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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來襲,北洋政府如何應對
鼠疫來襲
1918年1月1日,新年伊始,北洋政府卻突然接到一份緊急報告,稱綏遠、山西等地爆發疫情。感染者癥狀極似鼠疫,已死亡數百人,甚至有借助京綏鐵路大規模東侵、直撲京津的趨勢。一想到1910年東北庚辛鼠疫的慘重人員傷亡,北洋政府心急如焚。北京是北洋政府首都、外交使團駐地,更有近百萬居民,萬萬不容有失。1月7日,北洋政府緊急召開國務會議,商討防疫辦法。與此同時,六國公使團與山西“土皇帝”閻錫山也在各自轄區內召開防疫會議,準備應對這場鼠疫大災。
其實,距離北洋政府接到報告,鼠疫已經在綏遠、山西等地肆虐了近四個月了!1917年8月,鼠疫首先爆發于綏遠省伊克昭盟烏拉特前旗扒子補隆(今內蒙古新安鎮),不到 4 個月,就染及全區 27個旗縣。進入12月后,正值皮毛收購時節,大批商人滿載著帶有鼠疫病菌的毛皮準備返回內地過年,成為鼠疫的極佳傳播通道,借助京綏鐵路上的火車,在北洋政府接到報告時,鼠疫已經傳播到了擁有二十萬人口的貿易重鎮——豐鎮!時人哀嘆鼠疫所過之處,已經是“風凄雨愁,無天無日,白晝相逢,人鬼莫辨,則回視自身,亦莫知是生是死也”的局面了。

鼠疫來襲,北洋政府反應緣何如此遲鈍?幾乎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想到采取措施!除當時北洋政府已經被護法運動和參戰之爭弄得焦頭爛額外,地方官府為避免責任隱瞞不報也是重要原因。加上山西等地季節性流行一種名為“冬瘟”的傳染病,所以除傳教士外,幾乎無人重視。直到當年12月,三名比利時傳教士在綏遠感染鼠疫身亡。有外國人死亡,這自然是大事了。23日,日本人主辦的《順天時報》首先爆料,援引英文《北京日報》的消息稱,協和醫院接到山西傳教士來電,才知道山西省“發生疫病,患者咳血一二日即死,傳染甚盛”,認為可能是“百斯毒”(即鼠疫),希望當局予以注意。之后《申報》等報紙紛紛轉載跟進。于是,在被忽視了四個多月后,這一消息才引起了北洋政府的重視。
北洋政府如何應對
如何著手防治疫情?這點北洋政府倒是頗有信心。因為七年前,另一場爆發于長春規模更大的鼠疫在伍連德的主持下,為中國政府成功撲滅。伍連德當時正在東北防疫處任上,時刻監視疫情,防止鼠疫死灰復燃,是世界一流的鼠疫專家。因而在北洋政府接到報告的第三天,也就是1月3號,伍連德即主動趕赴綏遠,調查疫情。
在1月7日的國務會議上,北洋政府決定由內務部牽頭,交通部、陸軍部、財政部等部門配合,聯合成立中央防疫委員會,以江朝宗為會長,全權負責防疫事務。1月9日,中央防疫委員會首次開會,任命伍連德、何守仁、陳祀邦為防疫委員。具體部署上,則設立了三道防線,分專人負責:綏遠一線由伍連德負責,豐鎮一線由何守仁負責,大同一線由陳祀邦負責。當時北洋囊空如洗,為籌集款項,又以鹽稅為抵押,向四國銀行團借了100萬元,充當防疫經費。

