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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談張泰榮︱王家范:富貴在天,平安可求
【編者按】民國各類精英,是近幾年文史論壇熱議的話題,給讀者提供了深刻的“民國印象”。相比之下,對普通人物的經歷介紹得比較少,不免感到有些偏頗。一個原因,恐怕是直接的個人文字史料難找。而《張泰榮日記》恰好提供了難得的材料。借該書出版之機,我們約請日記整理者分別談談他們所“接觸”的那個民國那個地方那個普通人——張泰榮。
日記主人張泰榮,雖在全國名不見經傳,在浙江奉化卻因為萃獻一生心血,把民營的奉化孤兒院辦成民國時代一個有聲有色的地方慈善事業,前后27年間,歷盡艱辛,善始善終,成績斐然,贏得了當地各界人士的敬重,成為民國奉化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張氏從1922年開始寫作日記,一直寫到1957年,36年里從不中斷,有事必錄,一絲不茍;相比為“傳世”而作的名人《日記》,這本純為個人事務備忘的記錄,真實程度極高。因為院務籌款的需要,張氏經常奔波于奉化各城鄉,以及杭州、上海、南京各地,廣泛接觸寧波、奉化籍政商鄉紳各種人物,交游面、見識面都極廣,這樣就為我們無意間保存了大量民國時代社會狀況的實錄,有其獨特的史料價值。
《張泰榮日記》由收藏單位奉化市檔案館編纂,寧波出版社印行發行。全書四冊,200余萬字。全部書稿的電子數據處理以及點校整理等項事務,系奉化市檔案館與華東師大歷史系通力合作的成果,前后歷時三年有余,于2015年12月正式出版。

張泰榮
老境愈深,愈喜歡讀私人書信、日記。抑或是“鄉下人”,草根微介,備嘗各種滋味,欲借他人之酒澆心中塊壘?高遠一點,則謂藉他人之一生,可窺破三界五蘊六塵之究竟?別問我為什么,因為我也只是直覺而行。
張氏《日記》我喜歡,因為他是寫給自己看的。所有的激越、彷徨,憤懣、傷感,興奮、失望,自期、自責……都在第一時間得到發泄,傾吐得月光如瀉,清凈明亮,展示了一個內心世界既生氣勃勃又充滿矛盾糾結的鮮活人生。看22歲那年,他一會兒沮喪地說:“人生斯世,無論如何,難免一死,不過有長與不長耳。今而后,吾更想之明白矣,看破紅塵,濁濁世上,有何趣味”;一會兒又痛加自責:“英雄豪杰往往失足于一念之初,忍使頂天立地之身,暗墮禽獸而受冥懲,此可悲也。吾當高一層見識,時存節制之心,入高壽之域,操持以堅,學一個厚重君子為要。”所幸到23歲上,經歷赴滬甬求學奮斗,備嘗挫折失敗之后,漸趨務實,初定宗旨,說道:“雖然諺語有云,大富靠天,平安可求。余固非抱顯豪于一時者。不過關懷桑梓,有與公益之志,及不愿子孫低顏求人,略樹家聲是耳。”
雖說僻處浙東一隅,“六山一水三分田”,民國年間奉化的風氣并不閉塞。晚清以來,奉化人競相赴滬甬等地謀生經商,游走于政商之間,成功者不乏其人。以莊崧甫、孫表卿為代表的鄉賢先進,城鄉兩棲,離鄉不離土,帶動奉化人具有了能適應時代變化節奏的那種“流動感”。報紙書刊等傳媒進入年青人心靈,向他們打開了更開闊的外部世界。新式中小學陸續興辦,以教師為主體的青年結社辦刊物的風氣漸開。他們議論風生,對時勢、對當局多有不滿。張氏當“三十而立”的前后,又正處北洋軍閥統治行將析解、蔣氏國民黨有張大統一之勢的過渡時期,中共革命力量也開始活躍于民間基層。張氏頭頂的那爿“天”,雖一時間灰暗混沌,動蕩不安,沮喪憤恨情緒蔓延,但也漸見有“變天放睛”(北洋政府~南京政府)的可能。那樣的年代,有志氣的讀書人,不關心政治,不可能;要辦社會事業,完全不涉政治,也不可能。
