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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史學中的“人性”與“人”——“生”
路新生:傳統史學中的“人性”與“人”——“生” 原創 學人君 學人Scholar 收錄于話題 #學人讀書 62個內容

文 | 路新生,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
作者授權發布
黑格爾有三段話專門談藝術的創作:(1)“性格是理想藝術表現的真正中心,”[1]性格應當有“豐富的內容”[2],作者“必須滲透到最復雜的人類心情里去,守在那里面,在那里面吸收營養來充實它自己,而同時卻又不停滯在那里,而是要在這些旨趣、目的和性格特征的整體里保持住本身凝聚的穩固的主體性。”[3]黑氏的“性格”、“人類心情”也就是“人性”。人性是復雜的多面相的。(2)藝術創作必須考量“生活的要素是什么,使人與人團結在一起的是什么,驅遣人的是什么,人有什么內在力量”[4](3)主體(即詩人。重點號為黑格爾所加)所提出的首要的要求就是:他必須徹底洞察到人的目的,斗爭及其終局是以內在的普遍的力量為根據的。他應該意識到在哪些矛盾和糾紛里,按照事物的本質,會有某種動作出現。……在人胸中動蕩的推動人動作的那些情欲究竟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這對戲劇體詩人應該是一目了然的。[5]
當我們沉浸到傳統史學,以歷史美學為視角,可以發現傳統史學的歷史書寫恰恰與黑格爾所說的“藝術創作”不謀而合。傳統史家常常思考的問題正是“生活的要素是什么,使人與人團結在一起的是什么,驅遣人的是什么,人有什么內在力量”,他們“徹底洞察到人的目的”并且“守在那里面,在那里面吸收營養來充實它自己。”史海拾貝,吉光片羽,雖掛一漏萬卻彌足珍貴。
人性復雜
《項羽本紀》:羽“拔襄城皆坑之;坑秦卒二十余萬人;引兵西屠咸陽。”又,范增嘗于鴻門宴“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
《陳相國世家》陳平曰:“項王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潔好禮者多歸之。至于立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
《高祖本紀》:王陵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剽悍猾賊!諸所過之處,無不殘滅!’”
《淮陰侯列傳》:韓信曰:“請言項王為人也。項王喑【口惡】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上特匹夫之勇也。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
上述史料錢鐘書先生一一引后論謂:
言語嘔嘔與喑【口惡】叱咤;恭敬慈愛與剽悍猾賊;愛人禮士與妒賢嫉能;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分食推飲與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又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學性理,犁然有當。[6]
按,太史公著眼于項羽人性的善惡;錢鐘書揭橥人性的豐富性、復雜性。反觀范文瀾《中國通史》,言及項羽屠坑殘滅卻認為:“項籍引兵攻秦,怕降兵入關叛變,在新安坑殺秦兵二十余萬。秦主力軍完全消滅。鉅鹿大戰是決定秦亡漢興的關鍵,沒有這一次大勝,農民起義要受大挫折”,[7]范著眼于鉅鹿大戰之“歷史進步意義”而非項羽之殘暴,對于坑殺秦降卒持肯定態度,明顯是一種線性進化論的視角。試對比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論羽之敗因有四“謬”,其中 “詐坑降卒二十萬,失秦民心”即為一“謬”。(見該書卷二,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頁。)“失秦民心”的根據是項羽的殘暴違背人性,是范之“史識”反遜“封建史家”王鳴盛一籌!
