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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17年親子鑒定:血緣對男性到底有多重要?
我做了17年親子鑒定:血緣對男性到底有多重要? 原創 塔門 塔門

這是個從來不缺情緒和故事的行業。做著親子鑒定的八卦綜藝《莫里秀》(The Maury Show) 已經熱播近 30 年,足以證明觀眾對“戴綠帽”的故事還遠沒有膩味,而且依然焦慮??茖W家則禮貌地將這種情況稱作婚外父權(extra-pair paternity,EPP,即孩子的生父不是丈夫)。他們發現,在所有人群中,EPP 的發生頻率大約是 1%。
這對有些人來說已經足夠高了。“去做個親子鑒定”是很多男性間互相調侃的話語。中國自 2005 年 DNA 鑒定向社會開放后,相關機構在各地生根發芽,僅北京就從四所開到了十所以上,所有心存疑慮的男人女人只要交上幾千元,就能輕松得到答案。通過一些鑒定機構的客服微信,你可以很快學會“個人親子鑒定如何偷偷采集樣本”。
但知道真相之后呢?
我們和兩位親子鑒定師聊了聊,兩人分別入行 2 年和 17 年,并且對這份工作有截然不同的態度。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鄧亞軍
#1972年生 #北京中正司法鑒定所所長
從 2003 年到現在,我總共做過十幾萬例親子鑒定。
剛開始的時候案例很少,像 2004 年就幾百例,2006、2007 年變成兩三千,到了 2010 年之后每年就有上萬例了。
因為在 2007 年,國家衛生部(現在的衛計委)出了一個政策,所有超生但沒有準生證的孩子,都要補辦出生醫學證明,這就得做親子鑒定。所以落實到地方后,從 2010 到 2016 年都是親子鑒定的高峰期。
年內的高峰肯定是寒暑假,很多孩子上學需要補辦戶口。春節后人也會多,過節時親戚朋友見面,閑話很多,愛以親子關系來調侃說事,挑撥到兩人之間產生猜疑,也會形成一個高峰。

來做鑒定的人從 15 歲到 80 歲,都有。除了司法上的需要,比如上戶口,其他人都是抱著懷疑來的:爸爸懷疑孩子不是自己的,或者媽媽懷孕了,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丈夫的。
據我估算,為了落戶來做鑒定的人,結果是排除(即非親生)的比例在 1% 左右——這應該比較接近整個社會的情況。出于懷疑來做鑒定的排除概率就高很多,大概在 20% 左右。
男性在這是弱勢群體
通常來做鑒定的都是父親,尤其是父親帶著孩子。這些父親做鑒定的時候很忐忑,總打電話問結果出來了沒有。
他們的樣本來了之后,第一步是 DNA 提取,第二步進行 PCR 擴增,第三步是上機檢測,整個流程最快是五個小時。 身體上所有的組織——只要是含有細胞核的,都可以檢測。血液、毛發、口腔拭子出結果最快,比較復雜的樣本,比如煙頭、牙刷、指甲、牙齒、骨骼,需要的時間更長。
選了加急鑒定的人,就在我這坐上五個小時。如果知道孩子是自己的,這些父親會如釋重負。他們做鑒定的目的,不是要證明老婆紅杏出墻了,他們不是那么介意老婆有沒有出軌。他們只想證明孩子是自己的,這是男性普遍的心理狀態。
有個父親,因為覺得孩子長得太好不像自己,吃了半年的抗抑郁藥,知道孩子是親生的之后,直接把藥瓶扔了。
在親子鑒定中,男性是弱勢群體。一個母親至少可以肯定是孩子是自己的,但是父親可能就有懷疑,他們在心理上是處于弱勢的。
女性最糾結的就是懷著的孩子是不是自己丈夫的。但孩子生出來后,女性就不糾結了——至少我們沒有碰到反例。所以女性做的都是孕期鑒定,再決定要不要孩子。
當然,我指的是來做鑒定的男性處于弱勢,至于所有的男性,他們一點也不弱。在中國這樣一個以傳統儒家血緣關系為紐帶的一個國家里,他們尤其關注孩子是不是親生的,也很正常。

