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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德國大選丨迷霧里的摸索:聯盟黨與“未來之隊”
2021年9月的第一個星期,臨近周末,聯盟黨(Union)候選人阿明·拉舍特官宣了一支“未來之隊”。
消息并不新鮮,但有些突然。因為,在第一期候選人電視辯論后,拉舍特宣布,將在選戰的最后一個星期推出“未來之隊”,人選未定。可這之后沒幾天,“未來之隊”就官宣了。
在提前官宣的同時,其自身定位也默默地從在未來發揮作用的“未來之隊”變成了幫助拉舍特贏得選舉、寄托著對未來希望的“未來之隊”。
這不是聯盟黨為了大選押上的第一次寶。它的候選人拉舍特為了全力以赴總理之位,一早放棄了在自己的家鄉——亞琛1號選區——的選戰活動,同時也賭上了自己再次進軍國會的前途。“我的位置在柏林”。如今看來,“柏林”指的是總理府,而不是國會,頗有些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

2021年9月1日,德國斯圖加特街頭擺放的大幅競選海報。
大聯盟里的相愛相殺
默克爾的四屆政府里,有三屆與社民黨組閣。由于聯盟黨和社民黨分別為第一和第二大黨,因此兩黨聯合執政稱為“大聯盟”。
雖然第一和第二大黨聯合執政看上去非常理所當然,但拉長到整個聯邦德國的歷史,它并沒那么經常出現。在默克爾之前,上一屆“大聯盟”已經是1966-1969年由基辛格主導了,該“大聯盟”也不是慢慢聊出來的,而更是一個危機下的緊急選項——它發生在埃哈德退位,自民黨退出執政之后。默克爾才是第一個把“大聯盟”常態化的德國總理。
“大聯盟”在帶來穩定和默契的同時也使雙方都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一部分辨識度。政績歸誰,鍋該誰背,又是一個永遠的爭吵話題。另外,所謂的“大聯盟”實際上不是兩黨,而是三黨聯盟。因為聯盟黨由基督教民主聯盟(CDU,以下簡稱基民盟)和基督教社會聯盟(CSU,以下簡稱基社盟)構成。默克爾和拉舍特都來自于基民盟。在相處愉快的時候,聯盟黨是以全國為范圍的基民盟夫唱、僅局限在拜仁州內部的基社盟婦隨的“姐妹黨”,在產生紛爭的時候則是基民盟和基社盟。
現成的例子就是第三屆政府和第四屆默克爾政府,分別為她主導的第二個和第三個“大聯盟”。第三屆政府后期,圍繞歐盟、尤其是難民問題,以默克爾為核心的基民盟中央和以瑟霍夫為核心的基社盟中央就產生了不少分歧。分歧點不僅在于理念不同,站位不同,也在于基社盟因為基民盟的堅持導致不少選民外逃選擇黨。2017年的大選結果給兩黨都敲響了警鐘,其直接后果就是基社盟高層分別代表“親默派”和“疏默派”的霍斯特·瑟霍夫和馬庫斯·索德爾公開決裂。2018年3月大聯盟組閣成功。9月中下旬,時任聯邦憲法保衛局局長的馬森越權公開駁斥總理發言人,稱在開姆尼茨右翼游行時發生的命案只是“碰巧而已”的謀殺,同時指責正在共同執政的社民黨為“極左”。這件事以瑟霍夫出面善后告終。2018年,瑟霍夫出任聯邦政府內政部長,隨即丟掉了拜仁州長之位。2019年,瑟霍夫的基社盟黨魁之位也被索德爾取而代之,成了榮譽黨魁,在黨內退居“太上皇”。這一切都表明,“大聯盟”的順暢運行,實際上有賴于三黨的互相妥協,互相認同。
說到相愛相殺,恐怕沒有其他政黨會像“大聯盟”內的三黨一樣有如此深刻的領悟。因為互相需要而相愛,因為彼此嫌棄而相殺。
