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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為什么喜歡文字游戲?
我想講的是文字游戲的悠久傳統。第一部分是文字游戲的傳統。第二部分是書法中的文字游戲,書法中的文字游戲偏重于明清時期。第三部分,講當代藝術當中的文字游戲。
(一)
在中國視覺藝術當中的語言文字游戲和下列語言文字特點有關:第一是我們的象形起源和藝術文字。第二是一個字可以有多種異體,這個只有在不是拼音的文字的情況下才可能出現,因為拼音的符號是必須跟著音走的,是不能分離的。
另外漢字的形體有很大的可塑性,和我們文字游戲相關的還有諧聲雙關語,也叫做同音雙關語或者諧聲相關語。也就是說它的音是接近的,甚至是完全一樣的,但是它的意思是不一樣的,那這跟我們同音字多是有關系的。

有一種搭配能追溯到漢代:“雀”在漢代和“爵”的發音是一樣的。所以可以看到漢代的時候得爵祿:雀和鹿在一起游戲,還有羽人,跟道教有關,這個搭配是又能長壽,又能當官,又能發財的意思。這種搭配在明代也依然存在。還有猴子和蜂在一塊兒,實際上就是“封侯”。
中國視覺藝術當中的雙關語圖像其實更多是跟民俗有關。皇宮的藝術嚴格來講比較俗氣,跟中國的民俗文化比較接近。而文人文化則比較傳統,文人畫當中基本上很少有雙關語這種現象,因為他們有更豐富的筆墨來表達。那么文人也有自己的文字游戲,就是我現在要講的。
文字游戲有它自己的一套玩法,與篆刻也有關系,當時中國人的篆刻都是拿古代文字來篆刻的,因為古代的文字留下來的很多。陳洪綬字“蓮子”,這個蓮花的“蓮”跟我們今天的“蓮”還不一樣,但可以看到這個字就是“蓮”,它是有出處的,不是亂造的。還有把這個八卦也用上的,“乾坤一草亭”,乾卦和坤卦。所以文字游戲的淵源很多。
(二)
我們怎樣看待這個文字游戲?我個人認為在教育普遍、越來越發達的時候,古文體字的游戲其實是我們用來區隔一般民眾教育的一種方式。就好像如果高爾夫每個人都打的話,有錢人一定會發明另外新的一種游戲,就是這樣的情況。

文字游戲在清代初又有了新的發展。開始的時候它延續了晚明的風氣,繼續玩文字游戲。可以看到傅山寫的一個篆書,寫的《妙法蓮花經》。觀世音的“觀”字有九種寫法,有的大同小異,但是有九種之多。剛才說過了,中國文字允許一個字有多種變化。傅山寫過一個引首,字很怪,但它都是有出處的,他又從古代弄出來這些東西來玩文字游戲。這是《嗇廬妙翰》上傅山寫的,很難讀,不過雖然很難讀但是抄的這段話是莊子的,只要讀了當中幾個字就知道這是莊子的,很多人都會背,就能跟著去領悟這個字怎樣寫,它是不斷地反復地用自己的記憶來不斷地進行校正過程。如果完全是抄一篇大家都沒有讀過的文章那就很難,誰也讀不清楚。而如果用很怪的字寫一個大家都熟悉的文本,那就有參與的可能性。而且也都不是亂寫的,都是字典里出來的。
但是晚明覆亡了,很多漢族學者開始反思,開始攻擊說亡國就是你們這幫家伙干的。顧炎武說“以今日之地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他下面開始罵了,“皆文人所以自蓋其俚淺也”,你們這幫膚淺的家伙玩這種文字游戲,還自以為了不起,其實是為了遮蓋你們的不學無術,把他們罵得很厲害。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清代的閻若璩的出版了一本很重要的著作叫《尚書古文疏證》,他證明當時通用的一個本子,最早出現的時候用古文字體書寫的,是偽書,是假造書。這了不得了,就好比突然有人告訴你《資本論》不是馬克思寫的,那你還敢引用嗎?所以就不敢用古文了。所以傅山在他晚年的時候寫了一首詩,最后一句是“老至才知不識丁”,原來自己不認識的字,以前都是亂寫。所以文化的游戲規則開始變了。