孩子成為受害者
有個案子我記得很深。一個父親特別想有自己的孩子,老婆生不了,也不同意人工授精,他就提了離婚,把兩套房子分給對方。之后他通過人工授精得到一個孩子,養到快一歲要報戶口的時候,他做了個親子鑒定,結果發現這孩子不是他的。
你說他怎么辦? 在北京,兩套房子不得價值一兩千萬?他付出那么大代價,離了婚,也已經跟孩子構成了養父子的關系;去找代孕機構能有什么賠償?
人工授精都是在顯微鏡下操作的,可能醫院的一點實驗錯誤,就是一個滅頂的打擊。
其實孩子也是很無助的,我們更關注這種情況。
比如有個孩子一生下來,母親跑了父親進了監獄,就由父親的親屬代為撫養。 養到五六歲,這孩子沒戶口,得跟父親做個鑒定。我們千辛萬苦跟監獄溝通,取了血樣,回頭跟這個孩子一做鑒定:沒有血緣關系。你說,那些親屬還愿意養這個孩子嗎?
所以,孩子很容易就成為受害者的角色。有些父親不愿承認自己的孩子,因為之后要到法院打離婚官司,他們不愿意承擔撫養的責任,甚至想誣陷女方出軌。

還有因為亂倫生下來的小孩——那些父親和親生女兒的孩子、兒媳婦跟公公的孩子。
我碰到一例,家里五口人——孫子、兒子、兒媳、爺爺和奶奶都來了。這個爺爺信誓旦旦,“村里人都懷疑這孩子是我跟我兒媳婦生的,我現在就要證明我孫子是我兒子跟我兒媳婦生的”。結果鑒定一做出來,他孫子就是他兒子。
有時候我們很難琢磨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我們不關注鑒定背后的故事,也不會質疑他們,但這爺爺編了個這么好的故事。
人性這個東西太復雜,我總結不了。但我給所里年輕人灌輸的觀點是:任何一個人跟你說的任何話,都不要相信。
要想那么多,我得為多少人焦慮?
我一入行就接觸到很多媒體,很早就習慣了對我們職業褒貶不一的評價。比如有的案子,父親拿到鑒定結果之后,一把就把孩子推走了,我覺得這是對孩子的傷害。
底下就有評論說:不要假裝圣母了,這還不是因為你嗎?你要是不做鑒定,怎么會有這樣的傷害?
但站在我的角度,孩子有權利知道他的親生父母是誰,父親也有權利知道他撫養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我是這樣想的。
后來我聽到的聲音太多,習慣了就好了。畢竟我只是用技術得出了一個真實的結果而已,其他跟我有什么關系?
我的觀點是,有懷疑,就一定要解決——最重要的就是真相。但知道真相以后怎樣,誰都無法預料,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要想那么多,我得為多少人焦慮?
除非是那種盲目四處做鑒定,恨不得做了七八次結果都一樣,還要再找我做鑒定的人,我會勸他不要做。還有的人孩子都 30 多歲了,已經到處做了鑒定,都肯定這個孩子是他的,他還說自己沒有生育能力。
一家機構可能會做錯,哪會那么多家都做錯呢? 他們不愿意面對或者特別偏執,就不愿意承認這樣的結果。
總見到這樣的人
在 2010 年之前,很多電視劇從來沒有提到親子鑒定,但現在,只要牽扯到血緣關系的糾紛,大家第一反應就是要做親子鑒定。
而且,本來北京只有四家法醫物證鑒定機構,現在已經有十幾家。比起高峰,現在鑒定量少了一些,也不能說懷疑的人少了,而是新的機構把很多案件分流了。
但這畢竟還是個非常小眾的行業。直到現在,很多人還以為親子鑒定只有醫院能做。找到我們的,可能就是非常焦慮、非常痛苦或者非常糾結的人了。不過我們總見到這樣的人,而且他們也不具有社會的廣譜代表性,所以我們覺得還好。
這么多年來,帶著疑問來做鑒定的孕婦變多了——主要是技術革新了。以前必須在懷孕四周以上抽羊水,會有 1% 的概率導致胎兒流產,而現在只要抽媽媽的血,并且把以前四個月的要求提前到六周,這種情況下,大家覺得做一次也沒關系。
除了這些,就沒有什么變化。十幾年前就有人問,有一天親子鑒定做完了,你們怎么辦?
但親子鑒定是做不完的。人有出生,有死亡,就有這個需求。血緣是個亙古不變的話題,沒有這項技術之前這個話題就存在,所以它會一直存續下去。

