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夜班經(jīng)理》,以及勒卡雷小說公司

是庫布里克最早得到《夜班經(jīng)理》的電影優(yōu)先改編權(quán),那時候他剛剪完《閃靈》。庫布里克后來說處理不好人物,兩小時片長,他只能把那些有趣的人物壓扁,變成姜餅人。他倆一起討論過很多項目,不過都沒有成功。十年前,庫布里克就放棄過一次改編《小鼓女》的機會。后來,庫布里克又邀請約翰·勒卡雷為他改編阿瑟·施尼茨勒的小說《夢幻記》,勒卡雷做了一個大綱,放棄。庫布里克聽說BBC打算把《完美的間諜》做成一套系列電視電影,他說不如把這個工作交給他來做,但BBC卻另有想法,因為庫布里克一定會大大超出預(yù)算,而且說不定會弄上個七八年。要跟庫布里克合作實在是太難了。庫布里克讀完《夜班經(jīng)理》,把關(guān)于武器交易技術(shù)細節(jié)的幾頁筆記寄給勒卡雷,勒卡雷在頁邊涂上一句:“Isn't he an asshole?”然后把它傳真給另一位朋友。
盡管《夜班經(jīng)理》實際上要在四年以后才正式出版,但勒卡雷在1989年10月份就開始構(gòu)思動筆。在此期間他還寫作發(fā)表了另一部小說《神秘朝圣者》。這兩部因此共同擁有一個人物,雖然安東尼·布萊肖爵士在《夜班經(jīng)理》中只是隨意提及的次要人物。這是勒卡雷慣于使用的小伎倆,在一部小說中的主人公,在另一部小說中再次登場,一個自帶回音的敘事歌手,一個龐大的、若影若現(xiàn)的虛構(gòu)世界,有一些幽靈在其中反復(fù)出現(xiàn)。
那是他創(chuàng)造力最旺盛的歲月,每隔三年出版一部長篇小說。從小說技術(shù)上來看,勒卡雷最好的作品幾乎都在那十年寫成,《小鼓女》《完美的間諜》《莫斯科情人》(雖然讀者一般會將“史邁利三部曲”視為其代表作)。

因為《夜班經(jīng)理》涉及的陰謀領(lǐng)域是國際武器交易市場,勒卡雷做了一些研究工作。他與朋友(也是鄰居)安東尼·山普森討論,山普森十年前寫過一本叫《武器市場》的書。勒卡雷跑到邁阿密槍械市場,與那些“穿短裙的女銷售員和穿套裝打領(lǐng)帶的男交易員”搭訕,又到巴拿馬會見“半合法武器商”,他很快就意識到那些武器商總是“好人”,因為“壞人”都在別處,好人與壞人總是保持距離,從不接觸。是這種印象讓勒卡雷設(shè)計了《夜班經(jīng)理》中一對人物的關(guān)系。大壞蛋羅珀看上去一塵不染,完全是英國上層階級代表人物,他的助手柯克蘭少校負責處理一切臟活,成千上萬美元的支票和單據(jù)都由柯克蘭少校獨自簽發(fā)。
小說一開場,脾氣溫和,但長得像拳擊手,身體素質(zhì)好得可以把帆船、登山、網(wǎng)球各種運動玩到專業(yè)水準的酒店夜班經(jīng)理喬納森·潘恩就一直在擔驚受怕,大壞蛋就要來了。羅珀來了,可是看起來一點都不壞,快樂、奢侈、稍稍有點花花公子,但不壞。衣著打扮一絲不茍,就像勒卡雷自己的父親。
沒錯,根據(jù)最新出版的勒卡雷傳記(Adam Sisman著),潘恩和羅珀這對人物影射了作者自己與父親羅尼的關(guān)系。羅珀錦衣華服、講究儀表,羅尼也是。羅珀說著一口含混的“貝爾格拉維亞連音”(Belgravia,倫敦上層住宅區(qū)),那是一種超級富豪刻意學來的無產(chǎn)階級口音。羅尼也那樣說話。

