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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就政治儒學而論,大陸新儒家整體上是退步了
臺灣的李明輝教授曾接受澎湃新聞專訪,坦率地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我不認同‘大陸新儒家’”,引起了大陸一些儒者對其“不認同”的不認同。拜讀完這篇訪談之后,我不得不說:對李教授的“不認同”態(tài)度及其理由,我是大致認同的,盡管有所保留。關于他為什么不認同“大陸新儒家”,李教授陳述了三點看法,我也就這三點談一些看法。
什么是“大陸新儒家”
我首先想說的是:“大陸新儒家”是一個有待界定的概念。李明輝教授說:“首先,我對‘大陸新儒家’這個說法不認同?,F(xiàn)在所謂的‘大陸新儒家’是主要以蔣慶為中心、包括陳明在內的一小撮人的自我標榜。但并非到現(xiàn)在大陸才有新儒家,而是本來就有的。除了那些后來赴港臺的新儒家之外,熊十力、梁漱溟和馮友蘭不都是大陸新儒家嗎?他們的位置放在哪里呢?”
李教授的這個觀點,我是大致認同的:確實,“大陸新儒家”這個說法,在概念上存在歧義。今天中國大陸的新儒家,難道僅僅是“以蔣慶為中心、包括陳明在內的一小撮人”嗎?例如李教授在訪談中提到的張祥龍教授,是不是大陸新儒家?
這里有必要弄清“大陸新儒家”這個說法的來龍去脈。這樣的稱謂最早是由方克立教授在 2005年9月1日致第七屆當代新儒學國際學術會議的一封信中提出來的,方克立先生在信中寫道:我認為以甲申(2004)年7月貴陽陽明精舍儒學會講(或謂“中國文化保守主義峰會”)為標志,它已進入了以蔣慶、康曉光、盛洪、陳明等人為代表的大陸新生代新儒家唱主角的階段,或者說進入了整個現(xiàn)代新儒學運動的第四個階段。因此我建議在繼續(xù)推進對前三代新儒家思想研究之同時,還要開始重視對第四代新儒家(即大陸新生代新儒家)所倡導的“大陸新儒學”的研究,這一研究對儒學和新儒學的未來發(fā)展可能具有更加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這里有幾點是值得注意的:
第一,這封信僅代表方教授個人的看法,而且寫于10年前,盡管方教授一向觀察敏銳,但畢竟當時剛進入21世紀不久,有別于20世紀“現(xiàn)代新儒家”的21世紀“大陸新儒家”還處在“亮相”的最初階段,人們的認識還很模糊。所以,方教授信中的提法并不確定,如“第四代新儒家”“大陸新生代儒家”“大陸新儒學”等,都不是“大陸新儒家”的提法。
第二,該信所提及的人物之所以僅限于蔣慶、康曉光、盛洪、陳明四人,那是因為方教授特別看重那次“陽明精舍儒學會講”,認為具有“標志”意義,而當時參加那次會講的知名儒者就這四位,并不是說當時大陸新儒家就只有這四人。
第三,該信認為大陸新儒家是現(xiàn)代新儒家的“第四代”,這個判斷是不能成立的。上述四人以及大陸新儒家的其他人物都明確表示過,他們與現(xiàn)代新儒家之間沒有傳承關系,而這是符合他們的思想觀點的實際情況的。李教授不認同他們,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李教授本人正是現(xiàn)代新儒家、港臺新儒家的傳人。事實上,大陸新儒家與現(xiàn)代新儒家(包括港臺新儒家)之間不僅沒有傳承關系,而且是一種“斷裂”“轉型”的關系。所以,有學者已指出:要嚴格區(qū)分20世紀的“現(xiàn)代新儒學”和21世紀的“當代新儒學”。