這樣的尷尬在很多細節上都能透出。比如,數字化自2018年組閣起就成為全德的熱點政治話題,“推進數字化”甚至作為單獨列出的一條,寫在了組閣協議中。幾年過去,事情進展并不順利。因此,本次選戰中,聯盟黨和社民黨都對著“數字化”開火了。社民黨的主張是:缺少支持,國家資金扶助沒有到位,因此拖慢了數字化基礎設施建設進程。而聯盟黨主張:錯誤的管理和權責不清才是根本原因。但是,作為執政黨的聯盟黨,自己不是也參與到了“錯誤的管理”中嗎?為了更好地推進數字化,“未來之隊”請到了數字化國務部長巴爾。巴爾(和拉舍特口徑一致地)提出:德國錯過了一次“升級”的機會,因此現在要點燃數字化進程的引擎。可是,巴爾本人從事聯邦數字化相關管理工作已有八年。在推進數字化進程這方面表現得比她更主動、也更受認可的是默克爾的親信、總理府幕僚長赫爾格·勃勞恩。然而,基民盟的勃勞恩未曾被“未來之隊”提起,基社盟的巴爾反倒成為數字化代言人。
“骰子阿明”
阿明·拉舍特——正如他的“未來之隊”中不少成員一樣——是突然冒尖的。
拉舍特1960年代初生于亞琛。亞琛是一座以工業技術聞名的中型城市,而拉舍特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自2012年起,他領銜基民盟北威地區分會,2017年開始,基民盟成為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第一大黨,拉舍特成為州長。
不過,拉舍特在政治上真正取得關注還在疫情以后。2020年3月,疫情在歐洲爆發后,北威州很快就成為了德國的疫情重鎮,感染率和死亡率都在全國前位。而作為州長的拉舍特因為未在2月下旬取消當地多城的傳統狂歡節而使北威州疫情迅猛擴散一時被推上輿論聲討的風口浪尖。

阿明·拉舍特
好在,拉舍特的一大優點就是虛心認錯。3月底的州長會議上,北威州和其他11個州一起要求全德16州統一推行更嚴厲的防控措施。拉舍特更在后來達成的溫和版本基礎上,宣布北威州將對第二次違反禁令的人處以最高25000歐元的罰款,并曾經試圖推行遭到行醫從業者行會抵制的“流行病法”,該法一旦通過,就可以在北威州境內強制征集醫生。整個抗疫過程中,拉舍特一直保持著虛心認錯的優點。他以在公共媒體里一再強調“不能只聽取專家意見”聞名,自然,這是聽取了經濟的意見。
與之相較,兼領拜仁州長的基社盟黨魁索德爾就沒那么“會做人”了:又是指責要求更嚴厲防控措施的12州“抄襲”,又是指責北威州“破壞其他地方的獨立性”。
2021年,拉舍特被扶上基民盟黨魁之位,和他的溫吞、和北威州在聯盟黨內以及在全德的權重都不無關系。此外,拉舍特曾經的對手施潘恩、羅特根和梅爾茨都屬于基民盟黨內右翼,拉舍特是幾個人當中最趨近中線的。這也是基民盟在重新尋找選民這個摸索過程中的達成的階段性結果。
聯盟黨候選人的位置還沒坐熱,一樁丑聞就給了拉舍特的聲譽以重重一擊:2021年7月,德國的西部、南部和中部爆發了百年一遇的洪水,受災者眾。7月中旬,新官上任的拉舍特和總統施泰因邁爾一起奔赴受災現場,同社民黨的朔爾茨對壘搞“膠靴政治”。衣錦還鄉回到北威州老家慰問,又有屬于社民黨、同時又是總統、多年來廣受愛戴的弗蘭克-瓦爾特·施泰因邁爾作陪,原本是個好機會。拉舍特卻把它弄砸了:正當施泰因邁爾語氣沉重地說著“我們與那些失去了朋友、熟人和親人的人們同哀——你們遭受的這一切讓我們心都碎了”,拉舍特被拍到就在他身后十米左右的地方和旁邊的人談笑風生。咧嘴大笑的照片和視頻傳遍了全網。
“洪水中的大笑”不是拉舍特的第一次丑聞,但可能是最著名的一次。2009-2015年間,拉舍特曾在萊茵-威斯特伐利亞高等技術學院教授政治學。在一門名為“柏林政治里的歐洲”的課上,有幾個從未參加考試的學生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考試成績,而另外一個參加了考試的學生卻沒有獲得成績。事發后,拉舍特對此的解釋是:他曾經認真批閱了考試,但成績不小心弄丟了,于是他只好根據自己的手記“重新打分”。具體如何“重新打分”,他并沒給出合理的說法。而另外的說法則是:他的“重新打分”是擲骰子決定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如此混亂的成績。于是,他獲稱“骰子阿明”。
