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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村之爭:池州還是汾陽?
自從杜牧《清明》一詩名揚天下后,各地便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許多杏花村,以至于后世各地為爭奪杏花村的所有權而紛擾不休。總而概之,目前學術界以“池州說”和“汾陽說”最為有力,兩者之間的嘴仗也打得最激烈,以至于一度曾對簿公堂。持“池州說”的學者認為,杜牧曾為池州刺史,且池州今存杏花村遺跡,并有諸多史籍為證;持“汾陽說”的學者認為,從《清明》一詩的情境來看,不可能是南方景色,因而力主山西汾陽杏花村才是正宗。

若從學術角度來說,《清明》一詩是否杜牧所作還是個大大的疑問。核檢《樊川文集》、《全唐詩》,并未收錄此詩。此詩最早出現于南宋淳熙年間,而署名杜牧則要到南宋末年了。據紀永貴先生研究,“杏花村”一詞在唐詩中并不流行,在現存唐詩中僅出現三次。即“薄煙楊柳路,微雨杏花村”(許渾《 下第歸蒲城墅居 》)、“雨干楊柳渡,山熱杏花村”(薛能《 春日北歸舟中有懷 》)和“晚風楊葉社,寒食杏花村 ”(溫庭筠 《 與友人別 》)。可見,此三處“杏花村”無一次是實指,只不過求與上文求對仗而已,俱是詩人筆法。直到兩宋時期,杏花村這一意象才在詩詞中流行開來,如“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農曾入杏花村”(蘇軾《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萬里去黃金闕,一杯得杏花村”(鄧肅《南歸醉題家圃二首》)和“我欲送君迷舊隱,桃源流水杏花村”(釋慧遠《送楊高士歸蜀》)。這些“杏花村”與美酒、隱士與田園等意象聯系在一起,成為文人想象中如“桃花源”般的烏托邦之地,更成為后世“杏花春雨江南”一語的濫觴。而署名為杜牧的《清明》一詩正是在此時突然被劉克莊、謝枋得等人“發現”并收錄于《千家詩》中,作為一部蒙學教材,為后來中國人所熟知。可以說,現托名杜牧的《清明》一詩應是宋人所作,這種托名現象在中國文學史上并不鮮見。

池州杏花村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明初,清人郎遂在《杏花村志》卷十一列出一份明洪武四年的戶帖,戶帖是明代的戶籍簿冊,作用類似于現今的戶口本。戶帖中寫道:“一戶,郎禮卿,池州府池州縣杏花村居住。”這是池州杏花村第一次出現在世人眼中。當然,這也不能說明杜牧所說的“杏花村”即是池州杏花村。這一時期的池州杏花村同他全國各地的“兄弟”一樣,都只不過是時人附會所來,還沒有受到世人的明顯關注。正如《四庫全書總目》評論《杏花村志》時所說:“然流俗相沿多喜附會古跡,以夸飾土風,遂居是村以古今名勝建置。”但到了明中葉,地方官紳開始有意無意將池州杏花村與杜牧相聯系起來。明嘉靖二十五年成書的《池州府志》中,明確指出了杏花村的位置就在“城西里許”,并第一次與杜牧《清明》詩聯系起來。同時,池州府同知山西人張邦教率先在池州當地“立亭表之”,亭名即是“杏花亭”,這是實體建筑上完善杏花村的開始。
池州地方文人也在重新發掘或者說竭力構建池州杏花村這一概念,最主要的方式則就是通過詩文。其中最早屬宋人(一說元人)曹天祐的《杏花村》,詩云:“久有看春約,今才出郭行。杏花飛作雨,煙笛遠聞聲,舊蹤尋何處?東風暖忽生。酒壚仍得醉,倚待月華明。”最具代表性的則是明代景、弘之間邑人沈通、沈昌父子,如沈通有詩《題友人西郊書屋》,詩云:卜筑城閨外,居臨杏塢西,桑麻深繞屋,桃李鬧成蹊。種竹開新徑,移花帶舊泥。小園閑坐處,幽烏一聲啼。沈昌有《杏花村》,詩云:杏花枝上著春風,十里煙村一色紅。欲問當年沽酒處,竹離西去小橋東。關鍵是沈昌后來著有《池陽懷古》一詩文集,前后錄詩二百余首,其中就收錄了不少關于杏花村的詩詞,這就為池州杏花村在士林間傳播打下了基礎。
此后,歌詠杏花村的詩詞產量進入噴涌期。池州風景秀麗,離當時的文化中心江浙地區又相對較近,吸引大量士人前往池州杏花村進行朝圣時拜訪,當地官員也竭力提倡、鼓勵這一文化活動。而《杏花村志》中收錄的從唐到清關于歌詠杏花村的兩千余首(篇)詩文,絕大多數創作于明清兩代。可見在當時士人心中,池州杏花村開始取代其余各地杏花村了。即使部分士人內心明白池州杏花村亦是后人附會而作,但此時池州杏花村卻以其獨特的江南風光成為所有杏花村的代表,其文化意義遠遠大于其地理意義。因而他們心底默認了這么一個事實:池州杏花村,正是杜牧筆下的杏花村。正是通過歷代文人墨客的這樣大力宣傳,使得池州杏花村這一文化概念逐漸成熟起來。

到了清康熙年間,關于杏花村的各種文獻史料及傳說積累已經相當可觀。邑人郎遂于是作《杏花村志》十二卷,成為池州杏花村概念完全形成的標志。乾隆朝修撰《四庫全書》時,《杏花村志》又被選入,成為全國唯一一部收入四庫全書的村志。池州杏花村之名,也得到了官方的正式承認。同時,杏花村的實體建筑也基本趨于完成,至清代,整個杏花村形成了一片方圓十余里古色古香、景色如畫、蜚聲相傳盛四海的風景區。相傳其時有老杏萬余株,絢爛迷觀,堪稱盛景。

池州杏花村,原只不過是幾間“淪于荒煙野草之中”的茅舍酒肆,只不過“跡以名重,地以人傳”。在地方官紳與文化名人的精心構建下,才成為今天的 “千古詩村”。如此看來,池州與汾陽兩地爭奪“杏花村”,其實也并無多大意義。池州搶不走汾陽的“美酒”,汾陽也搶不走池州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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