據(jù)說最初的草稿上,《夜班經(jīng)理》用第一人稱敘述,在小說中,潘恩的女朋友對他說,你給人家一種印象,好像你一直在尋找某個人,但我想那個失蹤的人就是你自己。和潘恩一樣,勒卡雷也有一個“封閉的童年”,也擅長運動(勒卡雷一度準備代表英國參加冬季奧運會滑雪比賽),潘恩也在一個缺乏女人的環(huán)境中長大(沒有女朋友、沒有姐妹),同勒卡雷一樣,潘恩只有一個“幾乎不認識的母親”,一個“不該跟她結(jié)婚的女人”以及另一個“不該背叛的女人”。
被勒卡雷背叛的女人(他自己承認),是一位有夫之婦。
詹姆士·肯納威是小說家,也是入圍奧斯卡獎的電影編劇。勒卡雷與肯納威夫婦是密友。肯納威差不多是勒卡雷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勒卡雷太太一度懷疑勒卡雷可能的出軌對象是肯納威,而不是肯納威太太。勒卡雷給肯納威寫信,有些情感熾熱的片段很容易被誤當作情書。打開勒卡雷封閉內(nèi)心的人,為勒卡雷揭開世界之謎的人,一個周末就為勒卡雷做了平生從未有人為他做過那么多事情的人,是你是你都是你。有兩種作家,一種視寫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另一種則把自己的生活當成寫作的一部分。勒卡雷屬于前一種,肯納威是后一種。
肯納威要幫助勒卡雷脫下中產(chǎn)階級的日常外套,辦法是帶他找女人。酒吧、夜總會、妓院,或者隨便哪個街角。肯納威自己可以在下午帶兩個女人同時上床,通宵喝酒,第二天大清早照樣繼續(xù)寫作(據(jù)說那樣還寫得更好)。這讓勒卡雷覺得不可思議。雖然肯納威不斷建議勒卡雷嘗試他的辦法,但勒卡雷在女人面前仍舊羞怯退縮,害怕她們。
肯納威對妻子從不隱瞞,甚至鼓勵她自己也去嘗試。勒卡雷與這對夫婦的關(guān)系,有點像那部電影《祖與占》,他們也確實一起去看那部電影。肯納威太太坐在中間,兩個男人在暗處分別握著她的雙手(那是1968年,一切都很自然)。肯納威在巴黎的酒吧勾搭女人時,勒卡雷陪著肯納威太太在另一桌說話。有一次,肯納威太太酒喝得有點多,一邊看著肯納威在遠處跟女人調(diào)情,一邊告訴勒卡雷,肯納威建議她也去找男人玩,但她可找不到合適的人。勒卡雷望著她時髦的波波頭說:“那你覺得我合適不合適?”就這樣,他倆在巴黎上床了。
事情早晚會被肯納威知道,唯一意外的地方是肯納威竟然沒像他自己聲稱的那么豁達。他大吵大鬧,要殺人,要自殺。時隔多年以后,自身也是作家的肯納威太太寫道:很久以后她才想通,肯納威不是小氣,也不是自私,自己天天出軌,卻不許太太出軌,他就是太想讓自己的生活充滿戲劇沖突,碰到這種時刻,哪會不抓住機會把大家都逼到極端?他們?nèi)齻€在巴黎演了一出又一出,肯納威夫婦離婚,但勒卡雷卻決定退回自己家庭。他給肯納威太太寫信說,對他來說寫作是唯一重要的,而他只有回到自己安靜的家庭生活中,才能夠好好寫。兩選一,他寧可背叛她,不能放棄寫作。兩年后,勒卡雷寫了《純真?zhèn)械那槿恕罚徊垦郧樾≌f。

