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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夢都鐸:莎士比亞時代的歷史劇為何叫好又叫座
1606年4月23日,莎士比亞于故鄉斯特拉福鎮辭世,四百年后回望莎翁,我們不禁感慨他的生逢其時,那個狂飆突進的、愛國情緒強烈的、興奮又繁榮的都鐸王朝晚期為歷史劇作家提供了最好的舞臺,而莎士比亞也借此成為不朽的一部分。
事實上,歷史劇受到題材必須來自真實歷史和表現手段的嚴格限制(如古典戲劇遵守“三一律”,必須將戲劇控制在一時一地),數量在歐洲戲劇史上是非常少的,只有埃斯庫羅斯《波斯人》,塞內加《奧克塔瓦》,雨果《克倫威爾》,席勒《華倫斯坦》三部曲、《馬拉斯塔特》等寥寥精品。都鐸時代為何意外刮起了歷史劇的旋風?莎士比亞,一個沒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又如何寫出連大學才子都甘拜下風的歷史劇?

百舸爭流的都鐸歷史劇熱潮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都鐸時代無疑是屬于戲劇的。在莎士比亞生活的五十多年內,倫敦共開設18所劇院,35個劇團互相競爭,劇作家不下180人,印行的劇本500多部,這還不包括失傳的;倫敦城有20萬市民,每逢周末十分之一的人都會涌入劇院中,當局不得不禁止公共劇院開在城內;戲劇競爭極為激烈,一部戲演出十天就會停演換新劇,除非它能長久受觀眾喜愛。而好的劇本如此受歡迎,以至于常有演員盜竊劇本賣給其他劇院,劇團排練特地規定演員只能拿到自己角色的臺詞,且不得帶鉛筆入場……上至女王,下至貧民,人人都為劇癡狂。
當時流行的戲劇除了傳奇劇、喜劇外,講述英格蘭歷代王朝和英雄君主的歷史劇意外崛起并成為主流。1592年劇作家納什(Thomas Nashe)為戲劇辯護時曾說:“首先他們的主題內容大多是來自于英國編年史,曾長期埋藏于銹跡斑斑的銅器和破爛不堪的書籍中的我們祖先的英勇行為因此而復活,祖先們也從默默無名的墳墓中起來,在公開的表演中重申他們古老的榮譽。”
英國第一部歷史劇可以溯及1538年9月由約翰·貝爾(John Bale)創作的《約翰王》,講述的是“失地者”約翰的生平。之后,1561年《高布達克》借中古英國國王高布達克將國土分給兩個兒子導致內斗的悲劇反對地方割據。1569年,當時劍橋大學副校長普雷斯頓寫了《波薩王堪比西斯的悲劇》,文采流麗,風靡一時。
此后歷史劇創作欣欣向榮,除了莎士比亞外,當時著名的歷史劇作家還有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凱德(Thomas Kyd)、格林(Robert Greene)、本瓊生(Ben Jonson)、皮爾(George Peele)、海伍德(Thomas Heywood)、米多頓(Thomas Middleton)、弗萊切爾(John Fletcher)、福德(John Ford)等人,創作的歷史劇有《彌達斯》(萊利)、《愛德華二世》(馬洛)、《詹姆斯四世》(格林)、《愛德華一世》(皮爾)、《愛德華四世》(海伍德)、《亨利五世的著名勝利》(佚名)、《約翰王的多事之治》(佚名)等,幾乎三百年內的英國歷史都被搬上了舞臺。
彼時歷史劇以淺白通俗為尚,因而主要受眾并非王公貴族,恰恰是廣大平民,花一便士就能進公共劇院看戲,這幾乎是不識字的平民唯一獲取知識的方式。劇院分“公共劇院”“私人劇院”兩種,前者是廉價的大眾劇院,通常是沒有屋頂的圓形建筑,露天舞臺設在中央,周圍環繞著三層長廊,擠滿了站著看戲的人們。由于市政府禁止在市內開設,它們通常設立在泰晤士河南岸的郊外,多的能容納三千人。

