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髀設·游|松陽行(3):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鄉村建筑
【編者按】
2016年1月16日,澎湃新聞組織了一次“髀設·游”活動,去浙江松陽探訪鄉建的樣貌。
現在去浙江松陽,高鐵交通已然較為便利。這里有許多不同類型的、有趣的古村落,各有其獨到的稟賦特征,可以從中看到“鄉建”的幾乎全部特性。松陽已吸引了大量鄉建機構、設計師、游客,有許多民宿設計作品已得到廣泛傳播。而這里的“鄉土”是否因此發生了一些變化?
參與這次松陽游的,有十來位專業背景不同的青年。我們遇到了當地的實踐者,包括當地的“新鄉賢”、當地村民、當地官員和在當地實踐的設計師。這里是建筑師楊世強從鄉村建筑角度,對松陽平田村、楊家堂村等地方的體認。

松陽縣位于浙江南部內陸的麗水市,境內除松古平原以外,大部分地方是山地。過去交通不便,經濟發展落后,卻因此保留下一大批傳統風貌的村落。在住房城鄉建設部等部門2014年11月公布的第三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中,松陽縣有四十二個村落入選,是中國東部傳統村落最為集中的地區。
松陽的地理氣候條件,在農業時代,是非常不利的。有限的經濟技術條件,使松陽民居對裝飾的渴望不得不降到最低,居民們只能更關注如何讓建筑更好地適應環境,解決生活的基本問題。他們盡量使用便宜的材料,簡單的構造,很少使用裝飾。例如,木構架上的雕刻較為簡素,亦不施油漆。因而,松陽民居更直接地體現了鄉土建筑的本質:一種直率理性地解決生活需要的建筑。這剛好也是當代建筑十分關注的課題。
正因經濟發展相對滯后,在松陽的老街上,至今保留著各種傳統業態,有鐵匠、剃頭匠、秤匠、藥材鋪、紙扎匠、裁縫……在平田村的祠堂里,人們還循著古老的習俗扎制竹龍。這說明,當地的傳統手工藝并未在現代工業沖擊下完全消失。這有別于很多因過度商業開發而淪為“主題公園式”的古村鎮,能讓我們看到原真的手工業時代工匠生產產品的過程。
對探訪鄉村,我一向只抱有謹慎期待。保有傳統風貌的鄉村已經很少,其中不少聲名遠揚者都遭到了不當的修繕和改建,模糊了歷史信息,以至于少有能對設計有幫助和啟發的收獲。
對我來說,一個開發和保護得好的鄉村,就是盡可能保留了原有設計意圖和建筑建造過程的信息的鄉村。在松陽的短暫兩天行程,絕對是收獲滿滿。以下我將從松陽山地民居的一些特征,來分析其地域性。接著以平田村的幾個當代建筑改造項目為例,分析建筑師們改造利用鄉土建筑的一些策略。最后,對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鄉建做一點分析。
松陽民居的地域特征
1、夯土墻
松陽的老房子最明顯的特征,就是米黃色的夯土墻。這些就地取材的墻,或不加修飾,或用秸稈和著泥巴抹面,因而保持了當地土壤的原色,能夠很好地跟周圍的山地景觀融為一體。
土是免費的建筑材料,夯土是一種簡單原始的建造工藝。因此,夯土墻在世界各地的民居中都可以見到。它就地取材、分層版筑,能夠直接反映當地一些地理、氣候和文化特征,例如,沿海一帶的夯土墻中會夾雜貝殼和砂石,河谷平原的夯土墻中會有很多小石子,降水多的地方會用三合土為夯土墻抹面,在反復建造過的基地上的夯土墻中會發現很多碎磚,等等。
或與當地的土質有關,也可能是當地很少刮大風下暴雨的原因,松陽的夯土墻不是很致密,石子不多,其中摻雜著的碎陶片和碎瓷片,讓這堵墻具備了物質和文化的雙重屬性。

2、蠻石墻基
由于這里沒有河流帶來的卵石,松陽的石頭都是從山上采的,十分粗礪,而且沒有大量降雨的沖刷,所以不管房子建成后多久都還是這樣,帶著各種棱角的蠻石勉強湊在一起,帶有一種山地建筑特有的粗糙質感。這與我在楠溪江流域看到的情況完全不同,楠溪江給其沿岸村落帶來了大量卵石,村民們精心挑選并用各種砌法建造出精美的卵石墻。有一本書叫《楠溪石頭記》,專門記述了楠溪江鄉土建筑中的卵石之美。

