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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陳丹燕:讀者跟著這本書行游上海,讓我受寵若驚
在《上海的風花雪月》中,陳丹燕寫道:“對在城市生活的人來說,一條從小看熟的街道,一棟日日經過的房子,一股中午燒飯散發的氣味,就是故鄉。”
25年前,《上海的風花雪月》出版,陳丹燕寫了上海的咖啡館、房屋、街道、城市、人群、肖像……不同于一般的城市介紹手冊,她寫下的不僅僅是“上海”,更是“陳丹燕的上海”,是一個心思筆觸細膩的作家,對自己故鄉日復一日的觀察與共情。
25年來,城市在光陰輪轉中發生變化,陳丹燕也在沿著時間的維度,不斷更新著這本書。《上海的風花雪月》修訂了3版,從一本200多頁的書變成了400多頁,帶領讀者從20世紀初“十里洋場”的上海,一路穿梭到2020年懷舊而又摩登的現代化大都市。
有無數讀者曾帶著這本書來上海行走。陳丹燕就像一位娓娓道來的導游,帶著讀者走過那些她生活過的地方。

陳丹燕在淮海大樓的喬咖啡前。
今年,這位書中盡職盡責的“導游”向線下邁了一步。陳丹燕與UNO Tour合作,推出了“陳丹燕上海三部曲”城市行游特別線路。在4月23日世界讀書日,第一條線路推出,在具有建筑學專業背景的領隊帶領下,參加行游路線的讀者可以實地探訪書中提到的那些地標實景。駐足之時,領隊還會邀請大家打開《上海的風花雪月》,讀一段和眼前建筑相關的故事。
9月17日,系列路線的第二條發布。這條名為“浪漫城市·文藝復興”的路線沿著復興中路展開,途經聶耳廣場、上海交響音樂廳、克萊門公寓,黑石公寓、伊麗莎白公寓、新康花園、上海工藝美術博物館、普希金廣場。
讀過《上海的風花雪月》,跟著這本書再次走過徐匯衡復風貌區里的這些老建筑,它們的氣息少了幾分磚石的冰冷,沾染了人情和煙火氣帶來的溫情。
克萊門公寓是五幢“品”字形文藝復興式風格的公寓,也是普魯克斯《追憶逝去的時光》譯者周克希居住的地方,陳丹燕曾去拜訪這位老人;對面被樂迷稱為“餛飩皮”的上海交響樂廳,原址曾經是上海有名的公共泳池,陳丹燕在那里上過游泳課;桃江路、汾陽路、岳陽路夾角中的普希金廣場,是陳丹燕小時候放風箏的地方,有一次風箏落到了普希金雕像的肩膀上,望著外國人深邃的眼睛,她不敢去拉繩子,只好大哭著回家去……
陳丹燕參加過都柏林布魯姆日的城市漫游。6月16日是《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利奧波德·布魯姆在愛爾蘭街頭游蕩的日子,在這一天,大家會帶上一本《尤利西斯》,在都柏林進行一場長達4小時的城市漫游,在故事發生的相應街角,停下來讀《尤利西斯》中的片段。
“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的一本書也可以在我的家鄉上海,以這種方式被讀者理解,讓讀者能跟著行游路線,看到那些故事里寫到的街區。這讓我受寵若驚。”陳丹燕說,“歡迎大家來看我的故鄉。”

陳丹燕基于“上海三部曲”,推出了自己的行游路線。
【對話】
澎湃新聞:《上海的風花雪月》的第一條線路已經推出5個月了,大家反響怎么樣?
陳丹燕:我聽說反響很好。這個線路大概一個月可以帶大家走一次,只要一上線,名額就是秒光。但是,我同時又聽說在UNO “城市交集”推出的衡復風貌保護區的街區行游項目,每一條都賣得很好。
所以我認為,《上海的風花雪月》的第一條線路反響不錯,也是因為城市發展到了一定的階段,城市居民會對自己城市的歷史文化和生活方式產生好奇。特別是在衡復風貌保護區這樣的上海歷史街區里,有很多值得關注的故事。《上海的風花雪月》項目只是和其他城市行游路線一起受到了歡迎。
但《上海的風花雪月》這條線路也有它與眾不同的地方,是會讓讀者特別喜歡的。
第一,在這本書出版后的25年里,積累了很多讀者,的確有不少讀者會帶著書一起去走這條線路,這是一個與其他線路不同的特點。
第二,在這條線路當中,帶隊的建筑師會請大家在街區行游的過程中,一起朗讀書中的片段。走到書中故事寫到的地方,帶隊的建筑師會讓大家停下來,邀請參與者自告奮勇地朗讀書里的那個片段給大家聽。這其中有一種特別的閱讀帶來的愉悅感,讓我特別感動。
我曾經帶著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參加過都柏林布魯姆日的城市漫游,那時候也是每個人拿著一本《尤利西斯》在相應的街角朗讀給大家聽。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的一本書也可以在我的家鄉上海,以這種方式被讀者理解,讓讀者能跟著行游路線,看到那些故事里寫到的街區。這讓我受寵若驚。
其實在寫《上海的風花雪月》的時候,我也曾經夢想過,我可以像喬伊斯當時寫《尤利西斯》那樣,讓這本書能夠固定我所寫城市的城市面貌、城市精神、城市呈現出來的生活方式,以及居民心中對這個城市的感受,讓后來的讀者能夠感受到這個城市歷史的流逝和其中的細節。我覺得這是一個作家可以為一座城市做到的最大貢獻了。

