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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東亞(二十)〡 逆轉之夜:日本天主教的毀滅
16世紀后半期,天主教在日本發展勢頭迅猛。幾十位大名改宗天主教,吉利支丹信眾數十萬,不但遍及九州和本州南部,而且逐漸擴張到本州中部和東北。對耶穌會傳教的寬容政策,在織田信長死后,由豐臣秀吉繼續。1583年,他甚至親自在大坂劃出一塊土地給耶穌會,供建造教堂。日本關白和幾位耶穌會上層教士之間,也有不錯的私人關系。
然而,豐臣秀吉的態度,似乎在一夜之間發生轉變。這里的“一夜之間”并不是修辭。1587年7月23日,剛剛統一九州的豐臣秀吉來到博多地方,在一艘葡萄牙商船上,再次會見了耶穌會日本教區負責人科埃略神父(Gaspar Coelho)。賓主相談甚歡,豐臣再次允諾,在博多城賜給耶穌會一塊土地。科埃略則向豐臣贈送了葡萄牙的美酒。半夜,科埃略突然被豐臣的信使叫起來,要他立刻回答幾個咄咄逼人的問題:你們為什么要強迫他人改宗?為什么要搗毀佛教和神道寺院?為什么以馬、牛這樣有益的牲畜為食?為什么葡萄牙人要把日本人賣到海外為奴?
科埃略一頭霧水,不知所措地回應說,傳教士從不用暴力手段強迫日本人信教,除了偶爾吃牛肉外從不吃馬(以后可以連牛肉也不吃)。他還把搗毀佛神之事歸咎于天主教大名,并說耶穌會不支持葡萄牙商人的奴隸買賣。這些回應顯然沒什么用,豐臣的問題壓根不是質詢,而是斥責。
第二天,豐臣秀吉就下達了著名的《伴天連追放令》(“伴天連バテレン”是葡萄牙語“神父Padre”的日譯)。這份驅逐令起始便說,日本乃神國,而天主教則為邪教,命所有傳教士在20天內離境。但命令同時又說,葡萄牙人仍然可以來日本貿易。這道命令雖因實施困難,沒有嚴格奉行(歐洲傳教士們后來繼續在日本存在了很多年),卻是日本日后一系列禁教行動之始。
為什么天主教在日本的命運一夜逆轉?豐臣秀吉表面的理由——斥佛神、吃牛肉、販奴等等,當然都不是主因。據說那天夜里,親信施藥院全宗提醒他:天主教勢力日漸擴大,又有像高山右近這樣的實力大名擁護,早晚會成為威脅。驅逐令的文字,即出于曾為佛教徒、又是高山政敵的施藥院之手。
但豐臣的轉變,也不僅僅由于近臣間的內斗。實際上,豐臣對天主教的不信任早就有了,其猜忌正是來自于科埃略。一年前,科埃略在大坂拜見豐臣,豐臣向他透露攻打朝鮮和明朝之意,希望他能搞到兩艘葡萄牙戰船。作為回報,耶穌會可以在朝鮮和中國傳教。急于討好的科埃略不但一口答應,還吹噓說,他能夠調來印度的葡萄牙軍隊相助。
科埃略牛皮吹大,本是諂媚,但聽者有心。和織田信長一樣,豐臣秀吉對戰國時代日本佛院勢力介入政治十分敏感,他當然不希望天主教最后發展成新的政治宗派。在平定九州后,統一大業接近最終完成,此時的日本再也不是群龍無首,四散分裂。在權力逐漸重新集中之時,統一者格外提防禍起蕭墻。豐臣不但強化對各大名的控制,而且在全國下達刀狩令,禁止民間私藏武器。前面提到過,天主教在日本的擴展,其實得益于分裂:各大名相互競爭,將天主教和耶穌會視為葡萄牙帝國的代理人,才為傳教打開方便之門。正因此,耶穌會的早期成功也是其最大的隱患:因為很難和日本內外政治勢力撇開干系,又與海外貿易和武器直接掛鉤,它被視為威脅是很自然的事。總之科埃略的諂媚刺激了豐臣最敏感之處。
與此同時,耶穌會及葡萄牙在日本的成功,也引發西班牙和其支持的教團的覬覦。殖民菲律賓后,西班牙急切希望打開對日貿易。道明會、奧斯定會,特別是方濟各會,也謀求在日本擴大教團勢力。豐臣為開辟和馬尼拉的聯系,對代表菲律賓總督來訪的方濟各會傳教士頗為客氣。一時間,耶穌會和其他幾個教團相互抵牾,把歐洲和天主教內部的政治爭奪引入東瀛。
1596年10月,一艘從馬尼拉駛往墨西哥的商船圣菲利普號,被風暴吹到日本土佐。豐臣秀吉派人查扣商船并訊問船員。結果大嘴的船長在回答訊問時,夸耀西班牙在全球的殖民業績,并且透露說傳教士總是征服先導。這下,豐臣秀吉更加認定,天主教在日本傳播,背后是西班牙和葡萄牙對日本的殖民野心。他下令在京都和大坂逮捕了26名教士和信徒,并在翌年2月,以違背禁教令為名,將他們在基督教大本營——長崎公開處死。此次“長崎二十六人殉教事件”,揭開了日本大規模清洗、迫害天主教的序幕。