3、窗子
松陽民居是木結構的,外部均用不承重的夯土墻維護。因此,需要在夯土墻上開窗,便于室內通風采光。夯土墻上無法大面積開洞,開門窗時一般要借助石或木的過梁,但不同地方也有當地特色的解決方案。松陽的解決方案是,在夯筑墻體時,放入木板邊框作為永久模板,留出窗洞的空間,窗扇安裝在窗框的內外表面。有時為增加進光量,會將木框做成外小內大的“取景器形”。
在我曾調查過的閩東福安市廉村,做法就與這里有很大不同。廉村的夯土墻十分致密,可以在夯筑完成之后,按需要在特定位置生掏出一些小的窗洞,窗洞呈扇形,這是暗八仙的吉祥圖案,同樣為了增加進光量做成內大外小的“取景器形”。

在平田這樣的山地村,我們常看到,在房屋的二層凌空開出的門。它們有什么作用呢?通過觀察和詢問,我們了解到,在平田,房屋正門一般朝向地勢較低的一邊,因山勢陡峭,屋后道路的高度可能已接近房屋二層的高度。因此,為了方便向二層搬運糧食等,就在二層凌空開出一些“門”。這些“門”只是臨時的,需要時用木板將之與道路連接,大部分不需要搬運貨物的時間,它也作通風采光的窗戶使用,因此當地人還是稱之為“窗”。我在此姑且稱之為“門/窗”—— 沒有一個建筑師會分不清門和窗的差別,但在平田,這是門還是窗都隨生活的需要,靈活取用。

4、太平龍
松陽的山上到處是竹林,但當地建筑很少使用竹子。我們在平田村的祠堂里發現了一樣用到竹子的東西:太平龍。
這是正月十五村民們要舞的龍燈,它由木板、竹條、布等材料制成,里面用LED燈點亮。在平田,這項傳統已經暫停了二十年,也許是受到當地旅游發展的鼓舞,村民們才決定重拾這一傳統。
制作太平龍的都是普通村民,他們憑借幼時的記憶將龍制作出來。為什么非專業的匠人,憑借著模糊的印象,就能將太平龍準確地做出來呢?因為有“模板”的幫助。
龍頭的“模板”像是一個倒置的十字架放在木板上,龍身的模板則像一個個船槳,這些“模板”上有一些幫助竹條定位的孔眼,做龍的時候,只需把竹條的兩端插入這些孔眼當中,太平龍的形狀就八九不離十了。
制作好的太平龍,只在當年元宵節的晚上舞一回,正月十六就會燒掉,但被燒的只有竹子和布的部分,木板則被保留下來。每次在祠堂里重新扎龍的過程,都是向下一代傳授這種工藝的一次現場教學,傳統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一代代傳下來。
可惜現在的平田村已很少能看到小孩。所以,村民們這次扎龍的過程,沒能像過去數百年一樣得到晚輩“觀摩”,只有我們這些好奇的外鄉人在問東問西。

以上通過不同地域的比較,對松陽民居的幾個地域特征做了一些解讀,偏重尋找形式與場地、氣候、材料、工藝、生產生活和文化信仰等之間的關系,即形式的生成邏輯。在這個基礎上去理解鄉土建筑,可以避免對其表象化和風格化的誤解。
鄉土建筑的生成,是遵循當時當地的各種條件的。如果將之簡化為一種風格,移植到不同風土的地方,就無法與那里的場地產生關聯。建筑現象學的奠基人諾伯格·舒爾茨曾說,鄉土聚落和建筑無法被規劃和設計,因為它的“表現形式是用‘手工勞動’直接生產和建造的,這種手工層面是其真實性的核心”。因此,如果要建造傳統建筑,就應該使用與之相應的手工藝。而工業時代建造的鄉村建筑,也應該有新的建筑語言。
平田的當代建筑實踐