即使在黨內,對他的質疑聲也從來沒有停過。在洪水視察現場那災難性的咧嘴一笑以及在第一期電視辯論后,野心勃勃的時任衛生部長施潘恩都曾表示,聯盟黨在考慮由基社盟領導人索德爾來代替候選人。雖然施潘恩常以聯盟黨“愣頭青”的形象出現,但臨陣換帥的風聲也絕非空穴來風。尤其是,索德爾和拉舍特之間曾有非常慘烈的一戰。
兄弟相殘
拉舍特的政治生涯看似順風順水,但當他站到在聯邦政治舞臺中心時,已經經歷過好幾輪黨內廝殺了。
在他之前,一度被很多人看好的候選人已經換過幾輪:首先是默克爾2017年底剛剛宣布不尋求連任之后就很快扶植的安格蕾特·克蘭普-卡倫鮑爾,接下來是現任衛生部長閆斯·施潘恩,再之后是和他同臺競爭基民盟黨魁的諾貝特·羅特根及弗列德利希·梅爾茨,最后是和他爭奪聯盟黨候選人之位的基社盟黨魁馬庫斯·索德爾。他的所有對手都不乏競爭力:克蘭普-卡倫鮑爾有基層經驗又頂著“小默克爾”的名頭出道,施潘恩在2017大選前就是基民盟的青年才俊、在本屆政府里又擔任衛生部長,羅特根是法學博士,梅爾茨是久有盛名的老基民盟、經濟專家。最后,還有索德爾。
索德爾自2018年起就任拜仁州州長。上任兩三年,雖然與默克爾路線相悖,但已經在當地控制疫情、引進綠色工業方面獲得了顯著政績。2021年4月的一期調查顯示:聯盟黨內部,有超過七成的人認為他比拉舍特更適合做候選人。不論黨派,則有44%的人認為他更合適,相較之下,拉舍特只獲得了15%的支持(還有33%表示他倆誰都不合適)。
索德爾有目共睹的能力給拉舍特帶來了巨大壓力。默克爾和瑟霍夫之間的沖突尚且局限于難民政策和事情本身,而拉舍特和索德爾面臨的則是兩人中赤裸裸的二選一。雙方經歷了至少三周的公開僵持,在此期間,誰也沒少攻擊對方。全國選民都目睹了這令人尷尬的一幕。
聯盟黨內部迅速分化,其中不乏高層人員參與到“站隊”中。聯盟黨青年團主席提爾曼·庫班要求拉舍特退出,并通過《圖片報》給兩位候選人下達“哀的美敦書”:如果不能達成和解,就公開聯盟黨青年團的立場。與此同時,石勒蘇益格-赫爾施泰因州長達尼埃爾·君特則表示,基民盟主席團和理事會都支持拉舍特,以此來逼迫索德爾自動放棄。
此情此景,讓人不禁回憶起“維也納森林飯店講話”。
1976年11月,基社盟在一次會議上決定離開“姐妹黨”基民盟單飛,將其勢力范圍從拜仁一州擴展到全國。基民盟隨即做出回應,要求基社盟對聯盟黨保持效忠。1976年11月底,聯盟黨青年團于慕尼黑召開大會。時任基社盟黨魁的弗朗茨·約瑟夫·施特勞斯對時任基民盟黨魁、有志參選總理的赫爾穆特·科爾發動了猛烈攻擊,說:“他(赫爾穆特·科爾)毫無能力。性格上、精神認知上和政治上的條件他全都沒有。總理府所需要的一切他都無法滿足”、“科爾永遠不會成為總理的。年過九十之后,他會在回憶錄里寫道:我當了40年總理候選人,從這苦澀的40年中真該吸取一些經驗教訓啊!誰知道呢,他的回憶錄的最后一章可能會在西伯利亞或者什么鬼地方寫成。”這番講話被在場的人偷偷錄音帶出,交給《明鏡周刊》發表。因為此次大會在“維也納森林”連鎖飯店集團的會議大廳舉行,這番火力十足的講話便獲稱“維也納森林飯店講話”。
“維也納森林飯店講話”所涉及的并不僅僅個人恩怨。因為,在同一場講話里,緊隨著對科爾能力的評論之后的還有弗朗茨·約瑟夫·施特勞斯對“姐妹黨”毫不掩飾的怨念:“基民盟黨人在政治上就是些非洲矮人,就知道為選區擔驚受怕,他們是一群我可以塞進馬甲口袋里的侏儒,也就能以政治家的身份寫寫書糊弄糊弄大學生……”