最早的公共劇院是1576年倫敦“劇院”(Theatre),莎士比亞時代有名的劇院有“簾幕”、“幸運”、“玫瑰”、“天鵝”、“環球”等,莎士比亞的戲大多在這類平民劇院上演,尤其是環球劇院更是成了莎翁的“專門劇場”。 這些歷史劇往往能激起觀眾強烈的愛國情感,據時人記載,每當莎翁的《亨利八世》演至結尾,克蘭默大主教為尚是嬰兒的伊麗莎白女王洗禮祝福時,全體觀眾都會自發地起立齊頌“阿門”!聲浪如海潮般持續許久。
愛國熱腸與史學繁榮
無論是寫劇本的劇作家還是看劇的平民,這種以空前高漲的熱情回顧、討論本民族發展歷程的全民性風潮,是都鐸時代晚期所特有的。
歷史劇風行的首要原因便是伊麗莎白統治中期逐漸增長的愛國主義情緒。伊麗莎白女王統治時期推行溫和卻堅決的宗教改革政策,基本上鎮壓了國內天主教的勢力。她還通過頒布1601年濟貧法等方式控制貧困人口,總體來說實現了內無分裂、外無侵略的太平局面,國家實力穩步增長,輕紡織、造船、冶煉等工業和海外貿易非常發達。
而放眼望去,同時代的德國到處都在分裂割據,農民起義仍未平息。法國天主教與胡格諾派的戰爭正你死我活,唯有英格蘭獨善其身。正如萊利在劇作《尤弗伊斯》(Euphues)中所頌揚的:“這是貞潔所成就的唯一奇跡:一個小島國,周邊地區戰爭紛擾,卻能獨享和平;法國的城墻在燃燒,英格蘭的家族矗立不動;所有其他國家不是因為內戰而分裂,就是被外敵入侵,而這個國家既沒有內部的混亂騷擾,也不受邊境居民攻擊的威脅。”
比起國內安定,更為英國人民自豪的是對外戰爭的勝利。1588年英國人打敗了西班牙無敵艦隊,點燃愛國情感的烈火,經此一役英國獲得了海上貿易的主導權,更粉碎了西班牙的入侵企圖。當時有一類“無敵艦隊劇”,有《阿爾卡薩爾堡之戰》、《彌達斯》、《奧蘭多·弗里歐索》、《倫敦的三位爵爺與三位夫人》等,專講這場海上大捷。自信驕傲、崇拜君主、贊美英國,這些情緒被迅速地表現在歷史劇中,成為一種自發的主旋律。例如《阿爾卡薩爾堡之戰》中借葡萄牙國王之口贊揚女王:“即使海上近萬艘船全體出動,/滿載所有東方國王的軍事力量,/傳達世界上一切君主的意志,/要入侵我們尊貴女王治下的島國,/這都將徒勞無功,因為上天與命運/總在關注與輔助女王陛下……自然、時間與命運達成一致,/祝福并效忠于女王陛下!”
民族意識的高漲,促使人們思索民族主體性的來源:英格蘭民族從哪里來?我們都經歷過怎樣的歷史?我們怎樣獲得了今天的領土與文化?因此,都鐸時期也出現了一大批史學著作,它們成為莎士比亞等人創作歷史劇的史料來源。
不同于中世紀修道士寫就的編年史,這一時期的歷史書寫帶有鮮明的人文主義和民族主義特色。1516年書商費邊(Fabyan)編寫的《新英格蘭—法蘭西編年史》問世,改變了修士把上帝創世作為歷史起點的寫法,而從羅馬人入駐不列顛寫起,他表示自己“是一個英國人”,應該展示“英國最好的東西”,正因如此他回避了英國失敗的一些歷史。
1517年,意大利學者波利多爾(Polydore Vergil)完成了他歷時28年的拉丁文英國國史,并于1534年出版,這本史書通過霍爾、霍林西德一直影響到莎士比亞。1548年,愛德華·霍爾(Edward Hall)的《蘭開斯特與約克兩大望族的聯合》出版,它依據波利多爾書中對理查二世至亨利八世的書寫,尤其詳寫了玫瑰戰爭史。1577年霍林西德(Raphael Holinshed)的史學集大成者《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編年史》出版,引發英國歷史劇創作熱潮。

