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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志田:怎樣向名家學習治史方法
【編者按】本文系羅志田教授為《名家治史》一書撰寫的序言,原題《史學方法的示范與臨摹》,言辭懇切,值得細細揣摩。經作者授權,澎湃新聞(www.kxwhcb.com)予以轉載。原文有注釋,此處刪略。
在大學教書的人,“方法”是常被學生問及的問題。在我們史學領域,我知道不少學生都想獲得某種可以概括抽象出來的“方法”,以為學會了即可治史。盡管我在一定程度上贊同“史無定法”的主張,但我非常理解學生們的愿望,尤其他們身處這樣一個急功近利之風勁吹的時代。
要說史學方法的教與學,其實也不簡單。不過我想和年輕人分享蒙思明先生的一句話:史學方法“并不是一種神奇的東西、秘密的寶藏,而實際只是一些合乎邏輯、合乎常識,可以使人信賴的批判原則和工作程序”。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積極主動去尋求了。孟子說過:
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余師。(《孟子·告子下》)
道不難知,方法和能力,都是可以通過學習和訓練獲得的。一是要先有求的態度,二是要注重求的方法。而最簡單的求法,就是先看好的老師如何做,然后跟著做,再徐圖超越。
蒙文通先生明言:“大學以上的學生,主要是學方法。在聽課時,應跟著先生的邏輯思維的發展而發展,體會先生是怎樣思考問題的?!边@是一個很好的提示,如果我們聽課時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能注意抓住老師講述的邏輯思維,循其發展而跟進,就可以得到超過學“知識”的收獲。
方法不僅可從聽課領會,更要從讀書中摸索。如蒙思明先生所說,中外歷代“史家的成套著述和單篇論文內,到處都可發見一些史學方法”;甚至“自古以來有思想有聰明的人,不管他是否從事歷史研究,也不管他對史學造詣的深淺如何,總或多或少的能利用一些史學方法,可以做我們的示范的”。青年學子貴在“從各種繡出的鴛鴦上,尋出一套刺繡的法度;有系統、有條理的歸納出一些原理原則、工作程序”,這就是“學習的捷徑”。

所謂方法要靠學生自己去摸索,也是有原因的。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通人不肯寫入門書,這已是古今中外的普遍現象。尤其在中國,自古以來的教育主旨,都是把學習的主動性放在求學者一面。其結果,不僅治學方法很少提出來專門教,就是好的啟蒙之書,也非常少見。
陳澧曾說,“學問之事,莫難于入門。既入其門,則稍有智慧者必知其有味,而不肯遽舍”。因此,“精深浩博之書,反不如啟蒙之書之為功較大”。但過去“多宏通之篇,寡易簡之作;可資語上,難喻中人。故童蒙之子,次困之材,雖有學山之情,半為望洋之嘆”。而好的“啟蒙之書,又非老師宿儒不能為。蓋必其途至正,其說至明,約而不漏,詳而不支”,才能導引入門。他自己就想寫一本“事繁文省,旨晦詞明”的書,使人“視而可識,說而皆解”。然而這只是一個理想的目標,他最后也沒寫出來。
中國傳統本不甚注重抽象出來的“方法”,謙遜一點的說“文無定法”,自信更足者便說“文成法立”。在這樣的語境下,學問和技藝仍能傳承,即因從練武、學寫字到作文、作詩、作畫等,大致都是從臨摹入手,在學得像樣的基礎上再思有所突破,亦即桐城文派所說的“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從既往的經驗看,這幾乎已成為“顛撲不破”的真理了。
如何臨摹,也是有講究的。即使主張道不難知的孟子,也說過“梓匠輪輿,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孟子·盡心下》)。兩千多年來,很多人都在琢磨孟子的意思。王夫之以為:
巧者,圣功也。博求之事物,以會通其得失;以有形象無形,而盡其條理;巧之道也。格物窮理而不期旦暮之效者遇之。