兄弟相殘是聯盟黨尷尬而又難以根除的傳統。拉舍特和索德爾之爭,在大選臨近的日子里,又再次喚起了人們的回憶。拉舍特接過的不僅是黨的領導權,還有默克爾和瑟霍夫,乃至更早的赫爾穆特·科爾和弗朗茨·約瑟夫·施特勞斯之間留下的裂痕,可他還并沒有來得及發展出默克爾那么大的能量來消弭這個裂痕。他承繼了前輩的遺產,遺產里也包括基民盟和基社盟兄弟相殘的慣性。盡管索德爾最終因為胳膊擰不過大腿而(不得不)大度地發表了忠于聯盟黨的宣言,卻在隨后的活動上拒絕與拉舍特對拳。
與其說候選人之位是出于拉舍特的個人魅力,不如說是基民盟在聯盟黨內的絕對優勢導致聯盟黨候選人只能從基民盟出。尤其是和索德爾的對決給聯盟黨留下了短時間內難以愈合的傷口。傷口還在流血,聯盟黨就帶著它開始了選戰。而對拉舍特來說,當他一路過關斬將、接連贏過了黨內所有野心勃勃又具有競爭力的對手、最終借助外力好不容易取得了關鍵一戰的勝利時,才發現真正的大戰才剛剛開始。
領導力和團隊精神
“團結”和“適度”是聯盟黨中移后喜好的口號。在第一期電視辯論最后的總結陳詞里,拉舍特也不無感情地說到“聯盟黨團隊”和“信任”。
在這個意義上,拉舍特可以說是一個合格的默克爾式聯盟黨人。他不是強勢型人格。在杜塞爾多夫的時候,就多次主動提及自己的內閣。疫情期間,更是鼓勵內閣里的所有部長通過媒體“圈粉”,并不獨享聚光燈。這甚至成為了他的執政風格。和他的團隊相對的是他的基本盤。盡管拉舍特念念不忘自己的北威州內閣,但哪怕在北威州首府杜塞爾多夫,基民盟的基層里也出現了一些倦怠情緒。海報不被掛起來,傳單也分發得不勤快。不過,曾經共事過的內閣人對他多有贊譽。人際關系的優勢也回報到了候選人之戰上。
成為候選人后,拉舍特也在有意無意地模仿默克爾的風格。“誰值得信任?這是民主原則里最重要的事。”到了柏林之后,他也反反復復地表示“無論作為黨魁還是總理候選人,基民盟作為整個團隊可見,對我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七月大水的咧嘴一笑打破了這種信任。阿富汗危機里的撤軍又加劇了它。和拉舍特同為基民盟同僚的克蘭普-卡倫鮑爾領銜國防部,卻對撤軍缺少及時反應。不少和德國合作過的當地人被留在了阿富汗。《圖片報》更是發布了一則頭版頭條:撤走了啤酒也沒撤走人,配上的照片是從阿富汗撤回的滿載著啤酒的飛機。拉舍特的團隊精神并沒有妨礙他在不少聯盟黨人口中已經成了黨的“負資產”。
拉舍特沒有看到的是,在默克爾強大的“端水能力”后,隱藏的是她堅定的決斷力和執行力。的確,默克爾會聽取各方意見,力求各方平衡。但她不是憚于作出決定的人。歐洲經濟危機時借債“歐豬五國”時如此,2015年的難民危機時如此,包括在華語區受到追捧、卻在本國備受壓力的所謂“對華友好”上,也是如此。無論人們喜不喜歡她,都不能否認,默克爾不缺少即使在逆境里也敢于為自己的判斷承擔后果的果決。
拉舍特的“不敢做出決定”并不難理解。這其中有他一貫個人性格的因素,但也與黨內及黨外的情勢有關:默克爾“中線”風格的繼承者是他被黨內推出的最大理由,這個“定位”在助他上位的同時也變成了他的禁錮。他怎么能在“兄弟相殘”記憶猶新的時候,就再次上演分裂本黨的鬧劇呢?——無論他本人的預謀為何,事情都會算作因他而起。任何一點微小的刺激都會引來爭吵,可聯盟黨還經得起這么一次“選邊站”嗎?而在黨外,還沒等他建立起個人威望,七月大水的咧嘴一笑就使他陷入被動,民調的走低讓他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生怕丟掉已經不多的支持,因而也很難豁出去放手一搏。
越在危機年代,民眾對領導者意志力的需求就越大。民眾想要看到的雖然絕不是獨斷專行,但也不會是一個一直猶豫著不敢做出決定的領導人。震蕩如風雨,僵化如迷霧,而人們在選舉時希望看到的是透過風雨和迷霧的那一盞明燈。