對李教授的觀點,我之所以只是“大致”認同,因為李教授的視野也是有問題的。他心目中的“大陸新儒家”,是與“港臺新儒家”相對的概念,即是指的他所提到的“熊十力、梁漱溟和馮友蘭”那一代人之中的一部分人,亦即在國民黨撤退到臺灣時留在大陸的儒家。但實際上,這些人并不屬于人們稱謂的“大陸新儒家”?!按箨懶氯寮摇边@個概念主要是特指的21世紀以來在中國大陸興起的儒家,不僅在空間上與“港臺新儒家”相對而言,而且在時間上與20世紀的“現(xiàn)代新儒家”相對而言。
所以,首要的問題是準確界定“大陸新儒家”概念。究竟什么是“大陸新儒家”?其實,“大陸新儒家”和“大陸新儒學”也不是同一個概念。如果所說的是大陸新“儒家”,那么,中國大陸凡是持儒家價值立場的人都應計入,那就太多了;至于大陸新“儒學”,則只是大陸新儒家當中的一部分人的學術,即其思想理論方面的建樹。我這里所討論的“大陸新儒家”,其實是“大陸新儒學”的概念。
從外延看,“大陸新儒家”主要是指自21世紀以來、活動于中國大陸的儒家。如果凡是21世紀以來在中國大陸活躍的儒家就是大陸新儒家,那就遠遠不止“一小撮人”,而是一個較大的群體。例如,有學者在《當代儒學理論創(chuàng)構》一書中所列的十家(分為四種形態(tài):杜維明、林安梧;李澤厚;成中英、劉述先、安樂哲、黃玉順;張立文、牟鐘鑒、郭沂),其中至少四家都屬于大陸新儒家。又如,有學者在《新世紀大陸新儒家研究》一書中所列的六家(蔣慶、陳明、張祥龍、黃玉順、盛洪、干春松),全都是大陸新儒家。此外還有不少知名的儒者,都應當歸入大陸新儒家。這些人并不都是李教授所批評的對象;李教授的批評對象主要是蔣慶,但蔣慶遠不足以代表大陸新儒家,而僅僅是其中一派的代表而已。
從內涵看,“大陸新儒家”概念的著眼點,乃在其“新”,即對儒學“原理”進行了某種程度的創(chuàng)造性的新詮釋,而且這種詮釋是具有一定系統(tǒng)性的思想理論建構,而不僅僅是在個別問題上有創(chuàng)見的觀點,更不是那種常見的對象化的儒學史(如儒家哲學史、儒家思想史)研究。換言之,這樣的大陸新儒家,就是儒學在當代的代言人,猶如現(xiàn)代新儒家就是儒學在 20 世紀的代言人。這樣的人物盡管不是太多,但也絕非“一小撮人”。
大陸新儒家的政治儒學
近年來,政治儒學成為儒學的熱點。李教授也特別關注這個方面。所謂“政治儒學”也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是指以《政治儒學》為代表作的蔣慶那一套思想觀點;廣義的則是泛指儒家的政治哲學。我曾講過:大陸新儒家主要在做兩件事:“創(chuàng)教”與“干政”。所謂“創(chuàng)教”,是說今天中國大陸的一些儒者,想要把傳統(tǒng)的儒學改造成標準的現(xiàn)代宗教,甚至想把它建構成一個“國教”——國家的宗教。所謂“干政”,就是說的大陸新儒家的政治哲學。
李教授所批評的,其實只是蔣慶的“政治儒學”。他駁斥了蔣慶關于現(xiàn)代新儒家、港臺新儒家沒有自己的政治儒學的觀點:“我也不贊同他們對心性儒學和政治儒學的區(qū)分。他們認為港臺的新儒家偏重心性儒學,而大陸新儒家的側重點在政治儒學,這多半是因為蔣慶在講政治儒學的緣故。
我之前也公開講過,港臺的新儒學界怎么會沒有政治儒學呢?他們不能只看到牟宗三的心性儒學,除了牟宗三之外,還有張君勱,他本身就是個政治學家。張君勱的政治儒學比蔣慶他們的高明多了。同時徐復觀也游走在學術與政治之間,也參與過政治。而就牟宗三來說,他也有“外王三書”,就是《歷史哲學》、《政道與治道》和《道德的理想主義》,它們都涉及政治哲學。港臺新儒家怎么會只局限于心性儒學呢?”