《上海的風花雪月》行走地圖
澎湃新聞:距離初版已經25年了,您一直在更新《上海的風花雪月》這本書。
陳丹燕:對,《上海的風花雪月》已經出25年了。在25年的時間里,修訂了3次。只有第一次時隔比較長,是因為最初沒想到要做修訂,過了10年才想到可以出一個新版。
出新版的理由是這個城市一直在劇烈的快速的變化當中。第一版寫到的那些故事、那些街區,幾年以后再看,變化是很大的,所以后來我就開始每隔一段時間做一個修訂版,增加新的內容進去。這樣的寫作經歷,讓我慢慢積累了對這個城市的進一步認識:什么在變化之中,什么可以沉淀下來、閃閃發光,成為城市的精神品質。
按道理說,一個作家寫完一本書,是不應該每過幾年就修訂的,但是我喜歡這樣做。我沒有修改前面已經發表的內容,只是在后面增加章節,體現城市的改變。
這樣一段時間一段時間積累下來,慢慢的《上海的風花雪月》從200多頁變成了現在的400多頁。在這個長度的變化當中,其實我們是真的可以看到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中人的變化、街區的變化。這本書成了某種個人角度所描繪的城市歷史,我覺得它非常有趣。
在更新版的準備當中,我發現在后面補充的文章里邊,不光有街區的變化,建筑的變化,也有我采訪過的人物的變化。最重要的變化就是在第1版里我采訪的那些老人有不少人走了,在最近的一次補充當中,我發現幾乎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一兩個。
但是有一批新的上海人開始進入了我的采訪記,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生的這些人,他們是我書中的“下一代人”,他們身上也承載了一貫的“上海精神”,同時他們更年輕、更開放、視野更遼闊。我意識到,在書中,我現在更多地把筆觸放在下一代人對上海精神的傳承和發揚上,我覺得這個城市真的是很有希望,因為下一代人已經能夠很好地保護和發展這座城市了。

9月17日,第二條行游路線發布,陳丹燕與建筑師童明做了一次對談。
澎湃新聞:《上海的風花雪月》出版后,有很多讀者會帶著書去看一看陳丹燕筆下的上海。是什么機緣讓您決定推出自己的線路?這次推出路線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一次“更新”,希望加入什么新的東西?
陳丹燕:為什么我會想到要推出自己這本書的地理閱讀線路呢?的確是有一個契機,就是我認識了“城市交集”的童明老師。我們在一起做過一個比較深入的訪問,然后發現我們都有做城市漫步的愿望。
我們都去過歐洲,受到他們對城市保護、街區保護方式的啟發,覺得我們也要讓我們的歷史街區能夠給游客提供有質量的漫步。這種漫步需要有好的作家、好的建筑師、好的歷史學家來帶領,這樣才能讓大家不光看到街道、建筑,也能夠了解建筑背后留存的歷史和故事,了解其中留存著的人們的精神面貌和生活方式。
我和童老師都認為,這樣的城市漫步,才可以把我們的歷史街區的文化含量挖掘出來、保護下來,才能夠幫助這個城市的歷史街區,在城市更新的過程中可以日漸彰顯自己的文化,而不會越來越走樣。
當時童老師已經在這個方面做過很多實踐了,他主持的城市交集畫廊就致力于開拓衡復風貌保護區的城市行走活動。他們會找適合的建筑師或者遺產保護專業的博士來帶領大家行走衡復風貌保護區的歷史街道,看街道上的建筑。他覺得如果我能夠在這其中加入歷史故事,就像《上海的風花雪月》中的故事,就能給城市行游帶來不一樣的視角和更深入的內涵。
芝加哥、巴黎這樣的大城市都有成熟的城市行游項目,我們要怎么做出符合上海城市氣質的城市行游路線?我們選了上海的一個街區來做實驗,在城市交集已有的行游項目中,增加了《上海的風花雪月》的特殊線路。
我非常感謝帶隊的建筑師徐靜老師,每次講《上海的風花雪月》線路,她都充滿感情,非常樂于帶大家去走這條線路。我覺得自己遇到了最好的團隊。
我們計劃推出10條線路,第一條線路是4月23號推出的,現在是第二條,我希望第三條線路可以在元旦推出。這樣慢慢梳理、綜合,其中大家有很多次討論。我相信在這樣做地理閱讀的過程中,我們會對《上海的風花雪月》有更深的發掘。
對于參加《上海的風花雪月》線路的讀者來說,這也是一次把紙上的故事融合到面前街道的實景中去的體驗。我覺得這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你在做地理閱讀的時候,實地的體驗會幫助你理解到在書里不太能夠體會的那一部分內容。那部分內容是非常重要的,對一個讀者來說,也就是他把書里的內容變成了自己的體會。
澎湃新聞:從建筑師的角度講建筑,和從作家的角度講建筑是很不同的。建筑師更注重建筑的年代、風格、結構,您更注重建筑這個場域內發生的故事。讀《上海的風花雪月》,最大的不同就是有陳丹燕這樣一位“導游”將建筑里發生的故事娓娓道來。和建筑師合作策劃一條建筑行游線路,是希望兼顧兩個角度嗎?在合作的過程中,有沒有什么“碰撞”產生的新靈感?