防范下級
《戰國策》江乙說楚王:“下比周則上危,下分爭則上安”;《史記·魏其武安列傳》:“武安曰:‘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壯士相與論議,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旨畫地。’” ;《后漢書·黨錮傳》:王甫鞠詰謗等曰:“共造部黨,自相褒舉,評論朝廷,虛構無端,諸所謀結。”按,一旦當權者陷入權力的迷宮,為了穩定統治地位,他們會有意挑動下級之間相互爭斗,而絕對禁止下級結黨營“私”,建立“統一戰線”。
敵存我安
《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臧孫曰:‘季節孫之愛我。疾疢也,孟孫之惡我,藥石也。美疢不如惡石,夫石猶生我,疢之美,其毒滋多。孟孫死,吾亡無日矣。’” 國無大敵,社稷危殆,江山一穩,遂誅殺忠臣。故與統治者相敵對勢力的存在,反倒成為保全自身的條件。《全唐文》了卷五八六載柳宗元《敵戒》:“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益之大”。《南史·賊臣傳》:侯景為慕容紹宗所敗,軍潰,收散卒才得八百人。“使謂紹宗曰:‘景若就擒,公復何用?’紹宗乃縱之。”《北史·賀若弼傳》隋文帝曰:“初欲平陳時,弼謂高熲曰:‘陳叔寶可平,不作高鳥盡、良弓藏邪?’” ,,.《宋書·吳喜傳》太宗誅喜,齊王沼曰:“凡置官養士,本在利國,當其為利,愛之如赤子;及其次害,畏之著仇讎。豈暇遠尋初功而應忍受終敝耳。將之為為用,譬若餌藥,當人羸冷,資散石以全身,及熱勢發動,去堅積以止患,豈憶始時之益,不計后日之損,存前者之賞,抑當今之罰?非忘其功,不得已耳”一言道盡帝王王位坐穩誅殺功臣之心理。
桀犬吠堯
《史記·淮陰侯列傳》,蒯通曰:“跖之狗吠堯,非貴跖而賤堯也,狗固吠非其主也。”《魯仲連、鄒陽列傳》鄒陽獄中上書曰:“無愛于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梁書·馬仙【王卑】傳》,高祖勞之曰:“射鉤斬祛,昔人所美。卿勿以殺使斷運自嫌”,仙【王卑】謝曰:“小人如失主犬,后主飼之,便復為用。”《舊唐書·史憲誠傳》:“憲誠蕃人,猶狗也。唯能識主,雖被棒打,終不忍離。”《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卷五四引《遺史》記范瓊大呼:“自家懣只少個主人,東也是吃飯,西也是吃飯,譬如營里長行健兒,姓張的來管著是張司空,姓李的來管著是李司空。”
桀犬吠堯,要害在于不論被“吠”的對象是好是壞。只要成為對象,必然遭到攻擊。現實中可見某些人早上罵美國,中午罵韓國,晚上罵日本。新冠病毒需要營養,多吃牛奶,雞蛋是正確的選擇。卻也被某些“愛國者”扣上了崇洋媚外的帽子。總之,主子叫罵誰他就罵誰。
政治殘酷
《史記·韓長孺列傳》:“治天下終不以私亂公。語曰:‘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為虎? 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為狼?’”錢鐘書先生復引《國語·晉語》驪姬譖太子申生于晉獻公曰:“故長民者無親”;《鄧析予·無厚》:“父于子無厚,兄于弟無厚”;小拿破侖:“政治不具肝腸”,并下斷語謂:“政治中無骨肉情也。”[8]生活中常見親情互叛、夫妻揭發、告密等等惡行,均可歸咎于政治的殘酷。
尸位素餐,混混無過
《史記·魏其武安列傳》:“于是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御史大夫韓安國曰……”,,魏其言是也. ......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武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禿翁,何為首鼠兩端?’”《舊唐書·蘇味道傳》記蘇勸人處事時,“不欲決斷明白,但模棱以持兩端可矣。”
勢利眼與勢利交
《史記·孟嘗君列傳》:“孟嘗君太息嘆曰:‘文常好客,……客見文一日廢,皆背文而去,莫顧文者。’馮驩曰‘......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獨不見夫朝趨市者乎?’”《史記·蘇秦列傳》:“蘇秦笑謂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以謝。”《史記·高祖本紀》:“太公擁篲迎門卻行”,高祖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今某之所業孰與仲多?” 《史記·廉頗、藺相如傳》:頗“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 《史記·平津侯主父偃列傳》主父偃“遍召昆弟賓客,散五百金予之,數之曰:‘始吾貧時,昆弟不我衣食,賓客不我內門。今昔相齊,諸君迎我,或千里。吾與諸君絕矣!’”《汲、鄭列傳》“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又《平津侯、主父列傳》“太史公曰:偃當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爭言其惡,悲夫!”
《南史·沈慶之傳》:“慶之既通貴,鄉里老舊素輕慶之者,后見皆膝下而前,慶之嘆曰:‘故是昔時沈公!’”