小羽(化名)
#95后 #某司法鑒定機構實驗員
在所有需要自我介紹的場合,我都不會說自己是親子鑒定師,大家都覺得這個職業是破壞家庭和諧的,有點缺德。如果說是法醫,人家第一時間想到的又是尸體。
所以我就說自己是做實驗的。別人以為我在搞科研,就覺得高大上了很多。
我確實每天都在做實驗。不過就那么幾個步驟:剪取樣本,放到實驗管里,提取 DNA,擴增,分離,得到完整的 DNA 圖——不管什么樣本都是這樣做。我做了兩年,就覺得枯燥乏味。
當然還是長了很多見識,性方面、倫理方面。
偏心
大概每十個案件,就有兩三個不是親生的。
我記得有個剛通過代孕產下的孩子,被父母抱來做鑒定。結果孩子和兩人都沒有血緣關系。那對夫妻很生氣,說孩子不要了,還要求退錢。
現在代孕的需求不少,但風險很高,有像這種搞混樣本的,也有的代孕出來發現是男方和孕媽的孩子。
但代孕本身是不合法的,所以不僅夫妻倆的幾十萬打了水飄,孩子可能還要去孤兒院。
血緣到底有多重要?我一直在想。
我記得一個年齡有點大的女人領養了一個孩子,哭著求我們想做一份親生的報告,被采樣員婉拒。
后來我們討論,她可能覺得領養的始終不是自己孩子,或者是怕孩子以后看到傷心吧。
作為親子鑒定師,我們當然是偏心的,希望每個案件的結果都是支持(即親生)。如果是排除,就會讓一個家庭苦惱,我不想看到這種結果。
但有些案子,是結果“支持”但很無力的。我記得有個中年男性,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走丟了,十多年后,派出所通知可能找到了,讓他做個鑒定。
他看到報告上寫著“支持”的時候,馬上眼淚就下來了。

可是找到了又怎么樣?那個孩子在別的家庭過得很好,和養父母感情也不錯。這個男士向我們哭訴了很久,說自己找了十多年,錢花了不少,妻子都和他離婚了,他還是一直在找。
他無助的樣子讓人忘不了。
不過親子鑒定也能反映一些社會變化。
比如 2018 年開放二胎后(不用交超生費),很多家庭來給孩子補上戶口,那時候我們案件超多的,天天加班,最忙的時候一天要發 160 個案子的報告——平時一天也就五六十個。
2019 年開始,感覺生二胎的就多了,我們那一整年的案件量都有了提升,一周能加班四五天。那段時間我也快崩潰了,最晚一次到十二點才下班。
畸形
我在大學念的是法醫學,本來覺得那是很厲害的工作,能夠還死者一個真相。后來沒能考進公安局,來了這里就覺得,好像在慢慢脫離法醫這個職業。
比如常規司法鑒定需要的樣本是血痕、頭發和口腔拭子,但除此之外,我還要處理大量的指甲、煙頭、牙刷、口香糖、精液、經血。這些樣本屬于隱私鑒定,處理起來難度更高,沒有法律效用,但更容易獲取,也不需要主人到場。
它們常被人偷偷送來。尤其今年,送了特別多精斑紙巾和避孕套。有一次換崗,我看見另一個實驗員在吐。
太臭了,真的特別臭,就是腐爛的肉的味道,戴著口罩都聞得到。
有些案件確實超乎想象,如果不干這個工作,我不會相信還有這種事。像有些“渣男”,特別喜歡向陌生人炫耀自己怎么在小三和妻子間周旋,有人還讓自己和小三的孩子入了妻子的戶口(領養要求做親子鑒定,證明不存在血緣關系),覺得自己很厲害。
而且以前一直想不通,為什么有人要把流產物帶來做鑒定。后來一個老實驗員說,她們一般是有錢人在外包養的小三,懷的是男孩就會生下來,如果是女孩,但經過鑒定屬于男方,就能換一筆錢作為補償。回想起來,接觸到的流產的好像大多都是女孩。
我很有負罪感,也很怕做這種樣本,有的胚胎已經成形了,有的還沒有。每次做完實驗都讓家里人給我發一個紅包(去晦氣),這也是一種習俗吧。
有些“正妻”還會默許丈夫這么做,她們想要男孩,自己可能不能生,我見過鑒定出來是一家人但女人是小三的情況,一對雙胞胎男孩,男方家里為一個孩子出價三十萬。我有時候想,那些小三和代孕的沒什么兩樣,都只是別人傳宗接代的工具。
我干了兩年,覺得有錢真的能買到任何東西,對愛情和人性多多少少也有懷疑。

不過這是畸形的價值觀,要懂得,但千萬不能學。
作 者 | 鐘宛彤
編 輯 | 王朝靖
插 圖 | ins@alva.skog
題 圖 | ins@charlotte.ager
談談
你怎么看待親子鑒定?
原標題:《我做了17年親子鑒定:血緣對男性到底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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