1598年,豐臣病死。經過一番權力重組,日本逐漸為德川家康收拾一統,于1603年開始了江戶幕府時代。仍然出于貿易考量,德川家康開始對天主教并未嚴格禁止,反而讓受西、葡兩國支持的天主教團獲得相對寬松的發展環境。但此時日本國內國際形勢,都和戰國時代完全不同了。
國內方面,德川家康一步步鞏固政權,不但排除政治異己,也強化對外貿易管理(如給從事外貿的商船頒特許朱印狀,并組織重要口岸商戶統一葡船生絲進價)。在此過程中,日本國內一些天主教大名及武士被排擠到對立面,使政治斗爭帶上了宗教色彩。意識形態領域,德川家康立儒家理學為正統,并逐漸恢復備受打擊的佛院勢力;同時儒、佛與神道之間亦有相互合流。這些對天主教來說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國際方面,在西、葡之外,英國和荷蘭也打開了和日本的貿易通道。作為新興的新教國家,英、荷與西、葡在政治和貿易上敵對競爭。1600年,一艘荷蘭商船登陸日本,船上的英國人威廉?亞當斯因給幕府造船有功,成為德川的外交顧問,并被封為武士,賜名“三浦按針”。亞當斯告訴德川,除了天主教外,基督教內還有新教,新教國家并不熱衷傳教,宗教和貿易也是脫鉤的。而天主教國家往往通過傳教來征服別國。

在此情況下,日本執政者對天主教不再像以前那樣容忍甚至鼓勵,漸漸把介入政治過深的吉利支丹勢力視為安全隱患。幾次偶然性事件之后,幕府終于于1614年決心禁教,各地加快搜捕天主教傳教士和教徒,制造多起迫害事件。1620年,二代幕府德川秀忠當政期間,一艘帶有朱印狀的日本商船,在臺灣海域遭英荷聯合艦隊緝拿、貨品被沒收,雙方把官司打到長崎。本來是英荷在海上巧取豪奪,卻因日本商船內藏有兩位傳教士而演變成政治事件。結果1622年,船主平山常陳和傳教士慘遭火刑,船員被斬首。以“平山常陳”事件為導線,一個月后, 55名傳教士和教徒在長崎處死,史稱“元和大殉教”。
此后幕府的禁教愈加嚴苛,不但傳教非法,信眾也必須棄教。為了加強社會控制,幕府推行“寺請—檀家制度”,利用遍布各地的寺院,登記當地人口,監控地方社會。在天主教最早傳入、浸淫最長的南方,其影響很難在短期內消除。1637年,九州島原地區的民眾不堪領主的殘酷剝削,揭竿而起。“島原之亂”是江戶時代最大規模的農民起義。雖然不純由宗教而起,但因起事者多為吉利支丹、領袖亦以教為旗,使得這場變亂頗有宗教戰爭的性質。1638年,幕府征調十幾萬大軍鎮壓,約3.7萬名反抗者鮮有幸存。

這次大規模叛亂徹底地斷絕了天主教和幕府之間任何緩和余地。自此,幕府禁教更為決絕。與此配合的,是前后一系列斷絕與西班牙和葡萄牙往來、禁止日本人私自出海的政策。1644年,在羅馬加入耶穌會并獲得神父職位的小西曼施歐(天主教大名小西行長的外孫)被捕殉教,自此日本再無神父,由彌次郎和沙勿略帶來的日本“天主教世紀”正式結束。內心不愿棄教的教徒只能轉入地下,在與天主教世界隔絕的兩個多世紀里,秘密傳遞先輩的信仰,直到明治維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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