世態既有炎涼,人臉映出陰陽;世事榮枯不定,人情向背無常。變色龍勢利眼人中多有。史家感慨系之,再三言及勢利眼勢利交,應驗了百姓諺語:窮在大街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一飯恩怨
《晉世家》寫趙盾食桑下餓人并得其救助:
初,盾常田首山,見桑下有餓人。餓人,示瞇明也。盾與之食,食其半。問其故,曰:“宦三年,未知母之存不,愿遺母。”盾義之,益與之飯肉。已而為晉宰夫,趙盾弗復知也。九月,晉靈公飲趙盾酒,伏甲將攻盾。公宰示瞇明知之,恐盾醉不能起,而進曰:“君賜臣,觴三行可以罷。”欲以去趙盾,令先,毋及難。盾既去,靈公伏士未會,先縱齧狗名敖。明為盾搏殺狗。盾曰:“棄人用狗,雖猛何為。”然不知明之為陰德也。已而靈公縱伏士出逐趙盾,示瞇明反擊靈公之伏士,伏士不能進,而竟脫盾。盾問其故,曰:“我桑下餓人。”問其名,弗告。明亦因亡去。
按,《史記》關于趙盾敘事基本襲自《左傳》,但又在關鍵處加了點睛之筆。《左傳》申發趙盾與彌明有一飯之恩,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現早已淡出史家視野。但此類事蘊涵史家理應關注的人性要素,故似小實不小。“一飯之恩”恩不在飯在情,在愛人之仁,在扶危濟困的惻隱之心。試看同年《左傳》載鄭伐宋一事,“華元殺羊食士。其御羊斟不與”,及戰,斟御華元駛入鄭師,致使宋軍敗績。[9]《陳書·文學傳》記陰鏗天寒宴飲,見行觴者,因回灑炙以授之,眾皆笑,鏗曰:“吾儕終日酣飲,而執爵者不知其味,非人情也!”及侯景之亂,鏗被擒,或救之獲免,乃前所行觴者。
一得施飯之情而報恩,一受羊羹之辱而復仇,二事看似相反實相輔而相“通”,“人情”與“尊嚴”貫穿其間,如錢鐘書所論:“既有一飯之恩,亦自有一飯之仇也。”此“皆閱歷有得之談,非徒排比故實。”[10]
懲惡揚善與歷史的報應
科林伍德引用席勒箴言:“世界歷史就是世界法庭”(Weltgeschichte ist das Weltgericht),稱贊“這是真確”的,并指出:“他是歷史學家自己站在審判臺上,在這里展示出他自己心靈的強或弱、善或惡。”[11]這話啟示我們,評判史著的文野高下,“歷史的審判”應當是一個重要的標尺。
懲惡揚善原本是中國傳統史學的宗旨,延綿數千年的優良傳統,現已經基本淡出了史學家的視野。善乎?惡乎?愛心、誠實、公正、獨立、勇敢、自尊、莊嚴、精神圓滿、思想自由、個性鮮明乎?自私、殘暴、奴性、邀寵、諂媚、屈辱、脆弱、虛偽、愚昧、仇恨、精神委頓、思想禁錮、個性泯滅乎?這些價值評判基本不入現代史學家的法眼。歷史的評判必通乎“人性”的善惡。倘若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視若無睹,對羞辱人打人殺人的歷史存在,歷史學家不作反思甚至為這些行徑“站臺”,這就形同犯罪。復蘇久已沉淪的人性,對于我們這樣一個經歷過文革慘痛教訓的國度來說,是刻不容緩的重大命題,同時也是歷史學家義不容辭的“現實責任”。
被朱光潛先生稱為近代西方近代美學開山的康德,在他的一篇專論“美感”和“崇高”的文論中有這樣一段提示:
一段漫長的時間是崇高的。如果它屬于過去,它就是高貴的,如果在無限遙遠的未來中預想到它,它就帶有某種令人恐懼的成分。[12]
“漫長的時間”因“屬于過去”而“高貴”,這“高貴”的“漫長”只能是指“歷史”而不能是其他。“在無限遙遠的未來中預想到”的“它”也同樣是指歷史。“未來”預想到“歷史”當令人“恐懼”,這“恐懼”歸根結底就是歷史的評判即歷史的“報應”,正是劉勰、劉知幾所說“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淫君亂主,茍直書其事,不掩其瑕,則穢跡彰于一朝,惡名被于千載”。
《史記·伯夷叔齊列傳》“太史公曰”曾對歷史上正人君子和宵小之徒的遭際發出一連串的詰問,是太史公不信天道: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 ……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天道”無憑,此適如錢鐘書先生所引《豆棚閑話》卷一一《邊調曲兒》:“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看經的活餓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13]史公不信天道,卻又信“陰報”。如陳平多陰謀,《史記·陳丞相世家》記載了陳平的自我評價:“始陳平曰:‘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陰禍也。’”《史記·韓世家》:“太史公曰:‘韓厥之感晉景公,紹趙孤之子武,以成程嬰、公孫杵臼之義,此天下之陰德也。韓氏之功于晉,未覩其大者也。然與趙、魏終為諸侯十余世,宜乎哉!’”《白起、王翦列傳》:“‘客曰: 不然!夫為將者三世必敗。必敗耆何也?必其所殺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李將軍列傳》,“王朔曰: ‘禍莫大于殺已降,此乃將軍以不得侯者也。’”