陳丹燕:童明老師的城市交集中,有一批非常年輕、可愛、有趣的建筑師在一起工作。我跟這些年輕的建筑師在一起,常常能夠受到他們很多啟發。他們對城市的理解,對衡復風貌保護區的理解,有一些跟我很不一樣。他們是工科背景,就會更多的從一個具體的形狀、一個具體的物件出發,然后延伸開來,再回到具體的物件去。
童老師給我最大的啟發是他的空間感。為什么這么說呢?我舉個例子,有的時候,我們兩個人探討衡復風貌保護區的變化,我會比較多的從感性和直覺出發,從我所知道的故事和歷史素材出發來判斷這件事。他卻經常說,“這是一個過程,我們把它放在歷史的起伏線上來看的話,就可以看得更長遠,就會看到向前發展的規律。”這個觀點給了我很好的啟發,我的體會是,可以把時間當成某一種空間來看。把作家的情感因素抽離出來一些,你就會釋懷一些,有了一定的距離,你就會更多地去把玩,而不是更多地去判斷。
澎湃新聞:書里也有很多和建筑掛鉤不太緊密的內容,比如上海的舞廳、美容院、咖啡館……雖然也依托于建筑,但建筑不一定是出彩的部分,更吸引人的是獨屬于上海的生活氣息,這部分內容以后會加入到行游路線中嗎?
陳丹燕: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覺得這是作家導引大家看街區、看街道、看建筑的不同之處。因為作家總是帶著情感,帶著故事,帶著歷史素材,帶著對這些東西的錘煉得出的主題,來和大家講這些事情。我一直認為歷史街區和歷史建筑物理空間的價值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減少。也就是說,隨著時間流逝,有的建筑也許不是那么值錢了,但是隨之而來的是時間賦予它的財富。
所謂歷史街區和歷史建筑,我覺得時間會賦予它非常厚重的歷史感、故事感、戲劇感和文化積淀。這些文化積淀,慢慢就形成了整個城市的格調和氣質。在這一方面,作家是有很多用武之地的,因為我們一直在挖掘故事,我們一直在固定故事,我們一直在以歷史為依托,通過個體的富有情感的眼光,來把那些可能非常宏觀的歷史變得有血有肉。
我們現在說建筑可閱讀、街區可漫步,我們所說的閱讀不是要讀懂這個建筑的窗戶是什么年代的,是安妮女王式的,還是包豪斯式的。我們不是要懂得那些建筑學的專門用語,而是要知道,在上海這樣一個中西合璧的城市,建筑其實鑄就了這個城市的容顏,而這個城市的容顏,會鍛造出跟這個城市的容顏相匹配的市民和城市精神。
我相信我們和一個好的建筑師團隊一小段一小段地做衡復風貌保護區的街區行游,也就是我所說的《上海的風花雪月》的地理閱讀,那么慢慢的,我們就會形成自己的特點。我們所做的,是充滿了故事的街區行游。就好像要讓讀者跨步走到紙上,走進一本書里,但是他所在的物理空間,就是衡復風貌保護區。我相信這會是特別的旅行。
澎湃新聞:《上海三部曲》中的另外兩部《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也有計劃推出路線嗎?相比《上海的風花雪月》,另外兩部是講一個人的故事,可能受眾更小,但作為讀者會更期待。
陳丹燕:我相信我們會的,因為陳丹燕的“上海三部曲”的地理閱讀計劃是一個長期的項目。我們會慢慢去做,成熟一條線路就推出一條。
正像你說的,另外兩本是個人的傳記,書中有大量的傳主的照片,這些內容附在街區行游里看可能會更有意思,但是也更小眾。
不過目前我們的街區行游最大的規模也就是20個人。超過20個人,大家都會不舒服的,因為人太多,氣息就不好了。20個人之內,我相信帶隊的建筑師可以照顧到每個人的感情,可以讓每個人的問題都能夠被及時回答,而且會比較從容。
我們一直都是小眾的。我們也不怕小眾,因為我們的指向就是小眾的,這個小眾能夠讓真正感興趣的人有更多的收獲。
其實我認為像這樣的地理閱讀或者說是城市行游,更像一個在街區中一邊行走一邊舉行的讀書會。如果在這個過程中不能好好讀書,其實也挺可惜的,參與者就沒有辦法感受到這種閱讀在地理環境中造成的幻想。有的時候我覺得這種街區行游其實是給自己造夢的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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