李教授的這個觀點,我也大致認同。確實,現(xiàn)代新儒家、港臺新儒家并非沒有自己的政治儒學;大陸新儒家也非完全沒有自己的心性儒學。至于現(xiàn)代新儒家的政治哲學是不是成功的,那是另一回事,例如不少學者批評他們“內圣開不出新外王”,我本人也批評過現(xiàn)代新儒家。但無論如何,現(xiàn)代新儒家致力于“新外王”——民主與科學,接納現(xiàn)代政治文明,這個取向是應當給予充分肯定的。即以李教授所提到的張君勱而論,眾所周知,他一方面倡導現(xiàn)代新儒家的“新宋學”;另一方面在政治上是自由主義者、民主主義者,不僅譯介了大量憲法文獻,還親自擬定了幾部極有影響的憲法草案。
這里我不得不說:至少就政治儒學而論,比起 20 世紀的現(xiàn)代新儒家來,當今的大陸新儒家整體上是退步了。大陸新儒家致力于政治儒學的有一大批人,其思想觀點的差距甚大。其中存在著一些極其危險的政治傾向,不禁讓人想起魯迅的說法——“幫忙與幫閑”,實則是幫兇。其中有些人是“真睡著了”,有些人則是“裝睡著了”。
我特別想指出這樣一股危險的思潮:以狹隘民族主義的“中西對抗”來掩蓋“古今之變”的人類文明走向,借“反西方”之名,行“反現(xiàn)代”之實,用“文化”來拒絕“文明”。這些都是當前“儒學復興”中最值得警惕的傾向。
當然,這并非大陸新儒家的政治儒學的全部;實際上,大陸新儒家當中,也有人的政治哲學理念與李教授的理念相通。例如我本人的“中國正義論”,其實也是一種政治儒學。我本人就大致認同李教授在這個層面上的基本理念,例如他說:“在我看來,儒家和自由主義之間并沒有根本的矛盾,而且新儒家對于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也是肯定的”;“民主本身就是現(xiàn)代社會的產物,民主制度的建立本身就需要從傳統(tǒng)社會過渡到現(xiàn)代社會,在很多地方都需要一個文化轉化的過程”。
所以,這里我特別想指出一點:大陸新儒家并非鐵板一塊,并不是一個學派,不是統(tǒng)一的思想派別。他們唯一的“底線共識”恐怕只是認同“儒家”而已,而且他們對“儒家”或“儒學”的理解實在大相徑庭,于是就有了原教旨主義儒家、自由主義儒家、馬克思主義儒家,以及其他林林總總的儒家,都屬于所謂“大陸新儒家”。
大陸新儒家的思維模式問題
確實,大陸新儒家的一部分人有一種關于儒學的認知模式,就是將儒學歸結為“心性儒學”與“政治儒學”,并將兩者截然對立起來,主張“政治儒學”,拒絕“心性儒學”。蔣慶尤其典型。對此,李教授批評道:“心性儒學和政治儒學在儒家的傳統(tǒng)里本來就無法劃分開來。我也公開批評過蔣慶。他認為:在先秦以后,儒家分成了兩支。一支是心性儒學,比如宋明儒學,另一支是以漢儒為主的政治儒學,以公羊學為主。他認為:在孔子那里,心性儒學和政治儒學兩方面都存在,而后來儒家本身就分裂了。這說得通嗎?儒家本來就把‘內圣’和‘外王’連在一起講的,不能撇開‘內圣’而只講‘外王’,只可能從‘內圣’推演出‘外王’。所以蔣慶的方法論都是有問題的,如果他撇開心性儒學只講政治儒學,那根本就不是儒家的傳統(tǒng)。所以我基本上反對他們的這種講法。”
李教授的這個觀點,我也基本認同。確實,政治儒學作為一種形下學,不可能沒有形上學的依據(jù);反之亦然,心性儒學作為一種形上的觀念系統(tǒng),也不可能沒有形下的現(xiàn)實政治考量。儒學史的事實是:沒有任何儒家學派是不關心政治的?!盀檎闭侨鍖W的秉賦,即儒學是“務為治者”,此乃儒學常識。