對于馬遷的“天道”無著,“陰報”鑿鑿說我們應當怎么看?老天究竟開眼還是不開眼?“天道”究竟有還是沒有?“報應”究竟存在還是不存在?歸根結底就是問:人究竟應不應當相信“報應”?吾嘗自思,史公于“天道”、“陰報”亦將信將疑信疑參半未能自圓其說,谫陋如吾輩,原似不必饒舌于此強作解人僭乎先賢之上。然此事實關乎世道人心大要,苦思冥索之“得”亦不忍蔽履自棄,故今試作解如下。
首先應當明了,史公之“陰報”說雖然沒有用“公平”、“正義”這樣的字眼,所涉問題本質卻正是“公平”和“正義”。太史公二千年前的長嘆可謂振聾發聵!它迫使作為現代讀者的我們去思考:為什么好人總沒有好報壞人得不到惡報?作為“類”的人應當怎樣面對這個世界,面對歷史上和現實中屢見不鮮黑白顛倒的怪象?理解“報應”說,我們可以借鑒美學的意見來作思考。“報應”說不僅系中土所有,它也成為西方美學的評價圭臬。黑格爾就談到名為“詩”實質為“史”的《荷馬史詩》中阿喀琉斯和阿伽門農“作為居在陰曹地府中的陰魂”之言行,又以“夢中的警告” 舉例,俄底修斯“游歷陰曹地府”,人們“把羊血灌到洞里去召喚亡靈”,黑格爾將此類外裹著“報應”, 看似荒誕的“宿命”稱之為“偉大的公道”,認為藝術作品“戲劇里的人物”應當“按照他的人格而受到審判”;“史詩里的悲劇人物”則需“按照他的事業而受到審判”。[14]又指出,在史詩里統治著的是“命運”,史詩人物命運是“既定”的,“環境的力量正是命運的統治力,它使事跡具有它所特有的個別形狀,決定人物行動所導致的終局,分配給人物他所應得的一份。”“史詩里人物按照他的事業而受到審判。悲劇性的報應正在于這種事業太大,不是個別人物所能勝任的。因此,史詩在整體上總不免蕩漾著一種悲哀的音調。” [15]
這里,“悲劇性的報應”,對“史詩里人物”的審判,我們完全有理由將其解喻為歷史的審判。“宿命”的“偉大公道”不僅是藝術作品必須體現的,更是歷史學必須表達的。人世間現實中發生的種種,當它們成為了“過去”,歷史終究會加以審判,這個“報應”是最“偉大”、最終,因此是最“公平”,最“鐵定”的“報”。從這個意義上說老天還是長眼的,因為“歷史”終究會“開眼”(重點號為筆者所加)。換言之,“陰報”根本上仍然是“天道”使然。有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何謂“天網”?按照“天人合一”理念,“天網”亦即“人網”,歸根結蒂就是由一個一個“人”創造并由一顆一顆“心”編織而成的歷史之網。
以此為視角,我們可以先來審視《史記》中歷史人物如伯夷、叔齊等人的“宿命”。伯夷、叔齊身處殷、周易代歷史轉折的大關口,遭遇了“不是個別人物所能勝任”,不能左右的“太大事業”,他們堅守“道義”,為“環境的力量”、“命運的統治力”付出了餓死首陽山的代價,這是他們未得“好報”的“宿命”。是“歷史”分配給他們“所應得的一份”。但是伯夷、叔齊不惜自戕,用了軀殼的死滅換來萬世英名,實踐了康德所說的“把自然的威力(在財產、健康和生命這些方面,我們不免受這種威力支配)看作不能對我們和我們的人格施加粗暴的支配力”的“崇高”[16]。伯夷、叔齊的確“現世”未得好報。但黑格爾在談到歷史上“各個帝國,它們所遭的禍害、罪惡和沒落”時“不禁悲從中來”,“痛恨這種腐敗的常例”,認為“我們的反省的結果,不免是一種道德的凄苦,——一種‘善良的精神’的義憤。”[17]說“歷史人”所獲得的評價是—種“可怕的慰藉”:
這種慰藉,在那般需要它的人是可以從歷史取得的。[18]
歷史的“慰藉”正是史家秉持“道德凄苦”的真情秉筆直書的 “歷史報應”:
“人類絕對的和崇高的使命,就在于他知道什么是善和什么是惡。他的使命便是他的鑒別善惡的能力。”“總而言之,人類對于道德是要負責的,不但對惡負責,對善也要負責。”[19]
正因為有了太史公的史識,有了史公“鑒別善惡的能力”和“對惡負責,對善也要負責”的高尚史德,后人知曉了伯夷、叔齊的史實。他們也終于成為正人君子永久道德楷模至少是道德踐履的重要參考。那末伯夷、叔齊舍身取“道”還是值得的。如此看來“天道”也并沒有泯滅,歷史對伯夷、叔齊的評價彌補了他們生前的付出,老天還是公允的。又如韓厥,因為積了陰德,最后善報報在了他子孫身上,蒼天終究開眼,亦即歷史的評價最終有了“后報”的結局,“歷史”實現了她本身的價值;反之,如“盜跖日殺不辜,竟以壽終”,惡人得以善終,固然令人扼腕不平。但盜跖畢竟是盜跖。一個“盜”,一個“跖”,決定了兩人將永遠背負“史評”的惡名,不僅將被永久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且很有可能殃及他們的子孫;又如白起、王翦一生殺戮。他們各事其主,主子受著黑格爾所說“環境的力量”支配,指使白起、王翦殺戮,白起、王翦也就不得不然。但殺戮的惡行既由白起、王翦親為,則“其后受其不祥”的“后報”,一報于其身(白起坑殺降卒,后被賜死),一報于子孫也就很公平。