再看伍連德,與兩名同行的美國志愿者醫生到達豐鎮后,根據當地疫情,建議采取三項措施。包括設卡控制交通、限制售票和派遣駐站醫師,來監督鐵路交通。這也是當時通行的辦法,即盡量避免鼠疫大規模蔓延。如庚辛鼠疫期間,清政府為防止南逃難民將鼠疫傳入關內,就曾命令郵傳部制定了《查驗火車章程十五條》,嚴格查驗往來貨物人員,后來干脆將“將京津火車,一律停止,免致蔓延”。因而此次北洋政府依樣畫葫蘆,在1月16日的國務會議上就通過了相關隔絕交通的議案,不僅在交通部內部設立防疫處,又先后制定了《交通部防疫事務處章程》和《火車檢疫規則》。其中重點是京奉、京綏、京漢等鐵路干線。
具體防疫措施上,受越來越嚴峻的疫情傳播形勢影響,也變得越來越嚴厲,最初不過要求注意車站衛生,在列車上配備防疫員。到2月后,則趨于嚴厲。以京漢線為例,具體包括:1、大站設檢驗所,小站停止售票。2、需要設立檢驗所的站臺應立即尋找場地,充作檢驗所,無檢驗所則不準列車停靠。3、凡是在特地車站上車的旅客,必須在檢驗所留驗五日。4、如果檢驗所內旅客確認感染鼠疫,則同檢驗所旅客觀察期延長到十日。5、撤銷原來列車上的防疫員。
剛剛兼任山西省長的閻錫山卻頗為矛盾。一方面,山西是大本營,害怕北洋勢力借防疫為名趁機干涉山西內政,不符合其“保境”的“省策”。但另一方面,鼠疫蔓延開來又于自己利益有損,畢竟是鄉梓之地,坐視不理不符合“安民”的“省策”。于是在召集省內文武大員召開特別會議后,閻錫山采取折中之策,自己成立了全省防疫局,局長由警務處處長兼任。又動用了軍隊充當防疫人員,承擔檢查旅客、清潔衛生的工作。為防止鼠疫蔓延至太原城內,又一度關閉城門、禁止出入,結果物價騰漲、百姓怨聲載道。為節省經費,閻錫山還特地規定所有防疫人員為“兼差”,不再加薪,“閻老西”慳吝本性暴露無遺。

伍連德的失敗
從中央到地方,采取了這么多措施,那效果如何呢?第一個碰了釘子的就是伍連德。
當年作為欽差大臣前往東北主持防疫事務時,伍連德得到了攝政王載灃與東三省總督錫良的支持,地方官員也頗為開明。但北洋政府的權威顯然不如清政府,山西民風也遠比東北頑固,不要說焚毀尸體以杜絕傳染源,就連最基本的焚毀染病者房屋衣物也遭到當地民眾的強烈反對。一名美國醫生工作心切,不顧中國國情擅自解剖了一名死者遺體、觀察病變的器官。結果在有心人帶領下,怒火中燒的地方百姓放火焚燒伍連德的防疫公所,伍連德也幾乎被殺。局勢兇險,大有義和團再興之勢,連地方官也在一邊幸災樂禍、庇護兇徒。伍連德頗感委屈,向報界訴說“竭力盡心防救時疫而反受暴徒所侵”。無奈之下,伍連德只好以“心病”為由被迫辭職。

北洋政府只求鼠疫不要傳入京津地區,其余地區無意也無力處置,因而試圖通過斷絕鐵路交通線的方式阻止鼠疫傳播。而斷絕鐵路交通的方式雖然表面上阻止了人員向京津流動,卻迫使更多的旅客從鄉村過境,鄉村本來就是防疫薄弱環節,于是疫情頓時如脫韁野馬、傳遍山西各地。京漢、京綏等主要鐵路干線雖然制定了嚴密的防疫措施,但實際操作卻是困難重重。比如用來隔離疑似感染者的檢驗所,原本建議在車站周邊租賃空閑旅館房屋,但花費太大,無力實行。后又有人建議在車站邊修建若干房子,平時承租出去,一旦有事立刻收歸己用。但這樣所需時間費用巨大,遠水解不了近渴。又比如限制列車運營,結果給普通民眾尤其是商人運貨造成了很大不便,貨品積壓如山,商會集體呈文北洋政府,要求取消這一規定。而在實行過程中,列車員為增添外快,對未經檢驗擅自上車的旅客進行敲詐,令其加價購票,否則即送檢疫所拘留。種種有效措施,反倒成為一紙空文。