但同時,我認為李教授的觀點還是不夠透徹的:
首先,不僅心性儒學和政治儒學不可能分離,而且整個儒學并不是“心性儒學 / 政治儒學”這樣簡單的劃分就可以概括的。李教授本人是現(xiàn)代新儒家中的熊十力—牟宗三這一系的傳人,該系的儒學所繼承的主要是古代儒家心學一系,概括為“心性儒學”未嘗不可;但歷史上所謂“心性儒學”其實不僅陸王心學一系,也包括程朱理學一系,兩派都是從“思孟學派”發(fā)展而來的。牟宗三認為朱子是“歧出”,那是他個人的學術觀點。不僅如此,思孟學派的心性儒學盡管曾經長期占據(jù)儒學主流地位,但遠不是儒學傳統(tǒng)的全部,這也是眾所周知的儒學常識。
其次,進一步講,盡管陸王心學、程朱理學,即通常所謂“宋明理學”,都是從思孟儒學發(fā)展而來的,但思孟儒學與宋明理學之間卻存在著根本的區(qū)別:從“外王”、政治儒學層面看,思孟儒學所處理的是王權社會、宗法社會、貴族社會的倫理政治建構問題,而宋明理學所處理的則是皇權社會、家族社會、君主專制社會、官僚社會的倫理政治問題(而且是該歷史時代的后期的問題),那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歷史時代,猶如今天的民權社會是又一個不同的歷史時代,面對著截然不同的倫理政治問題;從“內圣”、所謂“心性儒學”層面看,思孟儒學其實并非宋明理學那樣的先驗形而上學,例如孟子的思想就決不是宋明理學那種簡單的“性本情末”“性體情用”模式,即非“性—情”“形上—形下”的形而上學思維模式,而是讓“四德”心性本體發(fā)源于“四端”的生活情感,即是“情—性”模式。然而現(xiàn)代新儒家的“心性—政治”觀念其實是宋明理學那種“形上—形下”形而上學思維模式的結果,所以才導致“內圣開不出新外王”,因為其形上根據(jù)是前現(xiàn)代的,而其形下問題卻是現(xiàn)代性的;而大陸新儒家的一些人因此而干脆拋開形而上學,這不僅是因噎廢食,而且其思維模式其實顯然仍舊在這種“形上—形下”的框架之中。
綜上所述,我對大陸新儒家的未來發(fā)展有幾點基本的判斷:
第一,在形下的層級上,當代儒家的政治哲學必須接受現(xiàn)代政治文明的基本價值,否則儒學遲早必定為時代所唾棄,不論當前如何“虛假繁榮”;
第二,在形上的層級上,當代儒學必須重建形上學,而非墨守傳統(tǒng)形上學,否則必定“內圣開不出新外王”,無法導出現(xiàn)代政治文明,反而孕育出某種現(xiàn)代政治怪胎;
第三,上述兩點意味著,當代儒學必須突破“形上—形下”“心性—政治”和“倫理—政治”之類的先驗形而上學的思維模式,回歸生活本源,面向當代生活即現(xiàn)代性的生活方式,否則不僅無法容納現(xiàn)代政治文明價值,而且無法完成為之奠基的形而上學重建的歷史任務,勢必淪為時代的棄兒,甚至將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4期,原題為《論“大陸新儒家”——回應李明輝先生》,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fā),略有刪節(jié)?!短剿髋c爭鳴》微信公號:tansuoyuzheng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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