專業和穩定
“未來之隊”這支競選團隊由經濟專家、前聯盟黨議會黨團主席弗列德利希·梅爾茨領銜,包括數字化國務部長多洛絲·巴爾、石荷州教育部長卡琳·普林、薩克森州文化部長芭芭拉·克萊普施、安全政策專家彼特·諾伊曼、音樂經理人喬伊·基亞洛、法務專家和基民盟副主席希爾維亞·布雷爾、聯盟黨議會黨團副主席安德利亞斯·榮格。曾經與拉舍特角逐候黨魁暨候選人之位的梅爾茨不僅赫然在列,而且還是領軍人物。固然可以說梅爾茨為黨不計個人恩怨,但也可以從中看出聯盟黨所面臨的壓力使他們已經幾乎傾巢出動,押上了不少“重量級人物”。
“未來之隊”最大的特點就是專業化。“專業人士而不是做實驗的人”是拉舍特官宣這支隊伍時的廣告語。以經濟專家梅爾茨和反恐怖主義專家諾伊曼打頭,就連文化事業這種在多數選戰里“哪里需要哪里抹”的萬金油,也找來了文化部長和專業經理人兩人做代言。聯盟黨用這樣的豪華陣容訴說著自己的驕傲。
“未來之隊”在推出時也嚴格遵守了性別比例的承諾,八人的隊伍,男女分別四人。盡管如此,它并非沒有短板,其中最大的一塊短板就是它是短時召集的:隊中的不少人早前默默無聞,喬伊·基亞洛更是官宣前兩天才接到電話的。此外,全隊沒有社會政策方面的專家也可以被視為在和社民黨做不聰明的切割。
更不要提,“未來之隊”也來得有些晚了。早則與索德爾的決戰之后,遲則七月大水時,拉舍特——尤其是當他以teamplayer作為自己的重大“賣點”的時候——就應該組隊了。但他沒有。也許是不希望其他人搶掉自己本來就不多的光芒,也許是聯盟黨內派系太多,而他無法“端平水”彈壓眾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選戰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時推出“未來之隊”,一方面八位人選無暇磨合,另一方面也會使他的窘迫更明顯地暴露在對手眼中。
在與社民黨產生本質沖突的稅務問題中,拉舍特不惜請動了曾在候選人之戰中對自己構成極大威脅的梅爾茨,以后者的專業性來“代言”聯盟黨提出的給企業減稅以及重整歐洲債務的主張。
梅爾茨的主張正如他的“人設”,在體現出極大專業性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帶有了局限性。生于50年代、經濟專業、70年代起進入他的第一個活躍期、暫別政治生涯后從事經濟領域工作、擔任過包括商業銀行(德國三大國有銀行之一)和德意志證劵交易所在內的監事會委員、深耕德美關系……這是一個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保守派基民盟人的生平履歷。精英化特質和冷戰氣息在他的身上并行不悖。這也是為什么梅爾茨積累了那么多人脈和成就,最后依然未能獲選候選人的重要原因:他的精英特質帶著“過去年代”的特征,就連基民盟內部,也有人批評他“還活在上一個世紀”。他的主張背后只有基民盟內有經濟背景的人的支持。而時代巨輪滾滾向前,基民盟已經不愿意——也不能——停留在“過去的驕傲”上了。
“中線”自默克爾以來成為聯盟黨的口號,使聯盟黨在失去一批選民的同時也收獲了長達16年的主導執政。現在,這個帶著聯盟黨大幅度向中線移動的人就要離開了。她的政治遺產問題也隨即浮出水面。
許多媒體、包括聯盟黨內的很多人,把朔爾茨的崛起僅僅“歸功于”拉舍特在洪水視察現場犯下的錯誤。但果真如此嗎?當拉舍特把看似矛盾的兩個概念——代表“突破”的“現代化的十年”和代表“固守成規”的“穩定”——放在同一個語境下,他是想用一種模仿默克爾的腔調來穩固選民,可達到的效果卻更像是某種“五彩斑斕的黑”。
危機時代人心惶惶,民眾需要穩定,這沒錯。但“穩定”是“維持現狀”嗎?