這個時候又出來了一種新的游戲規則,是跟學術有關的游戲規則。八大山人晚年畫上經常出現花押。怎么讀?晚明的大收藏家顧文彬說叫“三月十九日”。什么意思?三月十九日是崇禎皇帝上吊的那天,1694年正好是崇禎皇帝上吊五十周年。顧文彬就把這個讀出來了:“三月十九日”乃思陵殉國忌日,而八大山人恰恰又是皇族,他姓朱,是南昌王的后人。
但顧文彬其實是錯的,后來我解讀出來了。為什么發現錯了?因為我在研究異體字的時候忽然發現這個字的原形了,原形是“十又三月”。而且這本書是八大山人的叔叔印的,所以八大山人一定是看過這個書的。那么問題就來了,什么叫“十又三月”?薛尚宮的“十又三月”,元代的字典也說它是“十又三月”,八大山人的“十又三月”是沒錯的,但為什么他要畫“十又三月”?和崇禎皇帝上吊有關嗎?無關。
八大山人為什么要用閏月?跟當時的學術風氣有關,當時西方傳教士已經傳進了西歷,而這個西歷在1628、1629年測定日食或是月食時,比中國學者準了一天。這很不得了,皇帝是天子,是授權于天的,誰掌握了歷法在那個時候是一個很重大的事情。湯若望于崇禎年間就已經在中國服務了,順治、康熙年間依然服務,他就是負責天文歷算的,北京的天文臺也是那個時候造的。為了回應西方對中國歷法和算術的沖擊,中國的學者梅文鼎出版了一本書叫《歷算全書》,有測日食月食,也有討論古代閏月。“古閏月具在歲終”,最后的一個月就是十三月。梅文鼎是八大山人的朋友,八大山人是知道這個學術研究的,他用這個符號等于是他已經知道了當時閏月的討論,他把當時的學術研究已經直接用到了他的文字游戲當中了。
還有更有意思的文字游戲,八大山人晚年的時候寫字常常會加上一個怎么讀這個字的音的一個符號。比如我們今天讀“在”,它是一個朝下走的音,但他告訴你,古代都是上聲;“婦”當時應該朝下走,這里標了上聲。他告訴你,你不要以為我用韻用錯了,平仄聲用錯了,這個字在這里不是去聲,不是仄,而是上聲,是平。八大山人為什么這樣?還是要從清代初年的學術風氣當中去理解,這個時候顧炎武說過“讀九經自考文始”。因為中國文字早期跟音特別有關系,所以要了解音才能夠了解字義。所以說八大山人的詩歌里大量出現“上聲、平聲、仄聲”這樣的東西,這是一時的風氣。古代文人的文字游戲已經從原來的異體字玩形變成玩音,哪個更難?音更難。因為字形上、字義上都跟古代一模一樣,可是要問這個字唐代怎么讀?漢代怎么讀?都不知道。所以可以看到文字游戲又進入了一層,從玩字形到玩字音。
(三)
文字游戲的玩法和內容、規則一直在變。在八大山人去世之后又發生了變化,中國的學者開始不只是抓住一兩個小地方玩,而是開始大規模地研究文字學,所以這個時候那種奇奇怪怪的文字游戲沒有了,大家要拼的是拼學霸。你不要來給我搞這個,就直接來搞文字,你懂多少?所以這個時候可以看到篆書就寫得特別的規矩,特別的規范,特別的準確,在音、形、義上都要如此,所以明末清初那種文字游戲在這個時候就消失了。到了19世紀的時候大量出土的古文字又出現了,這個時候我研究他們的文字游戲開始又是寫大篆文。
這是到19世紀大概的情況,20世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海寧的一個老畫家沈紅茶用文字來畫畫,可以看到“山”,漁舟的“舟”,犬石的“犬”,石頭的“石”,云彩的“云”。徐冰的一些作品應該也是受了他的啟發。丁衍庸的畫直接是用文字表達:亭子、人、舟、魚、山、鳥、狗……上海畫家盧輔圣用怪字來寫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也是從古代學出來的。

中國人為什么這么喜歡文字游戲?其實民眾層面上的文字游戲和上層的文字游戲是不一樣的,但是不管怎么說中國總的來說是一個非常注重文字統治功能的社會。這個社會依靠文字統治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甚至東周時期出現了一個階層,是管理文書的階層,通過文字來管理社會。中國能夠成為一個統一的國家,分而又合之,合而又分之,最后還是合、分、合,其實跟我們的漢字有很大的關系,因為我們龐大的官僚系統實際上是靠漢字來維持的。
我們的文字不是拼音文字,比如法語不一樣拼音肯定也是不一樣的,它是跟著語音走的,我們就沒關系,福建人講福建話廣東人聽不懂也沒關系,還可以寫漢字,所以漢字就非常重要了,因為這個中央的政令文件就能下達了。如果都是跟著拼音文字就完了,廣東話拼音出來福建人讀不了。
正因如此中國歷史上出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叫正字活動,主要由當時的著名學者和政府出面來進行,為什么要“正字”?我們的字由于不是跟著音走,是可以無限地發展出去的。比如“壽”字,《百壽圖》可以有一百個“壽”,有的是很接近的,多一畫或少一畫;有的時候它不接近,差別很大。如果政府不出面來規定一個正體字,交流就完全混亂了。當交流完全混亂,四川人使用一種漢字,江蘇人使用一種漢字,中央的政令怎么下達?所以政府一直出現“正字”這個活動。《新華字典》列出的是規定的正體字,《人民日報》和各地的報紙必須用正體字,主要的媒體是一定要有正體字的,當然我們說的是新聞的,網絡語言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掌握文字在中國古代實際上是很重要的。

我們受到文字的影響,會用文字來裝飾我們的環境。書法實際上都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藝術,我非常幸運是在研究這個藝術。繪畫跟書法是無法相比的,因為書法是統治階級的藝術,就這么簡單,誰掌握文字誰就是統治階級,書法就是書寫文字的藝術。從皇帝到地方鄉紳都搞這個,而且通過臨帖,同時就是規范字。而且我們的漢字還好玩,像高雄舉辦過“漢字好玩節”。還有一點就是過去中國人對文字的尊崇。過去在經濟發達的地區都有惜字塔和惜字爐,就是寫過的字紙要放到里面燒的。我研究晚清的官員吳大澂,當時在北京他們的一項慈善事業就是:一個老頭兒沒有工作,他們贊助他,給錢給生活費,讓他到馬路上去撿寫過的紙交給他們,每個月的正月初一和正月十五吳大澂都要去監督,看著這些紙放在爐子里被燒掉。這個是一個非常長的傳統,今天我們手機里面亂打,對文字的敬畏之心已經沒有了。

可是我們過去的文字同時又能代表著形象,這是廈門南普陀的一個形象,這里你可以看到“佛”這個字本身就是尊崇的對象。所以說種種原因造成了我們中國書法、我們中國古代跟語言文字相關的文字游戲既有游戲的一面,同時又有很嚴肅的一面。
本文系根據作者在上海民生美術館講座整理摘選,原題為《文字游戲的悠久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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