那意思,大匠不能使人巧,但學者可以通過自己的摸索努力,領會巧之道,從而能巧。與王夫之大約同時而年稍長的張自烈論作文說,從事古文者,“才雖過人,未有無所祖述而徑造者。今人而欲為古人,初恐其不似古,久之又恐其似古”,那就成了依樣畫葫蘆,所得不過古人糟粕。故“必醞釀古文之巧之法以歸于己,使見者莫能名其為某家,莫能名其為某篇似韓蘇、某篇似歐曾,庶幾法變巧生,而文日進”。
這可能是對臨摹法最好的總結,先要學得像,即“有所法而后能”;在將前人“巧之法”歸于己后,又要不像,庶幾“法變巧生”,于是“有所變而后大”。昔朱子注《論語》,曾提出“學之為言效也”。胡適發揮說,“學畫的,學琴的,都要跟別人學起;學的純熟了,個性才會出來,天才才會出來”。我們可能都聽過“熟能生巧”一語,更要記住,“天才”也是在學習進程中展現的,必要自己的“個性出來了”,才算是“法變巧生”,也才能變而后大。
這樣看來,學習治史方法,臨摹或許是最簡單易行的。過去不覺得需要寫什么方法論、門徑書,大概也是因為很多人以為這不失為一種不錯的求學之路。呂思勉先生進而提醒我們說:
研究學問有一點和做工不同。做工的工具,是獨立有形之物,在未曾做工以前,可先練習使用。研究學問的手段則不然,他是無形之物,不能由教者具體的授與。對學者雖亦可以略為指點,但只是初步的初步,其余總是學者一面學,一面自己體會領悟而得的。
這仍是延續前引孟子關于“規矩”和“巧”的辨析,特別強調做學問的人與一般匠人不同,更要靠自己的體會和領悟,而且要一面學,一面體會。常聽學生說:老師,現在我知道您說的是對的了。但何以在老師說的時候,就不知或不能領會呢?一個因素當然是老師講得不容易使人領會,大概也與學生沒有實踐經驗相關。所以臨摹是一個發展中的進程,也就是俗語所說的“干中學,學中干”。
若言臨摹的對象,則一言以蔽之,取法乎上而已。
不過,前人作品成千上萬,究竟看什么,對初學者是個很困難的選擇。學生初入一個領域,常常覺得那些已經出版發表的論著,似乎每一篇、每一本都好(也有認為全都不好的);到了可以區分出論著的好壞優劣時,就可以說是入門了。我們要臨摹,當然應選擇優秀的對象。而初入道者一個最大的困難,就是尚難判斷好壞優劣。這時可以尋求老師的指引,或者就是觀摩那些幾十年后還有人看的名家之作。
梁啟超曾說,“真正做學問,乃是找著方法去自求,不是僅看人家研究所得的結果。因為人家研究所得的結果,終是人家的”;學生若自己學到“做學問的方法,乃能事半功倍”。不過,在課堂上直接教方法,或有灌輸意味,學生未必欣賞,也不易領會。而從前人研究“所得的結果”中,正可求到“做學問的方法”。
如呂思勉所說:“研究的方法,必須試行之后,方能真知。抽象的理論,言者雖屬諄諄,聽者終屬隔膜。無已,則看前人所制成的作品,反而覺得親切?!鄙w道不難知,就看你是否找到求的途徑。按呂先生的提示,選擇一些優秀的名家作品,編成一書,或不失為一個幫助學生的好方式,且比直接講方法更使人感覺親切。

所謂名家,最好是與讀者所處時代接近的。常聽人說現在的人“眼高手低”(如上面提到那些認為既存論著全都不好的人便是),這當然不夠好;但我的看法,眼不高則手也高不到哪里去。而且,有時學生的眼高手低,也是老師無意中培養出來的。呂思勉就曾指出:“近人教人讀史時,每使之先讀《史通》、《文史通義》。此兩書誠為名著,然其內容,均系評論前人作史的得失;于舊史全未寓目,讀之知其作何語?講亦何從講起?”這話是呂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說的,今日有些學校的“中外史學名著導讀”一類課程,要求讀的仍是《資治通鑒》以前的中國書和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略同于我們的乾嘉時代)寫的英文書。學生經此培訓,要學會怎樣寫史學論文,恐怕是極大的挑戰,不眼高手低也難。
可嘆的是,類此目的雖好而手段不佳的做法,已經延續相當長時間了。章太炎早就說過,“不法后王而盛道久遠之事”,是不利于“致用”的。編這類讀本,與“名著導讀”課程相類,目的正在于“致用”。故“取法乎上”之外,還可注意“法后王”這一原則。簡言之,讓學生學習怎樣做研究的典范,不必是所謂永恒的經典,而應是他們可以臨摹的范文。如若一編在手,既能感受學問大家的氣度格局,也能學到怎樣提出問題、運用史料,以及如何論證其所欲言,是不是會更受學生歡迎呢?