文人間結社風氣,承襲于明清以來江南傳統,但到了民國十年之后,就不可免地有黨派政治摻入其間。例如“剡社”內,王仲隅、王任叔兄弟屬中共,而嚴竹書、胡次乾諸人屬國民黨。任叔原為籌劃創設孤兒院諸“開國元勛”之一,后遭追捕甚且入獄,幸得同鄉名紳出面保釋,亦為那時代的特有風景。若以張氏“朋友圈”范圍廣而論之,則更多的屬于國民黨方面。“恩公”莊崧甫、董事長孫表卿,自不必說。再如張家與俞家為世交,尊稱鎮臣為“世伯”,泰榮常為俞家幫辦庶務,相互走動甚勤。俞飛鵬為蔣氏表哥,而俞鎮臣與蔣介石為奉化縣城鳳麓學堂同學,系早期同盟會成員,均受蔣介石倚重。俞家兩堂侄俞濟民、俞濟時亦因此層關系,得蔣氏提拔,順風順水步入仕途。通覽《日記》,張氏辦孤兒院借力于俞氏兩兄弟甚多;托渠等美言,方能接上蔣宋夫婦關系,光大“門楣”(按:《日記》最早記述蔣氏為1926年 5月12日,系籌備會正式成立28天后,“上午接蔣介石先生由廣州寄孤兒院一信,內極表贊成,并肯幫忙云云,此亦該院前途之幸福也。”可見兩地間信息之靈通。茲后,1929、1930年蔣宋夫婦兩度親臨孤兒院參觀并給予幫助。)

張泰榮成就奉化孤兒院的事業,以其堅強的毅力,超人的韌性,一步步踏實走去,其精神直令后人不能不肅然起敬,贊嘆無已。但,感動于那種“武訓精神”般的募捐細節(《日記》不厭其煩,惟恐漏錄)之余,卻并不容易體會進行中的環境壓力及政治“困境”,他內心無以言語的郁悶與艱難的自我定位。從醞釀倡議之日起,懷疑、訕謗、誣陷,無時不有,泰榮初則歸之于“忌心”,置之耳邊。待孫傳芳軍警方面動手“捕共”,“出頭鳥”王任叔被盯上,接著剡社遭禁,《新奉化》被封,特別是因任叔給張氏的郵件被查扣,引起口角,差點被軍警司令部拘禁,張氏深受刺激。1926年4月到10月,張泰榮平生第一次親身感受到政治環境的險惡。盡管孤兒院的籌備已經進入正式日程,非常忙碌,但心境卻極壞。他在日記里不斷寫道:“城狐社鼠之狼心毒肺,官廳之曚暗,誠天地所不容,為之傷心不置”、“人心之險惡,禍從口出,古之明言,言語謹慎,其從今后牢記心頭可也”、“慎之慎之”。大約到10月8日,他擺脫忐忑不安,回復到意志清醒的正常狀態,告誡自己:“事聞各方,謠諑繁興,有謂余以函告廣州同鄉會以浙江軍情者,有謂固有赤化嫌疑而被逮者。種種譏笑,種種評論,聞之令人可氣亦復可笑也。嗚呼!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于譏評中可概知一般,幸余尚未遭大禍,人情即現如此,倘真被解至司令部,又不知如何耶?烈子(張氏字號)乎!爾其立定腳跟,俯頭做事,慎毋再越一步范圍也。”
張泰榮是個非常注重孝悌親情,把家庭責任看得比山重的傳統書生。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做出毀家紓難的豪杰之舉。他的性格里有悲天憫人的天賦,見無母無父傷心落淚,思有以拯救;見激烈行動有損人身尊嚴,內心不忍,即使是那個為人不堪的北洋政府沈知事,等國民大會上遭群毆時,也覺不是滋味;1927年4月12日,是時,國民黨縣黨部已經控制奉化局勢,路過奉中,見“黨部外人山人海,聲勢洶洶,詢之,則長壽農民協會與大批鄉民相打架,血肉橫飛,視之甚慘”。他的感嘆是:“嗚呼,若不澈底設有辦法,徒有紛擾,殊非社會之好現象,深以為患。”讀完《日記》,私心以為,張泰榮并不希望別人給他什么光彩照世的偉大頭銜。他一生最滿足的是,做一個“厚重君子”,成為一個奉化人能記住的“鄉里善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他這樣做了,也做到了。
最近見到一位有識君子,在返中學母校的慶祝會上,說:“我們固然無法控制外部的大環境,但是,如果在我們內心的深處能夠堅守做人的底線的話,我們就能提醒自己,以及教育我們的子女,絕不為虎作倀,絕不落井下石,絕不指鹿為馬,或者恩將仇報。”說得好啊,如此做人,即使外部世界兵戎相見,動蕩不寧,我們的內心世界將永遠是平安的。我想用這層意思來詮釋張泰榮23歲時所說的“大富靠天,平安可求”,是很妥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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