地方官府為何一再阻撓防疫工作?英國報紙《字林西報》記者透露出了其中的奧秘,該報記者在防疫重鎮豐鎮采訪時,盡管發現許多鼠疫患者,但綏遠都統堅稱并無此事。即使是記者拿出了化驗證據也置之不理。原因無他,因為“每日征收羊毛稅項五百元之款由其手中經過也”,一旦確認鼠疫斷絕交通,這筆收入自然化為烏有了。直到北洋政府確認發生鼠疫后,才假模假樣也成立了防疫局。該防疫局布置起“防疫工作”來尤為積極,常去轄區內飯館妓院“檢查”防疫工作,趁機敲詐勒索,充作“防疫經費”。種種手段,令人咋舌。
哀嘆之余,就有報紙調侃,建議政府“借疫籌款”。比如設置一種“通行稅”,只要納稅,無論何人即可通行無阻,無需檢疫。若因防疫需要焚毀感染尸體房屋的,亦可以納稅若干而免。這樣不僅能避免辦理防疫的官紳吏役借此詢情索賄,還能“化私為公”,為國家增添一筆收入,解決國家財政困難。此說意在諷刺當政官員“專圖自己摟錢,不顧人民生死”,倒是頗中時弊。
正是由于北洋政府反應遲緩、措施不當,才使得這場鼠疫蔓延到大江南北。而地方官員又麻木不仁、只顧撈錢,直到1918年4月,各地鼠疫才陸續平息。而此時,已經造成了16000余人死亡。盡管這數字尚不及歐戰一場戰役的傷亡,卻暴露了北洋政府危機管控能力嚴重不足,完全喪失權威。為此,防疫重心由上到下,轉而由各地民眾自行其是,因而手段也是五花八門,令人啼笑皆非。

山西鼠疫流行圖
荒謬的輿論
各家報紙在此次鼠疫事件中可以說是出力頗多,不僅派遣記者趕赴疫區收集第一線情報,也積極為民眾普及各種防疫知識,從傳播歷史到致病原因到發病狀況再到無藥可醫等特性,都做了詳細科普。談及防疫方法時,則是各家有各家的妙招。大體上可以分為靠譜和不靠譜方面。靠譜方面比如有“滅鼠”、“清潔”、“體部之防護”、“預防液之接種”等等萬金油措施。在不靠譜方面,則有各家報紙趁機大作廣告,專賣各色“防疫藥水”。日本方面靠著推銷“鼠疫血清”大賺了一筆,仍然在《順天時報》大打“仁丹”廣告,聲稱“時疫氛瘴不要恐怖”,只要“服用仁丹,身心自強健,疫菌卻爭先躲避”。日本商家尚只敢含含糊糊稱為“時疫”,打打“擦邊球”。相比之下,《申報》上刊登的廣告則大膽得多,廣東某醫生公然鼓吹“鼠疫無憂”,因為其早已“特制一種神功清眾水,專為治鼠疫核疫”。香港鼠疫流行時曾經于某醫院試用,結果不僅“全院之患疫者一掃而光”,而且“自后時疫亦斷”。然而此類藥品效果到底如何,相信不言自明。

各家報紙還刊登了各色專治鼠疫的“神效”藥方。比如有用“麻黃、銀花、甘草、連翹、雄黃、桑皮”的,有用“管仲、菖蒲、黑豆”的,有的干脆讓吃“蘿卜”,認為不僅能“防疫”,還能“治疫”,大有后世“非典”流行時板藍根橫行之勢。以至于有留美醫學博士在上海作防疫演講時,痛斥這種“良方”,認為其“不惟無益、反能誤事”。由此還上升到中國國民素質的批判,說中國人“不應怕者怕,應怕者不怕”,毫無基本的科學知識,連美國四歲小女孩都不如。無獨有偶,在另一篇報道中,有人諷刺中醫“一遇疑難雜癥既雜藥亂投”,以病人為“試驗器械”,病人家屬則又求助于“巫覡符箓”。病好了,人神爭功,病沒好,相互推諉。為此,作者用戲謔語氣預測了幾種將來可能出現的治療鼠疫藥品,包括治療梅毒的“六零六”、“殺貓”、“符箓”和“疫神”,借此說明中國人缺乏“科學思想”。就連保守紳士劉大鵬,也知道面對鼠疫,“庸醫不能治病,且能藉醫牟