平田是松陽一個海拔六百多米的小山村。2014年起,在清華大學羅德胤老師的帶領下,徐甜甜、何崴、王維仁和許懋彥四位建筑師和他們的團隊在這里進行了一系列實踐,可算是一次小型的集群設計。目前,這里已經建成的作品包括徐甜甜的農耕博物館和藝術家工作室,王維仁的餐廳,許懋彥的民宿木香草堂和何崴的“爺爺家”青年旅社等。在此,本人僅對自身觀察到的一部分做些個人解讀。
1、農耕博物館,徐甜甜

農耕博物館的一側視野開闊,于是建筑師加大了這這一側的開窗,并沿著屋脊做了一整條的天窗,加上人工照明和配合,在傳統的結構中,創造了一個開放明亮的展覽空間。
在農耕博物館中,還使用了明瓦這種傳統建筑材料。明瓦是我們的祖先想出來的開天窗的辦法,今天大家司空見慣的老虎窗(“老虎”是滬語roof的諧音)是由西方傳入的。直接在屋面上大面積開窗在過去的技術和材料條件下都不可行,于是古人想出將一些瓦片替換成透明材料的明瓦的做法來采光,因為明瓦價格較貴,一般只在特別需要天光的部位點綴幾片,沒有大面積使用。在農耕博物館中,建筑師將明瓦交錯排列,用傳統材料創造出新鮮的光感。

2、藝術家工作室,徐甜甜
藝術家工作室是由兩座相似的小型民居改建而成,兩座小房子背對背相鄰,中間僅隔一條窄窄的縫,建筑師將相鄰的兩堵夯土墻拆除,取消各自樓梯,用條形天窗將兩座民居連接,原有的二層空間用木板包起來做兩間臥室,一層和二層的一部分連成一個“凸”字型的明亮的開放空間,建筑師還在天窗的一端做一個大的豎形窗,作為對當地“門形窗”建筑語言的回應。
就這樣,在沒有改動原有木結構的情況下,兩個彼此封閉的空間被合并成一個完整空間,原有的“實”變成了“空”,原來的消極空間成了整個屋子的中心空間,在這里傳統空間被光線重塑。

3、餐廳,王維仁
在餐廳的設計中,建筑師用現代的輕鋼結構和玻璃,在封閉的夯土墻上開了一道“縫”,改善了室內采光,窗邊黑色的金屬邊框呼應了當地窗子的傳統樣式。

在平田,我們碰到一位駐場建筑師,聽說了一件餐廳建造中的趣事:餐廳中原有木結構因結構安全問題被拆除重建,夯土外墻保留。從當地請的老木匠,按照對稱的格局設計加工好木構件,但在現場組裝時,發現夯土墻內并不是左右對稱的格局,而是一側比另一側小,因此整個建筑框架無法放進原有的夯土墻中,不得已最后只得拆除兩側和后側的夯土墻,才得以將木框架放入,老木匠則因這一重大失誤而“畏罪潛逃”。從此事可見,在應對靈活不規則的山地基地時,即使是當地經驗豐富的老木匠也會出錯;此外,按照傳統的建造程序一定是先把木構架立好,再進行維護墻體的夯筑的,否則會給施工造成無謂的障礙,現在把程序倒過來,也難怪老木匠會出錯了。