英國間諜小說家,我們一直覺得勒卡雷小說寫得好,而見識趣味則是格雷厄姆·格林更高明。格林不覺得有人背叛英國、替蘇聯(lián)克格勃當間諜很可恥,只要他們做人有趣,內(nèi)心誠實,他就為他們辯護,給他們寫序。勒卡雷呢,因為這個要寫文章批評格林。格林不停地換女朋友,有人計算出現(xiàn)在某本日記中的女朋友,有名有姓的就有五十三個,他給一個女朋友寫信,內(nèi)容近乎黃色小說。而勒卡雷,我們一直覺得他日子過得很拘謹。直到讀完這部去年新出版的勒卡雷傳記,大家才發(fā)現(xiàn),原來勒卡雷在跟肯納威太太分手以后,也有一陣到處亂交女朋友。大家還發(fā)現(xiàn),勒卡雷小說的那個敘述者,那個謹小慎微、恪守中產(chǎn)階級道德感的“勒卡雷”竟然也是勒卡雷虛構(gòu)的一位作者,真正的勒卡雷要比這個“勒卡雷”更有趣一點,更深刻一點。他只是在扮演一個從不“出軌”的勒卡雷,那部分是因為勒卡雷自己有個永遠在出軌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個無數(shù)次上法庭,三次進監(jiān)獄的商業(yè)詐騙犯。只要離開監(jiān)獄,他就住進全歐洲最豪華的酒店,結(jié)交很多女朋友。《夜班經(jīng)理》中那個蘇黎世奢侈酒店,勒卡雷說實際上是照蘇黎世Dolder Grand酒店來描寫的,是羅尼最喜歡的一家蘇黎世酒店。

關(guān)于作家與他的作品,有個比喻無數(shù)次被引用:把托辭當成真知灼見,如同把敘述者當成小說家本人,是最常見的誤讀。實際上,曉得母雞是誰,當然會更深切理解雞蛋的滋味。比如勒卡雷,只有知道了他在軍情五處、六處的工作內(nèi)容和職位,能接觸到哪個級別的情報檔案,日常做些什么工作,你才會真正弄懂他究竟如何處理素材,形成故事框架。你了解勒卡雷讀過哪些書,看過哪些電影,才有可能想明白《寒風孤諜》的基本情節(jié)模型多半跟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一個短篇小說有關(guān)。《控方證人》中,罪犯為了脫罪,先是讓人出庭作證自己犯罪,然后又證明該證詞不可靠。這部小說1957年改編成電影公映。一位美國大法官讀完勒卡雷的《寒風孤諜》后,寫信給作者,請教他有沒有從阿加莎小說或電影中得到靈感,勒卡雷自己則說忘記了,也許有可能。
千萬不要太相信俏皮話,隨便哪個作家,任何一部作品,不僅觀念、故事、人物,甚至文體風格本身,都與作者的生活經(jīng)驗深刻相關(guān)。勒卡雷小說文體風格中,有一種獨特的戲劇感。他常常把事件的前因后果、人物的前生今世壓縮在一大段無休無止的對話、一場日夜連續(xù)的審訊或者一次馬拉松會議中,就好像一出獨幕劇。
勒卡雷寫小說,每個人物都像是一位具有自我意識的角色,每個姿勢、每一舉手投足都像是在表演,人物對話也極具舞臺感。有時客觀敘述寥寥數(shù)筆,頗似導(dǎo)演、編劇在腳本空白地方加上幾句說明。他寫電梯上升時某人站立姿態(tài),是仰面抬頭向上,對四周不屑一顧,像個站在小便池前的男人。任何一個男演員看到這句話,大概立即就能領(lǐng)會該怎么演。
這種不時出現(xiàn)的微妙舞臺感,當然是因為勒卡雷一向都熱衷排演舞臺劇。勒卡雷很有表演天賦,辦公室女秘書,或者他的教工同事,很有一些記得勒卡雷能夠迅速記住某個人的某些可笑特征、古怪的表情、別扭的姿勢,隔好幾天都能模仿表演,活靈活現(xiàn)。
即使在他最窮的時候——因為他父親欺詐案發(fā),被法庭強制執(zhí)行沒收財產(chǎn),勒卡雷只得停止牛津?qū)W業(yè),跑到鄉(xiāng)下的學校教書,夫妻二人住在連廁所都沒有的農(nóng)舍里,洗手間只是在后院挖個坑。即便這時候,勒卡雷也參加了村中業(yè)余戲團的排練演出,還為他們編獨幕劇。所以日后勒卡雷動輒出現(xiàn)在他自己小說的改編電影中,就不讓人覺得奇怪——不是每個作家都能在拍攝現(xiàn)場自在自如。
更像是寫舞臺劇,勒卡雷喜歡在同一空間場景中調(diào)度人物。BBC新拍《夜班經(jīng)理》有一處細微改動。小說中女人拿著機密文件來找潘恩,要求他復(fù)印保存,復(fù)印機就在潘恩身旁,放在角落手推車上。潘恩站在深夜酒店大廳,讀者跟隨敘述視角,一切都發(fā)生在同一個舞臺上,女人是一早從剛進酒店時就看到了這臺復(fù)印機(因此也看到了潘恩,想好了勾搭他的辦法)。但電視劇把復(fù)印機放在另一個空間,在潘恩自己的小辦公室內(nèi)。