利,無錢即不往醫,何嘗有濟世活人之念哉”。
不同地區民眾的防疫意識也不同。南方地區稍好,鼠疫傳至南京之時,“會場茶社,概為停止,往來人士均以兩層細布夾以棉花蒙蔽鼻口”,連中小學也都紛紛停課。相比之下,北京出現鼠疫死時,娛樂場所仍然“游人甚多,擁擠不動”,戲場里“不但沒有座位,幾乎連站立的地方都沒有”。山西疫區妓院更是藏污納垢,為貪重利,隱瞞官府暗地收容鼠疫病人,一旦身亡即趁半夜將尸首扔到大街上,結果到底死了多少誰也不知道。豐鎮民眾甚至視防疫員如仇寇,時趁夜謀殺落單防疫員。愚昧程度,令人悲哀。
鄉村局面則更為嚴重。平日不講究衛生,病菌滋生,更易傳染。一旦染病,受傳統習俗約束,不僅家人近前照顧,而且出嫁的女兒也要回來照顧。死亡后又要大辦喪事,左鄰右舍均來幫忙,又不知隔離防護。結果一村一鄉,相互傳染,連來看病與辦喪事的醫生和陰陽先生也不能幸免,往往落得“闔門俱喪”的結果,以至于當時百姓根據鄰家煙囪早上冒不冒煙來判斷該戶有沒有死絕。到最后,許多村子居然找不出幫忙下葬的勞動力,只好雇傭乞丐。乞丐固然大發橫財,但到頭來也往往是橫尸街頭的結果。也有村子稍稍吸取了教訓,派人手持木椽于村口把守,不許外人進入,強行進入則持椽擊打。于是常有感染鼠疫者一打不起,因而鼠疫在山西又被稱為“椽頭子病”。
在鼠疫帶來的死亡恐懼下,各地民眾的精神狀態也出現了激烈的變化,醫療手段的無能,使得民眾轉而求助于鬼神宗教。基督教會原本一直把大災大疫作為傳教的大好時機,但此次鼠疫中,西醫對鼠疫也束手無策,反倒是收容進教堂的教民死者甚眾,連帶著西方傳教士也死亡不少。以至于一度傳出鼠疫是從教堂內蔓延傳染的謠言,險些重蹈晚清教案的覆轍。但這并未打擊教會的傳教之心,于是各種稀奇古怪的言論也冒了出來。如有基督教刊物稱,發生瘟疫是由于世人“違主趨邪”而來,人力防疫是沒有作用的,必須“真實悔改、求主施恩”,為此還舉出《圣經》中的例子。
山西民眾萬般無奈之下,也開始四處求神拜佛、祈求保佑。太原晉祠民眾“延僧誦經拉船以逐瘟,夜點路燈又放河燈,費錢四、五十緡”。沒錢“誦經”的只好暗自檢討平日是否做過虧心事,“就連打死過一條蛇,捕捉過一只鼠也認為是造孽犯罪,得罪了疫神”,頗有中世紀教徒懺悔乞求上帝赦免之風。又某村有一寡居老太太,平日只有一大黃貓相伴。鼠疫大盛時,全村人幾乎死絕,但其卻未感染鼠疫。于是村民均認為此貓乃是神貓。由此一傳十十傳百,此村竟養成了養貓、愛貓、以貓為友的風俗。相比中世紀西歐屠貓導致黑死病盛行,該村人倒是歪打正著。
腐敗無能的北洋政府,有心無力的知識階層,愚昧無知的鄉間民眾,共同構成了1918年山西鼠疫中奇形怪狀的眾生百像。這既是當時中國社會的縮影,也構成了近代中國邁向現代過程中的重要一環。只是罷卷沉思,卻分明還能看到當日的舊殘余,至今還在若有若無影響著當代中國。
參考文獻:
1、《申報》,1918年1月4日、13日、14日、15日報道。
2、《順天時報》,1917年12月至1918年4月系列報道。
3、《政府公報》,1918年1月至4月公報。
4、《固陽文史資料選編》第2輯,1987年。
5、《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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