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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昱寧專欄:法戈在哪里?在科恩兄弟那里意味著什么?

雖然兩者之間隔了好多年,但把Fargo譯成“冰血暴”的思路,幾乎與Rebecca變成“蝴蝶夢”一脈相承。用人名、地名來統攝整個故事是西方文學的傳統,似乎故事的格局越大就越傾向于此。這個傳統一到中國就必須妥協。你沒法想象一個叫“法戈市”的電影在中國觀眾的想象空間里能激發出一丁點懸念,你得把冰、血、暴涂抹在標題上,觀眾的好奇心才會蘇醒過來。
但也正因為這樣,這個標題本身的微妙用意,在翻譯的妥協中被徹底瓦解。1996年,當科恩兄弟以此冠名他的大銀幕代表作時,當觀眾在電影院里被一組冷酷血腥而又不無荒謬的場景震動感官時,他們會比中國觀眾多一重疑問:這座叫法戈的小城,究竟在電影里意味著什么?
事實上,整個電影里并沒有一個鏡頭是在法戈市拍攝的。甚至,對這座城市的地理概念,很多美國人也知之甚少。地圖上,法戈市位于北達科他州境內,比鄰明尼蘇達州,在美國的“北大荒”里還算有一定的人口規模——當然,那也只是相對而言。在科恩兄弟的故事里,男主角制造綁架妻子的假案來敲詐有錢的岳父,兩個奉命行事的殺手既殘忍又愚蠢,是他從法戈市的黑幫組織里雇來的——整個電影惟一與法戈發生關系的地方就在這里。法戈在電影里更像是抽象的概念,傳說中的罪惡之地,奇詭莫測的場域,心理意義比地理意義更大。男主角的如意算盤當然沒有得逞,庸人之惡一旦出手就脫離他自己的掌控,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最后傷害性達到了組織犯罪的規模——正如中譯名提示的那樣,有血,而且到了暴的級別。
比創造了一部好電影更重要的是,科恩兄弟在《冰血暴》里創造了一個出色的故事型,結構奇巧,延伸空間廣闊,還煞有介事地戴上了一頂非虛構的帽子(“這是由真實事件改編而成”)。據說有不少人看完電影以后,陷在這個典型的后現代敘事游戲里不能自拔,甚至替這個子虛烏有的“真實事件”考據出“原型”。這頂帽子同樣也安在了以“冰血暴”命名的兩季美劇的片頭上,打字機的聲音一下一下地敲出觀眾的期待和疑慮:這故事真的不曾發生過?

美劇《冰血暴》復制的不是情節而是氣息,延續的不是電影里的那個故事而是它的故事型。第一季仍然跟法戈市沒有什么太直接的關系,故事大部分情節仍然發生在明尼蘇達州。那個窩囊了一輩子的中年男人究竟怎么會被職業殺手勾引進泥潭,成為一個冷血殺人犯?職業殺手又是出于什么動機,要管這攤并沒有收益的閑事,并且讓這個麻煩像一瓶倒在白紙上的墨水,越化越開?電視劇并沒有把這些原因交代得很清楚——或者說,并沒有把人物的行為邏輯設置得很容易解釋。編導更多地把力氣花在氛圍的鋪陳和心理黑洞的開掘上,那正是電影限于篇幅無法詳盡展示的東西。那些日常生活中緩慢的、足以讓人窒息的瑣碎,殺手一步步控制他人心理所激發的快感,在漫天風雪中層層堆積。末了,你可以說這個故事什么也沒有說清楚,也可以說它講述了一切。第七集,當殺手走進一棟古怪的大樓,畫面上拉開一個大廣角,你看不到人,只聽到機關槍一間一間掃射過去。通過這個刻意失真的、近乎漫畫或者玩笑式的場景,一個據說如日中天的黑幫組織被孤獨的殺手一鍋端。直到此時,你才突然注意到,這棟超現實大樓所在的城市,正是法戈。整個第一季,神秘的法戈市,就像它在電影里一樣,只在此處若隱若現。
第二季在某些情節支線上可以算是第一季的前傳,在第一季中被滅門的黑幫在第二季中找到了來處。故事仍然從明尼蘇達州盧文市的一場混亂的槍殺案開始,但這一回,法戈市終于掀開幕布,成為故事發展的重要舞臺。第二季的人物明顯增多,線索也遠較第一季復雜。密蘇里州堪薩斯的新興黑幫部署了一整套先禮后兵的方案,想把盤踞在法戈市的日漸衰落的老黑幫逐出自家地盤。怎樣編故事,這兩家才能從談判一步步變成火并,才能撕開文明的表皮,裸露出“血”和“暴”的本質?編導的解決方式是根據《冰血暴》的原始故事型,塑造出一個——這回是一對——改變情節發展的小人物:每天都在肉店里做著美國夢的屠夫夫婦。
說到這里,你應該可以想象,小人物的命運將再一次被偶然性推動,荒誕地卷入組織與組織的對抗,兩條線索將會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最終形成一種奇特的共謀關系。饒有意味的是,小人物并不以無辜面目出現,他們的可憐與可惡恰恰有賴于主流價值觀的指引。屠夫太太是整個第二季塑造得最為飽滿的人物,她所有的語言、行動都受多種口味混合的“心靈雞湯”驅動。在她的觀念中,通往未來的康莊大道是筆直的,她只要沿著路往前走就是了。路上如果有擋道的,不管是一塊石頭,還是一個活人、一具尸體,只要她視而不見、繼續往前,障礙就不存在。那些漂亮的成功學口號、流于表象的女權理論,都替她的極度自私充當了心理擋箭牌,最終成為殺人兇器。第二季強烈的反諷效果,最集中地體現在這里。
有人把第二季歸入黑幫片。在我看來,毋寧說這是對黑幫片的戲仿。黑幫人物之間,傳統正劇里的恩怨情仇在這里都被不同程度地變形,讓你哪怕在最為慘烈的屠戮場面中都能看到一點滑稽的、不和諧卻異常精彩的“閑筆”。故事的關鍵節點,也總有躍出常理的轉折。無論是印第安人的突然倒戈,還是不明飛行物的出沒,都打上了鮮明的上世紀七十年代烙印。
回過頭來看,這套美劇,第一季開掘人物心理,第二季立足時代視角,從兩個維度上拓展原先由電影建立的故事型。把三者連在一起看,你會發現它們互相詮釋,互為補充,彼此拼接成一個復雜的整體,一個自成系統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法戈市是一個實在的地點,更是一個奇詭的象征,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現代城市冷酷法則的縮影。這樣的“變形記”,實在要比一般的改編和致敬更高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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