與許多著名的古村落不同,平田村的規模小,建筑樸實,基本是方形平面的小房子,連楊家堂村那樣的三合院都很少,更沒有能拿到文保身份的、大型精美的建筑。因而,平田的開發模式并不是以建筑保護為主,而是以當代建筑師對鄉土建筑大膽的改造為特征。
這種模式的一個好處是,村落不必再為營造某種城里人的想象而落入“布景化”或“主題公園”化的窠臼,也因為建筑師們所堅持的當代眼光,村民的生活和傳統習俗有了不淪為一場表演的潛力,而更可能以一種與城市文化交流互補的方式,平穩地走入現代生活。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鄉建
1、向鄉土建筑和傳統工匠學習
對待這些“沒有建筑師的建筑”,請建筑師們暫時收起專業的眼光,它們并不神秘和遙遠。用生活的眼光設身處地去理解,你會發現,鄉土建筑與我們今天的建筑是一樣的,都是理性地為著人們在特定的環境中更好地生活出發的。
在第一部分中,我分析了松陽民居的一些地域特征,并與其他地方的做法進行對比,我們發現,鄉土建筑完美地反映了各地的地理氣候和文化差異,具體表現在建筑材料、構造、空間、光線等建筑學最基本的問題上。這些手法體現出傳統建筑工匠對材料、空間和周邊環境的敏感,而這種敏感性正是我們當代建筑師普遍缺乏的,因為工業化大生產帶來了充足便宜的建筑材料,過去“好鋼要用在刀刃上”,而當建筑師的手上都是好鋼的時候,就容易忘記鋼和生鐵材料特性的區別。
鄉村并不落后,至少它曾經被注入許多智慧。而今天的我們,卻正用比我們的傳統匠人少得多的智慧,來對待我們的鄉建,甚至是城市里的一些建設。
2、避免對鄉土建筑表象化、風格化的誤讀
鄉土建筑是當時當地的建筑,它的真正價值在于它體現出的通用原則,而特定的形式只是這些原則在特定條件下求出的一個最優解。換個地方換個時代,這些原則依然適用,但形式的解必定不同。如果對鄉土建筑的理解偏向其形式,而不深究形式背后的成因,就容易將某些形式要素簡單歸納為一種風格。比如在全國遍地開花的“徽派建筑”,這種不符合當地文脈和氣候移植嫁接,不但不能傳遞任何有關當地風土的信息,還會使原有鄉土聚落和建筑中豐富而清晰的信息變得越來越模糊。
3、“歐陸風”可以休矣
在中國進行實踐的瑞士建筑師方蘭說:“沒有所謂的西方建筑理念,時代的差異比地域的差異更加重要。無論是中國還是歐洲的建筑,一切都取決于當地的氣候、原材料和人的生活習慣”。我們的鄉土建筑中自有一種屬于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的美感,它包含著東方人的優雅和生活智慧,對它們加以適當改造,完全可以脫離人們對它“土氣”,“貧窮落后”的刻板印象。諷刺的是,富裕起來的中國人急于建造的“歐陸風”,實際上是西方人早就嫌土的建筑風格。
萬科地產的創始人王石曾發布一條微博,吐槽杭州蕭山地區新式住宅奇怪的樣式。筆者坐火車時也注意到這一帶的房子,它們有著歐式建筑陡峭的屋面和窗戶,卻在屋頂上赫然矗立著一個中式的亭子,這是陳丹青說的“文化分裂癥”的典型表現。在本文第一部分中“太平龍”的例子已經告訴我們,經久不衰的傳統自有其頑強的延續方式,假裝無視它們,轉投想象中的歐式建筑、西式生活的懷抱,最終只能是自欺欺人。

4、對鄉土材料和工藝不可理想化
盡管鄉土建筑具有簡潔樸素的美感和手工制造的親切感,它仍不可避免地落后于時代了,它的結構和材料受制于農業時代的技術水平,空間也是服務于小農的生產和生活方式。我們的生活方式在改變,傳統材料與現代材料相比,具有功能和效率的雙重缺陷。舉例說,據當地的老者介紹,夯土墻的房子具有冬暖夏涼的特征,但根據筆者在何崴設計的“爺爺家”青旅留宿一晚的經歷,好像并不是這樣,睡在那里真的很冷!我相信,人的體質差別沒有那么大,既然有更好的保溫技術,就應改善傳統民居的保溫措施。

最后,讓我們看看上面這張照片,據當地人介紹,是一位著名服裝設計師在平田村相中的一個房子,打算日后加以改造作為工作室。這間破屋子是今天我們的鄉土遺產處境的一個縮影。但它是幸運的,還有全國各地無數的老房子,在風雨中日漸傾頹。也許我們對建筑師們的鄉土實踐應當更加寬容,因為對這些普通的鄉土遺產來說,開始得到討論,已經是一件好事了。
克里斯蒂安·諾伯格-舒爾茨. 建筑——存在、語言和場所. M. 北京: 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 2013
陳丹青.“心理景觀、建筑景觀與行政景觀”演講. 同濟大學. 2003年12月.全文地址: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4328972/
阿付,梁婷文章:這個瑞士建筑師比國人更懂老祖宗的美,沒有設計才是真正的設計.微信公眾號: AssBook. 2016年3月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