叔本華說:“歷史哲學所發現的始終是同一樣的人性。這同一樣的、在各種形式變換中巋然不動的東西就是人的心、腦基本素質”。[20]正是在“人性”的領域中,打開了最能體現史家“求真情”的廣闊天地。我們既然了解了人性的豐富性,復雜性,知道了人是不完美的,常常因為愚昧或貪欲而陷入泥淖,那么我們就可以由此推論:由人創造的歷史也是不完美的——歷史進程中很多不應該發生的災難發生了。按照薩特的說法,人類至今仍然處在他的“史前期”。也就是說人根本上還沒有達他為自己所下的定義成為理想狀態的“人”,差距還很大。通過對于歷史上與人性息息相關問題的研討,能夠指引啟迪人類,自覺向著更加美好更加符合“人”應有的理想狀態發展。
《文心雕龍·原道》: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 方圓體分;日月疊壁,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21]
按,“文道”亦“天道”。“文”的義務就在將那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的“道之文”明明白白用“文字”表達出來。據此人應該明白:我們“行文”,實在也就是行“道之文”;以一人之力一桿之筆面對千秋萬代修史撰文乃系“替天行道”,是所謂:“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22]以此史家應當自覺立起社會擔當的理念,懂得自身的義務與職責在于披露歷史真相,秉筆直書歷史人物之“自業”,最終實現歷史的“公平”與“正義”。
注釋:
[1]黑格爾:《美學》第一卷,第300頁。
[2]黑格爾:《美學》第一卷,第301頁。
[3]黑格爾:《美學》第一卷,第303頁。
[4] 黑格爾:《美學》第一卷,第50頁。
[5]黑格爾:《美學》第一卷,第247頁。
[6] 《管錐編》第一冊第275頁。
[7] 《中國通史簡編》第一冊31頁。
[8] 《錢鐘書論學文選》第二卷第65頁。花城出版社,1990年版。
[9] 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第201頁。
[10] 讀者可參閱拙文,載《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20年第二期。
[11] 科林伍德:《歷史的觀念》第308頁,何兆武、張文杰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
[12] 康德:《對美感與崇高感的觀察》,載《康德美學文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頁。
[13] 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第145頁。
[14] 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第141頁。
[15]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第141頁。
[16] 《判斷力批判》第28節,轉引自朱光潛《西方美學史》第198頁,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
[17]黑格爾:《歷史哲學》第59頁。
[18] 黑格爾:《歷史哲學》第70頁。
[19]黑格爾:《歷史哲學》第75頁。
[20]叔本華《論歷史》,載《叔本華美學隨筆》第35頁。
[21]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第10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
[22]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第14頁,北京:中華書局,1986。
原標題:《路新生:傳統史學中的“人性”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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