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髀設·游|松陽行(2):破殼而出?
【編者按】
作為對城鎮化浪潮的反饋與補充,“鄉建”已呈現出許多種面貌。2016年1月16日,市政廳組織了一次“髀設·游”,前往浙江麗水松陽縣,實地探訪鄉建的樣貌。
松陽有諸多傳統文化村落,資源稟賦非常優秀,已有大量鄉建機構、設計師、游客進駐與到訪,許多民宿設計作品得到廣為傳播?;蛟S,這里會成為下一個周莊、烏鎮?我們一行十余人,一路遇到了當地的實踐者,包括當地的“新鄉賢”、當地村民、當地官員和在當地實踐的設計師。
這里是上海交通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博士后孫哲對松陽行的觀察和思考。
契機:兩個人物與一張照片
提到“鄉村建設”,我的第一反應,是梁漱溟與霍華德。1930年代,梁漱溟、晏陽初、陶行知等知識分子就曾發起鄉村建設運動。梁漱溟的看法是,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尤其是當時外族侵略的背景下,中國社會的根基正在消解。究其根源,在于鄉土中國的社會結構是無力的,也是無知的。要改變這種現狀,就要利用儒家重塑文化認同和鄉村組織,走出一團散沙的困境。他由此主張科技與儒家并舉,使鄉村逐步與現代文明接軌。
與之對應,英國城市規劃先驅霍華德19世紀末發表了其著作《田園城市》。這本書的誕生,源于霍華德已看到現代城市正走在一條不歸路。《田園城市》的核心思想,在于通過規劃將農業重新引入城市中,構建城鄉統一體。在這個意義上,原著“GARDEN CITY”切不可翻譯成“花園城市”。因為這一理念并不只意味著“花園”般的外在景觀設計,而是指與“田園”相關的耕作。
無論霍華德還是梁漱溟,“鄉村”在其思想脈絡中,都被視為現代文明之解藥。然而,拋開形而上的思辨,真正讓我動身前往松陽的誘因,還是一張古村落的照片。在這張未經任何修飾的普通照片上,一座翠綠的山將一個村子完整地環抱。這一景象會喚起都市人本能的直覺。正如霧霾下活在潛水鐘里的狀態,遇到新鮮氧氣時的敏感。所以,驅動者首先是身體,而后才是思維。

在地:殼中之殼的景觀
實地來到松陽縣的幾個古村落,最直觀的感受是“抽空”。鄉村的空心化,在文獻中已讀過不少,然而,看到幾乎不見人的村子,還是感到震驚。在楊家堂村,村舍的三合土立面,遠觀極具層疊錯落的美感,但走進村子,卻發現墻的背后大多是廢棄的宅院。整個村子如未開機的影視基地,偶爾能看見一兩個老人坐在村口。
如果說進城打工是抽空鄉村的主要動力,那么“撤點并?!眲t是壓垮鄉村的最后一根稻草。這項政策將村一級小學關停,將基礎教育資源集中到縣城。孩子離開了村莊,家長自然要在縣城買房陪讀。雖然這一政策在2010年左右開始偃旗息鼓,但其對鄉村的瓦解效應幾乎是不可逆的。對社區而言,孩子是生長的力量,而學校則是規范的匡扶。失去了學校和孩子,村落也就失去了成長的內在載體。
在楊家堂和其他幾個村莊,被空置的學校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在以攝影采風基地而聞名的寨頭村,原先的學校變成攝影民宿綜合體——“四都寨頭攝影休閑園”的一部分。此前學校的操場在山頂,被挖成人工湖,冠以“天池”的美名。據說,因此處既私密又有好風景,會被當作人體攝影場地。然而,在初冬時節,這里只有一片蕭瑟。
一路帶我們參觀的“新鄉賢”江總(編者注:江總即江斌龍,在縣城開了廣告公司,一年多前回到自己土生土長的平田村,投資成為營建者;平田村與寨頭村相鄰,同在松陽縣四都鄉),走在“天池”邊上,緩緩講起自己在這里上學的情景。而山間的校舍則成了供采風者住宿的房間。
與村子的寂靜相比,松陽縣城無疑是具有“吸引力”的中心。在縣城老街上,滿眼是兀顯的人群。農具商店與上世紀80年代的理發屋,老字號和流行歌曲,如此等等,將城鄉古今的各種元素糅雜在一起。江南小鎮要比賈樟柯鏡頭下的北方清秀不少,但人潮聚集的躁動卻很相似。
在喧囂的背后,地方的根基卻處在另一種空置的狀態。在松陽有名的黃家大院,旅游開發已經成熟,但來客并不多。這里繁復的木雕技藝讓人驚嘆,相對完整的宅院,也能夠復原先人的生活。然而,建筑中的細節卻有諸多歷史烙?。貉b飾木雕的人物,都在“文革”中被抹去面目,墻面上大躍進時期的口號依稀可見。大王旗在窗欞間都能變換,存留的細節都不必然真實與延續。
與村子的抽空和縣城的空置相比,松陽新涌現的設計可謂“空靈”。在王維仁、許懋彥、徐甜甜、何崴等著名建筑師的作品映襯下,松陽儼然成為鄉村建設的樣板間。在大木山茶園,徐甜甜設計的茶亭,正如以山野為尺度的裝飾。它似乎是無用的,但無論遠觀或近看,都給尋常風景帶來一種日常外的特質,讓人不禁舉起相機。