2021年9月5日,德國萊比錫,德國總理候選人朔爾茨在競選集會上發言。
博弈論還是決策論
和社民黨的“決策論”走法不一樣,聯盟黨此次選戰采用的是“博弈論”的走法。社民黨的戰術是清晰明確地表達出“我們是”、“我們要”,而聯盟黨的戰術則更多把自己放在了與其他黨的對比乃至整個政治光譜里的空間中,它的每一步,都建立在對對手的行為的觀察與判斷之上。
這一點在“未來之隊”的推出上就非常明顯。“未來之隊”最大的對象不是選民,而是社民黨的朔爾茨。拉舍特在官宣“未來之隊”后接受采訪時就說得很清楚:“我們是一支由專業人士組成的隊伍,我的背后站著整個黨。而其他孤零零站在前臺的人卻不能這么說。”“未來之隊”,一隊對一人。
另外,整個“未來之隊”里,各個重要領域的人幾乎都有,唯獨沒有社會政策方面的專家。考慮到社會政策在內政里的權重——它幾乎囊括了社會公正、養老、救濟、性別平等、家庭政策、分配、移民融入等所有你能想到的重要內政領域——以及它在即將到來的后疫情社會中的重大影響,這是很不尋常的。這也說明了,聯盟黨在盡量和過去的“大聯盟”做切割的同時,正在努力拉開自己和社民黨的距離:社會公正向來被視為社民黨的“專長”,聯盟黨便索性不與社民黨去搶奪這塊在傳統選戰中的兵家必爭之地,而是將其拱手讓出,另辟自己更擅長的“戰場”。在這里,“未來之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此舉也似乎在隱隱地呼應于大選前一個月舉行的第一場電視辯論中拉舍特的警告。當朔爾茨和巴爾博克就稅收和男女平等問題一唱一和、把拉舍特完全排除在談話外時,拉舍特即刻插入,對朔爾茨發難:“您為什么就是不肯說您不會和左黨組閣呢?一句準話很難嗎?”隨即對電視機前的觀眾警告,紅紅綠聯合會出現“全左派專政”。
對聯盟黨來說,這次選戰的對手不僅是社民黨和綠黨,另有一個潛在的敵人是自民黨。
自民黨在許多問題上與聯盟黨唱調一致:穩固財政、避免提稅、以固有經濟結構里的市場行為來調節環保進程。
但是,一致的唱調并未必能使兩黨結為盟友,他們也有可能成為敵人。在當下的情勢里,以贏得選舉、實現涅槃為第一要務的社民黨在選戰里必然會考慮對拉舍特提出的“全左派恐怖專政”作出回應。如果其主調不變,首先需要放棄的就是主張大規模削減軍費和對富人征收重稅的左黨,與此同時,為了削弱“左派專政”的印象,也一定會考慮選擇一個建制內右翼政黨來做路線上的平衡。國會內右翼有三:聯盟黨(基民盟+基社盟)、自民黨和選擇黨。選擇黨作為極右自不在考慮之列。社民黨必須要處在什么樣的情勢下,才會在自己底盤未穩的情況下,就冒著丟掉辨識度和選民的風險、再組一次“大聯盟”呢?剩下的只有自民黨。而自民黨也及時嗅到了風向,放出了友善信號。在9月7日的聯邦議院會議上,自民黨黨魁克里斯蒂安·林德納開口便道:“你無法否認,他們(社民黨)現在已有不少勝算。”一旦自民黨參與執政,就沒聯盟黨什么事兒了。
因此,“全左派專政”不僅是說給選民聽的,也是說給自民黨聽的。目的是希望自民黨喪失與社民黨組閣的意愿,同時把綠黨尤其是社民黨往左黨的方向上逼。
事實上,拉舍特的舉動,包括“未來之隊”的推出,都可以理解為在通過向反方向打造競爭對手的“人設”的方式為自己贏得選票。使自己的辨識度提高是選戰的重要手段。但是,如果把希望寄托在對手犯錯上,極容易使自己既被動又焦慮的狀態——尤其是,大選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
