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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馥致袁克文函:一封信背后的“收回利權”運動
廣東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容庚藏名人書札 / 端方家藏尺牘》,從友人處得見其中《周馥致袁豹岑函》兩頁,使我得見高祖周馥百年前留下的又一段史料而倍感欣喜。欣喜之余,不禁想為該函寫幾句話。
該函抬頭稱:“豹岑仁兄姻世大人閣下”,落款為:“姻世愚弟周馥頓”,時間為“十二月五日”。因民國紀年用公歷,且函中涉及與西人關系,考函中內容,該函應寫于1915年底(函中提到的張毓渠,亦卒于此時)。
周馥(1837-1921)與袁世凱是兒女親家,周之女瑞珠嫁與袁之第八子克軫,所以信函開端周對袁世凱次子袁克文(字豹岑、抱存,號寒云,1890-1931)才有如此稱謂,且十分客氣。然而,眾所周知,袁克文是一風流才子,是著名的“民國四公子”之一,并未參與諸多政治及實業活動,周馥又年長其五十多歲,兩人本不可能有多少交集,但仔細看來,卻是事出有因。

本信的主旨是為了維護山東嶧縣(今棗莊市)中興煤礦及其所屬臺兒莊至棗莊運煤鐵路的利權,不受外國帝國主義勢力的滲透與侵奪。信中寫道:“現急懇者,嶧礦總理張毓渠兄昨在津病故,而此礦正在新舊磋商之際,外債相逼,幾有難支之勢,恐惹意外攘奪。聞毓渠在日,早與董事商定,將臺棗鐵路收歸國有,稟已呈部,尚未批出。”
這里提到的“張毓渠”,即張蓮芬(1851-1915),字毓蕖,浙江余杭人(今屬杭州市),曾任直隸候補道、山東鹽運使等職。“嶧礦”指棗莊中興煤礦,歷史悠久,是洋務運動的產物,曾由官督商辦。1899年,在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狂潮中,德國的政治經濟勢力滲入山東,該礦又招德股加入,除中方負責人外,又有外人任“洋總辦”,并改稱為華德中興煤礦。至1908年,已完全改由中資自辦,并更名為商辦嶧縣中興煤礦。在國內煤礦中,它與開灤、撫順鼎足而三,但唯有它是民族資本的獨資企業。
張蓮芬自1881年起應邀進入該企業,服務長達三十五年,其間主持工作有十七年之久,為企業的發展與維護民族利權,作出了重要貢獻。1915年,由于德國工程師的失誤,該礦發生重大透水和瓦斯爆炸事故,損失慘重,分別有四百余和二百余名工人死傷,張由此因憂致疾,終告不治。周馥與張熟稔,并已于1914年自青島遷居天津,在第一時間得到張去世的消息,此信所述內容,正反映出了張在生命最后時刻為維護國家民族利益所做的努力。

嶧礦于1909年著手修建棗莊至臺兒莊間運煤鐵路,但由于資金困難,1912年始建成通車。其間借了德資外債,正如信中所談到的“外債相逼,幾有難支之勢,恐有意外攘奪”。作為抵制外資滲透的手段,張蓮芬“在日早與董事商定,將臺棗鐵路收歸國有”,而且“稟已呈部”。在與外資的斗爭中,民族資本期望依靠國家力量維護利權。然而,作為主事者的張蓮芬,在此關鍵時刻突然去世,周馥雖然“于此礦股分無多”,但仍接受“眾友所托”,“不得不為此吁告,請速鑒察施行”。
鑒于事態緊急,周馥不僅寫信,而且還特派“七小兒學淵到京面陳”。周馥第七子周學淵(立之),在清末曾任廣東候補道,并主持過山東大學堂,時任中興煤礦董事長,同樣可見周馥對此事的重視。這封信不僅為棗莊中興煤礦礦史的研究提供了相關資料,也可以說是清末民初不斷掀起的抵制外資入侵的“收回利權”運動浪潮中的一滴浪花。

當時正值袁世凱帝制活動甚囂塵上之際。對這一倒行逆施,周馥沒有附和,自然不可能直接寫信給袁,而是致信同樣不贊成恢復帝制的“皇二子”袁克文,請其代為催促。周馥《自著年譜》1916年條下,在談到袁的帝制活動失敗與死去之后,寫道:“外國人皆言,先請稱帝制,謂出于民意,后撤銷帝制,亦出于民意,足見中國此時民意可由數要人假造而成,實非真正民意也。”這些話,充分表達了周的政治態度。
其實,周、袁兩人相識甚早。周馥去世時,袁克軫致送挽聯稱:“識英雄于未遇,說來真古道所稀,數吾父知音,唯公最早。”長袁二十二歲的周馥,早就發現袁是個人才,此后又結為姻親。
據周馥年譜1910年條稱,這年春夏之際,周曾有河南之行,除游覽名勝古跡外,重要內容是探望當時遠離北京隱居彰德鄉里的袁世凱。年譜記載,當年4月“二十四日自清化鎮至衛輝府袁宅,袁慰亭親家自彰德屬其二郎豹岑克文來迎”;“二十七日,由輝縣過新鄉至彰德府袁親家宅,……留住十日”。1914年周馥年譜又記,當年5月周在天津逗留時,“袁大總統派其子豹岑克文來接,不便固辭,至京寓總統府七日,相待極優,蓋判袂已六年矣(按應為四年)”,又說“所陳治國弭亂之道,尚蒙嘉納,不以為謬”,可見兩人尚相談甚歡。于此也可見周與袁克文結下的忘年之交。然而,時至1915年,在袁氏稱帝活動正熾之際,兩家的關系即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周馥信中“久未通書”一句可見,袁克文或許是這時周與袁氏聯系的重要或唯一渠道。
直到周馥之孫、我的祖父周叔弢,在袁氏子弟中,亦獨與袁克文相友善。他們興趣相投,都喜搜求和收藏善本古籍,相互切磋交流。袁克文身后蕭條,鑒于其所藏善本古籍文物散落他去,祖父于1931年即斥資影印了袁著《寒云手寫所藏宋本提要二十九種》,使其得以流傳。此后,祖父不止一次在古籍題跋及書信中,對袁氏珍貴藏品的“散失殆盡”表示惋惜。1981年,祖父以九一高齡,為廣州王貴忱先生所輯《寒云泉簡抄》撰寫跋文時,又再次回憶了與袁克文的交誼。一封信引出一段題外話,說起來,還是有裨近代史乘。
周馥函全文如下:
豹岑仁兄姻世大人閣下:久未通書,維侍祺萬福。現急懇者,嶧礦總理張毓渠兄昨在津病故,而此礦正在新舊磋商之際,外債相逼,幾有難支之勢,恐惹意外攘奪。聞毓渠在日,早與董事商定,將臺棗鐵路收歸國有,稟已呈部,尚未批出,務事隨時面達。弟于此礦股分無多,而于眾友所托,不得不為此吁告,請
速鑒察施行。馀屬七小兒學淵到京面陳。專布。順頌
侍禧不具。
姻世愚弟周馥頓 十二月五
(此文初稿先后承李吉奎教授、孟繁之先生提出寶貴意見和建議,周敏、邢鵬展兩位先生幫助釋讀原札,敬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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