這些史書并沒有被束于象牙高閣,而是成為社會流行讀物,波利多爾的拉丁文英國史有好幾個英文譯本,霍林西德的編年史也多次再版,如1587年版本就因被莎士比亞用于創作而著名。我們可以明顯在莎翁的劇作中看到這些史書對劇本的影響,可以說沒有史學著書的興盛就沒有都鐸歷史劇的誕生。如《亨利六世》三部曲取材于霍爾對玫瑰戰爭的書寫,約克被帶上紙王冠這一情節只在霍爾的書中出現。此外,當時非常流行一本叫《為官之鑒》(Mirror for Magistrates)的書,它集中了英國歷史上種種悲劇英雄的個人傳記,莎士比亞《理查二世》中的“看在上帝的面上,讓我們坐在地上/講述那些國王如何死去的悲傷故事”便是《為官之鑒》的敘述口吻。
君主支持歷史劇演繹“都鐸神話”
伊麗莎白時代的演劇藝人是幸運的,社會上并沒有清教徒那種對娛樂的厭惡感,相反貴族對戲劇十分熱衷,經常邀請民間劇團進宮獻藝,很多貴族還投資、庇護劇團,當時劇團有“海軍大臣劇團”、“大法官劇團”、“內務大臣劇團”等名稱,便顯示了庇護人的職位。莎士比亞是更加幸運的,他歷經的兩位君主對他都非常賞識,女王曾保護他的環球劇院不受市政部門的驅逐,詹姆斯一世更是給他自由創作的權利,拔擢整個劇團為“國王侍從劇團”,御賜紅袍。
統治者本應對涉及政權正統等意識形態問題的歷史劇非常敏感才是,但實際上演出民族漫長的被侵略、內斗等“黑歷史”卻并不受限。這并非是統治者寬和大度,實乃當時的歷史劇順應了“都鐸神話”的官方造神運動。
“都鐸神話”是都鐸王朝的國家主題。亨利七世作為有威爾士血統的英格蘭王,必須為自己的正統性尋求依據,因此他推行兩個歷史觀念:一是他身為蘭開斯特家族的男性繼承人,同約克家族的伊麗莎白聯姻,將約克家族同蘭開斯特家族這對世仇家族聯合起來,彌合了國家的分裂;二是宣稱他的祖先是歐文·都鐸的直系后裔,即最后一任不列顛國王卡德瓦拉德,借此聯結上古不列顛君主亞瑟王,暗示他便是轉世的亞瑟。為此他甚至將長子起名為亞瑟。波利多爾為亨利七世所做的國史中就稱歐文?都鐸為“威爾士的紳士,天生具有優秀的身體和頭腦,繼承了不列顛最后一個國王卡德瓦拉德的血統”。之后整個都鐸王朝堅持了這個起源傳說,伊麗莎白時代被時人經常稱為“黃金時代”,它不只是個比喻,更是傳說中亞瑟帶給人民的理想時代。

而莎翁的歷史劇,正是一個以英格蘭民族國家為主人翁的成長系列,它橫跨了金雀花王朝、蘭開斯特王朝、約克王朝、都鐸王朝,英格蘭經歷了墮落、短暫中興、分裂混亂,最終被都鐸王朝的明君拯救。我們可以將他的歷史劇分為“第一四聯劇”、“第二四聯劇”和《亨利八世》,《約翰王》單列。“第二四聯劇”包括《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和《亨利五世》,講述柏林博洛克(亨利四世)弒君自立、一代明君亨利五世如何建立功業卻英年早逝。之后,《亨利六世》三部曲再現了從1422年11月7日亨利五世國葬到玫瑰戰爭,再到1471年約克家族殺害亨利六世的歷史。《理查三世》講述暴君理查三世篡位奪權、壞事做盡,最終不敵天命所歸的亨利七世,自此英格蘭得到拯救。整個歷史劇系列貫穿了亞瑟兩次復活(亨利五世與亨利七世),帶領英格蘭民眾得救,走進“黃金時代”的神話。
1613年《亨利八世》在倫敦環球劇院上演,為整個“墮落-拯救”的故事劃上完美句號。亨利八世手持政教兩項大權,殺權臣、黜主教,居高臨下地俯瞰一切。更重要的是他還留下光榮的后裔:伊麗莎白公主,后者會“為這片土地帶來無量福祉”(《亨利八世》第五幕第四場),甚至連她的后裔詹姆斯一世也將“從她的光榮的、神圣的灰燼之中像明星一樣升起,贏得和她媲美的名聲,永世不替”。
偉大的作家總是與偉大的時代互相造就。我們難以想象如果莎翁生為法國人或意大利人該怎樣書寫歷史,也難以想象如果沒有莎翁,誰來為英格蘭立不朽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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