結語
在拉舍特的民意連續兩周遠落后于朔爾茨之后,不僅是曾為對手的施潘恩,就連曾經支持過他、在黨內黨外都德高望重的沃爾夫岡 朔伊布勒和福爾克 博菲埃也開始保持距離。前者是聯邦議會主席兼前內政部長及財政部長,后者是黑森州州長、也是聯邦德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久的州長。與其說這是出于謙虛和自覺讓出C位,不如說是這些老黨員在給聯盟黨計算后路。
默克爾,打破其“國家領導人不偏不倚”的慣例,也打破了之前強調自己想遠離競選活動的承諾,在兩周之內連續兩次公開為聯盟黨站臺拉票。
第一次,在8月29日第一期電視辯論后,她抨擊了現在依然還是她本人搭檔的副總理兼財長歐拉夫 朔爾茨。因為朔爾茨的穩健風格使他已經連續兩周超過拉舍特好幾個百分點,而聯盟黨的民調已經到了20%的生死邊緣——在近幾年的德國,20%是建制內一條用于界定大黨還是小黨的分水嶺。
第二次,在9月7日的聯邦議院會議上,她更不惜以“誰來統治這個國家,絕不是無所謂的事。這是一次特殊的選擇,因為在最困難的時期,這就是我們為國家決定方向的選擇”來親自拉開論(罵)戰。她提出的論調是:選民只有兩個選項,要么是社民黨和綠黨一定會聯合左黨帶來的“全左派專政”,要么是由聯盟黨領導、以拉舍特為首的政府。而這正是拉舍特團隊孜孜不倦正在努力放出的風聲。在此之后,她繼續對朔爾茨就其發言中將已注射過疫苗的人戲稱為“小白鼠”的用詞窮追不舍。對此朔爾茨即時反擊:想讓民眾放松接種疫苗,有時也需要一些玩笑來營造輕松氛圍,“如果有些人不想笑還感到不安,那可能是因為他們看到自己的民調結果才笑不出來!”以聯邦總理之尊親自在聯邦議院會議上點燃戰火的做法使不少人批評她此舉“不顧形象”和“缺少尊嚴”。
默克爾長達16年劃時代的執政使她不僅和拉舍特,也和整個聯盟黨進行了綁定。
借助和默克爾的親緣性上位候選人,拉舍特不需要“吃相難看”。即使在和索德爾公開對決的那幾個星期,他的表現也是更加輕松的。但這也使他習慣于扮演一個聽話但常需被母親幫助的兒子的角色,在民調跳水時只能搬出默克爾來當救兵。對比幾經起落和數次被“雪藏”依然堅韌的朔爾茨,拉舍特被保護得太好了。
聯盟黨(或者基民盟)借由默克爾的人格特質和國際聲望成為“愛心與理性”的野生代言人。他們陶醉于默克爾的光環,未曾留心哪些光環為默克爾所有,哪些光環是屬于自己的,也就未曾真正騰出手來解決內外隱患。待發現危機林立時,他們最大的招牌——默克爾——的政治影響力已近臨界點。
默克爾固然也許不介意像一個深謀遠慮而盡職盡責的母親一樣,在其職業政治生涯的最后為后人鋪好道路——無論是她在選戰中為聯盟黨站臺還是她趕在八月任命新駐華大使都說明了這一點——但后面的路,終究要后人自己去走。
默克爾和拉舍特所在的基民盟,是一個誕生了開國總理康拉德·阿登納、經濟奇跡總理路德維希·埃哈德、“褐色總理”庫爾特·基辛格和統一總理赫爾穆特·科爾,收獲了無數榮光也不乏丑聞的大黨。
這是一個聰明的舉動嗎?也許不是。可是,火燒眉毛,只能先顧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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