勒卡雷甚至寫了《小鼓女》,其中女主人公本身就是一位戲劇演員。情報機構(gòu)招募她,是要她扮演一個人格分裂的角色,表面上擁護激進左翼,同情恐怖分子,實際卻要參加對他們的誘捕。讓她在內(nèi)心深處墜入情網(wǎng),卻要她同時喜歡那情人的敵人。她必須把假的表演成真的,要把真實附著在虛假上,又要讓虛假包裹真實。

據(jù)說《完美的間諜》近乎一部自傳小說,《夜班經(jīng)理》含有某種自我影射成分,實際上,《小鼓女》也有深刻的自傳體面相。不但要按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表演,甚至要按照斯坦尼體系生活。這既是間諜,也是騙子(勒卡雷父親羅尼)以及小說家自己(勒卡雷)被人生腳本所注定的扮演角色。當大衛(wèi)·康威爾(勒卡雷的本名)動筆寫小說時,他在表演像勒卡雷那樣說話,那樣講故事。在英劇中,那個女人對潘恩說:“今夜我要與你眾多自我中的一個睡覺,你可以自己決定選哪個(I want one of your many selves to sleep with me tonight,you can choose which one)。”這是最最典型的勒卡雷表達,他的情感方式和人生態(tài)度。
有時勒卡雷讓敘述者帶上一種矯揉造作的腔調(diào),比如把各種條件、假設(shè)、限定和修飾層層疊加到句子中。比如使用抽象名詞,倒過來對日常事物做隱喻。要是讀一下解密后的英國情報機構(gòu)檔案、書信日記,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人都是那樣說話,含糊其辭,找不到語句重心,就好像某種程度上那樣便可以推卸責任。
當然勒卡雷的父親——羅尼,從某種意義上看也是風格的一處源頭。羅尼向他的聽眾說起話來(他的庭臣、跟班、他的騙局受害者、他的法官大人),常常詞句堂皇,言不及義。勒卡雷傳記作者尋找羅尼的庭審記錄,發(fā)現(xiàn)有一位控方律師這樣來質(zhì)問羅尼:誰是這個“我們”?如果你單指一個人,懇請你使用“我”。這就是羅尼的說話方式,在使用第一人稱時,首選復(fù)數(shù)形式。本質(zhì)上,勒卡雷筆下的各色人物,甚至敘述者本人都有強烈的表演意識,他們本能地掩飾、偽裝自己,只給你看他想讓你看到的東西。
這一點,以及開設(shè)一家勒卡雷小說公司,把大衛(wèi)·康威爾與勒卡雷、勒卡雷小說公司隔開,以避開稅務(wù)風險,可能是勒卡雷從羅尼身上學來的兩樣最重要的知識。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wù)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wù)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