在平田村,徐甜甜設計的藝術家工作室與農耕博物館,都很好地保留了原先當地建筑的傳統立面。而內部有不少略顯大膽同時又讓都市人有些審美疲勞的創新。譬如,藝術家工作室的臥室里,有躺在床上可看到星空的玻璃天窗,而浴室中的透明屋頂則營造出天浴的錯覺。這些景致,甚至隨手拍一張照片,就能刊登在精美的時尚雜志上,然而似乎又與其它精美的圖片并無差別。事實的另一面是,因人們很難爬上去清理,屋頂的玻璃天窗上已累積了一些灰土。

何崴的“爺爺家”青旅則充滿“彩虹革命”的氣息。為了保暖或營造安全感,在一個大平層上,十二個上下鋪分別被安置在三個巨大的有機玻璃盒子當中,配以彩色霓虹燈管。更具“酷兒氣質”的是洗浴間:廁所和淋浴室的門都是透明的。雖然有彩色毛玻璃作為遮掩,但打了碼的影影綽綽,依然讓人浮想聯翩。值得一提的是,在一月份的高山上,從城里初來乍到的人,即便睡在有機玻璃盒子中,也會感到非常冷;更何況,盒子頂上還有矩形的氣窗,出于采光等考慮,“爺爺家”的老房子也在墻上打開了較大的矩形的窗。同去的伙伴,據說蓋了兩床被子外加兩個取暖器,才度過了文藝而不至感冒的一晚。

建筑風格映襯的是民宿經濟的火熱。從北京清華同衡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前來、負責跟進項目的一位景觀規劃師,在最后的總結會上,對我們簡要講述了松陽沿坑嶺頭村民宿發展的三個階段:“民宿1.0”,是前來采風的藝術家偶爾住的農家;“民宿2.0”,則是這些藝術家將自己班上的學生帶來寫生,于是出現集體宿舍、吃住全包的農家樂;“民宿3.0”則是一種鄉村別墅,更加精致,管理規范,且賦予鄉村文藝符號以供消費——其代表即為在繪畫寫生圈中頗有名的“柿子紅了”。而擁有“集群設計”的平田村亦后來居上。

與“農家樂”所象征的質樸野趣相比,“民宿”兩字不僅富含臺灣、日本語境中的小資味道,更意味著以烏鎮為模板的標準化模式。平田村的民宿剛開業,已是一線城市精品酒店的價格,我們猜想,其正式運營后價格還會水漲船高。關于標準化、營造節慶、文藝符號等,烏鎮已做到極致:互聯網大會、戲劇節等。活動在規模和多樣性都做到完備,但同時又讓人看到消費主義最終的無聊。這正如鮑德里亞在訪美之后,將之形容為麥當勞和好萊塢電影所構成的“永恒沙漠”。
松陽的建筑設計無疑是出色的,民宿經濟也帶來了切實的效益。或許面對快速的變遷,更應追問的是:鄉村的主體是誰?是外來的游客,是政府的官員,是資本的獲利者,還是本地的鄉民?如果不明確這一主體,所有的變遷也就失去了方向與價值。不斷涌現的行為與作品,也只能是用一個空洞去填補另一個空洞。
于當下鄉建而言,基礎設施或許還未成熟,但商業動機早無須諱言。
愿景:孕育人的鄉土
較之于耀眼(fancy)的建筑設計,松陽真正令人興奮的,是人的回歸。整個“云上平田”的誕生,離不開“江斌龍”這個名字,即前文所述帶我們前往寨頭村看攝影民宿、并回憶曾在這里上學的江總。他出生在平田村,后來在縣城工作,如今又返回平田創業:拿下自家親戚、鄉親的若干老房子(“爺爺家”即江斌龍爺爺家原先的房子),入股平田村的規劃,成為整個村莊項目的“小甲方”(“大甲方”是縣政府)。如此在城鄉之間往返編織,恰是“士紳”這一社會角色的要義。不論中文的“士紳”,還是英文的gentry,都有住在城中置產于鄉下的含義。在《中國士紳》一書中,費孝通更是指出,士紳是中國基層社會的價值載體,同時也是維系城鄉結構的關鍵。從“新鄉賢”的回歸或許可以看到,城鄉關系不會持續斷裂,社會已有的鏈條正在修復并且運轉。
在士紳帶領下的在地經濟,也促成打工者,尤其是匠人的回歸。在平田村、楊家堂村等村子的諸多營建中,都需要使用傳統民居的施工技法,這些工藝只能求諸本地老匠人。同時建筑施工所帶來的投資,使得外出打工者發現在家打工的工資更高。在地經濟并不是強調大資本和虛幻的GDP。事實上,只要能充分重視本土力量,不大的投資也能產生驚人的社會效果。

人的回歸,是鄉村美育的契機。在平田村的營建中,設計師觀察和傾聽了不少本地語言。無奈的是,在抽空的鄉野中,本地的聲音是稀疏的。然而隨著人的聚集,相信我們在不久的未來,能探查到更多本土元素。
鄉村美育的關鍵,是交流與挖掘。它既不是設計師居高臨下的理念灌輸,也不是迎合鄉民的務實口味。只有在設計師與鄉民的互動中,才能發現地方原有的性靈,并以全新的審美形態呈現。如此,“設計”才不是一個結果,而是“外來”與“本地”在山野間共同成長的過程。
鄉村是有土壤的,所謂建設并非只是結構與樣式,而是人的翻耕與勞作。如此,鄉村才能孕育人,而有人的鄉村才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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