保留獐的“野性”,所以我打生下來就沒得到人類太多的眷顧。當然,這才有了現在的我,一只雖然社恐,但獨立自強,可以去野外闖蕩的獐。
我很早就聽說了野外有多可怕,諸如成群的野狗、遍地的捕獸夾等等,但我也聽過,上海野外有成片成片的蘆葦蕩,春天時蘆葦蕩節節長高,孕育生機,到了夏天,去水塘邊喝水,青蛙和小魚會在你嘴邊游來游去,我還沒見過魚。我喜歡游泳,可還沒真正痛痛快快地游一次。

在某個冬季的一天,我來到了濱江森林公園,與我曾經所期待的一樣,這是一片沃野。
從木箱里被放出,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跑過草地,跑過樹林,跑出人類規劃的景觀世界,我見到了蘆葦蕩,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
在野外的日子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的同時,也發現了一個愈加殘酷的自然界。
近些年,野外的流浪犬也多,喪家之犬,兇猛異常,它們成群結隊,一旦碰上,我們很難逃脫。我曾在野外看到過不少具同類被撕扯的尸體,多數是流浪犬所為。陳珉說,像我們這類無公害的食草動物,有一定數量的天敵,能夠讓我們維持運動的狀態,有利于維護種群的發展。但陳珉也覺得,如果流浪犬數量過多,反而對我們家族的生存造成威脅。
我想,大多數流浪犬來自人類社會,不要遺棄,對它們對我們都是更好的安排。
陳珉告訴我,獐家族在上海的總量多年來都穩定在300只左右,這是個不錯的數字,但如果問一句“重引入”成功了嗎?我和陳珉都會搖搖頭,真正的成功可能還需要幾十年甚至百年的時間,其間會發生什么,很多無法預見。陳珉說,從生物學的角度,野外的獐至少要有500頭繁殖種群,總量約1000頭,才基本達到種群恢復的標準。
世界復雜,但于自然法則而言,或許我所面對的,必然是我要面對的。希望多年后,我們能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偶然相遇,并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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