這是促使我們編輯這本《名家治史》的主要動因。
專門針對初學者的名家典范文集,目前似不多見。我們在選編時,特別考慮到對讀者的針對面應盡可能廣泛。書里這些老先生,每一位在全國學界都有其位置。所選的作品,每一篇都有全國性的影響,在相關領域的學術史上已確立其地位。四川大學的學子,讀到本書或許更覺親近;任何史學中人,即使不是初學,也必會開卷有益。而且,這里絕大部分是老先生們年輕時的作品,這樣一則可以知道我們有著多么杰出的前輩,二是這些多少帶有少年銳氣的典范,或許更容易讓年輕讀者感覺親切。我本來的意思,書名也可以親切些,初擬用“名家說史”。但出版社方面以為“說”字太輕,所以改為今名。那意思,大概受到上級提倡“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影響,希望顯得莊重嚴肅些。不論是親切還是莊重,都是希望本書能引起讀者的興味,適合讀者的需要。
本書的立意,即副標題所標出的“方法與示范”。
其中有三篇是直接討論史學方法的,分別是李思純的《史學原論·譯者弁言》、蒙思明的《考據在史學上的地位》和蒙文通的《治學雜語》。朗格諾瓦(Ch.V.Langlois)和瑟諾博司(Ch.Seignobos)的《史學原論》一書寫于19世紀末,在全世界影響甚大(近年其法文原版和英譯本都還再版)。李先生在“五四”之后翻譯《史學原論》,不啻空谷足音;中國后來各種史學方法著作,皆多所借鑒(有些未曾言明)。其前言不長,概述了中西史學方法的異同,最可提示我們什么叫做言簡意賅。思明先生《考據在史學上的地位》一文是他講“史學方法”課的緒言,原題為《史學方法在史學上的地位》,應錢穆之邀到齊魯大學(時在成都)國學研究所講演,乃改今題發表。
我們也可從原題思路去閱讀,感覺又會不同。文通先生的《治學雜語》是蒙默老師編成的,可謂體大思精,不僅學生可讀,老師亦然,我自己便每讀皆有收獲。
其余的則是直接的研究論文,早的發表于1930年,晚的則到“改革開放”之后了。大體都是20世紀新史學背景下圍繞具體問題(issues)的探討。有些提出了新問題,有的提示了新思路,有的使用了新材料,但更多則看似“普通”,細讀乃新見迭出,仿佛行走在山蔭道上,“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它們不是指示性的空論,而是指引性的示范,可供讀者直接揣摩。我想,初學者或可多注意這些老師是如何把握一個問題的全景,并將各式各樣“碎片”式的材料嵌入其結構(往往是自然形成,未必是“構思”出來的)中,有些材料別人或以為“無關”,但融合在一起之后,就展示出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記得列維·施特勞斯曾說,他每次寫書之前,會先讀幾十頁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從經典寫作中尋找表述的感覺。他是人類學大家,仍堅持從自己敬重、欣賞的作者那里尋找感覺。我們讀此書時也不妨想想,如果是自己來寫老先生當年所寫的題目,我會提出什么樣的問題?我會選擇什么樣的論證方式?甚至我會怎樣開頭、怎樣鋪陳、怎樣結尾呢?通過這類有針對性的比擬,也許你會從中感覺到自己與史學大家的差距,那就找到了提高的方向;如果你和他們所見略同,那你可能就是適合這一行的人,這會鼓勵你在史學道路上繼續前行。

我的記憶中,四川大學歷史系的學風,是注重以語言能力為基礎的基本功。在此基礎上更注重學風的開放,老師不僅為一校一專業培養人,而是放開眼界為時代為社會為世界育人。川大歷史系所教的,不僅是知識,更不僅是歷史學的知識,而是學人當怎樣治其所學,以及做什么都要做到盡可能好。這樣的學風,就是在本書中這些老先生的影響下形成的。學生得到的鼓勵是,既高屋建瓴,又腳踏實地,眼高而手不低,故常能迅速進入不熟悉的領域。
編這本書的立意,也是希望讀書的學生能從“法而后能”到“變而后大”。而“法變巧生”的基礎,還是要溫故然后知新?,F在上下提倡創新,有些人動輒喜歡引用馮友蘭的話,不想“照著講”,而要“接著講”。馮先生在《新理學》中曾說,之所以自號為“新理學”,是因為“我們是‘接著’宋明以來底理學講底,而不是‘照著’宋明以來底理學講底”。他在晚年將此提煉為“照著講”和“接著講”,強調哲學上的創作是要說明自己對于某一問題的想法,而“自己怎么想,總要以前人怎么說為思想資料,但也總要有所不同”??芍T先生的意思,“照著講”是“接著講”的前提。
現在很多自詡“接著講”的,其實未必能“照著講”;但若“照著講”尚且不能,又怎么“接著講”?中國經學史上有所謂“傳道”和“傳經”之分??追蜃又甘疚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靈公》),則“傳道”應在“傳經”之上。但“弘道”非人人所能為,歷史上很多時代,遍天下看不見足以“弘道”之人,不得不姑“傳經”以守先待后,期日后能有“弘道”之人出。簡言之,始終有人能“照著講”,才是可以“接著講”的基礎。
今日作學生的,當存“人皆可以為堯舜”之念,樹立“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的氣概。若有前賢導引入門,可以少走彎路,自然事半功倍。真入門之后,感覺會大不同。董仲舒論讀《春秋》說,“弗能察,寂若無;能察之,無物不在”(《春秋繁露·精華》)。蓋學問如流水,不曾預流者,不論歡喜贊嘆還是怨恨咨嗟,多半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不過望水興嘆而已。要走學問之路,必須進入學術之流。也只有得其法才能入門,入門才有預流的可能。未預流前,在學術世界里感覺一片茫然;預流之后,即左右逢源,好像處處都有熟人。我們的年輕同學,可曾有類似的感覺?

最后我要說,這是一本面向學生的書,序言應當盡可能簡明清晰。不過也正因為是面向學生的書,不能不分外慎重。由于個人才疏學淺,不得不多引前賢之言,以壯聲勢。如果因為這些引文使這篇小序讀起來不那么順暢,在此向讀者誠懇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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