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二二六事件80周年︱中國留學生怎么看日本政府事后調查
八十年前的1936年2月26日凌晨,駐扎在東京的香田清貞(大尉)、村中孝次(大尉)、安藤輝三(大尉)、野中四郎(中尉)等一批受到“皇道派”思想影響的日本陸軍青年軍官,在“昭和維新,尊皇討奸”的口號之下率領日軍近衛(wèi)步兵第三聯(lián)隊、步兵第一聯(lián)隊等部共1483名下士官兵,趁著雪夜突然襲擊了首相官邸、陸軍省、參謀本部、警視廳等地,斬殺各路高官并一舉占領了日本帝國政治、軍事中樞的東京永田町、三宅坂一帶,試圖憑借這種暗殺政變的極端手段,抹殺元老、重臣、高官,讓天皇出面親政,實現(xiàn)“一君萬民”的法西斯體制,以掃除政治的腐敗,解決農村貧困、貧富懸殊的經濟問題,并進一步擴大向海外的膨脹發(fā)展。史稱“二二六事件”。
警視廳對中國留學生的調查
雖然此次事件從26日到29日僅僅持續(xù)了四天時間便告結束,叛亂士兵隨后相繼歸順投降,帶頭軍官也得到了相應的處分,但其象征意義和造成的影響卻是十分重大深遠的,甚至可以說一直持續(xù)到了日本1945年的戰(zhàn)敗之日。尤其在當時國際局勢動蕩,中日關系敏感微妙的情況之下,這一事件更是受到了日本政府各方面的高度關注。為此,他們在事件結束之后不久便迅速指派警視廳的相關人員,對當時正在日本(特別是東京地區(qū))留學的中國學生進行了情況和思想調查。其目的是希望在探知中國人內心想法的同時,盡量避免1923年關東大地震時中國人和朝鮮人發(fā)起“暴動”的傾向再次出現(xiàn)。
在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中,至今仍保存著與此相關的情報文件。這些文件,主要是由1936年3月5日的《外秘第433號》、3月10日的《外秘第472號》,以及3月16日的《外秘第500號》三份調查報告組成。報告人是警視廳的警視總監(jiān)小栗一雄和石田馨。它們能夠充分地證明,在“二?二六事件”結束后的一個月內,日本警察曾受命對中國留學生至少進行過三次大規(guī)模調查,掌握了他們對事件的感想與看法,并秘密匯報給了日本政府。尤其是日本的內務省、外務省,駐北海道、神奈川、愛知、京都、大阪等地的地方官員,駐上海、哈爾濱的日本內務書記官等人,更是在第一時間收到了報告并展開了分析。

筆者統(tǒng)計,這些報告一共記載了十三名中國留學生的所思所想,并詳細標注了他們的姓名、籍貫、駐日身份、駐日地址等個人信息。從下面的統(tǒng)計表中可以看到,在這十三人中,南方出身者占據了絕大多數(shù),共有十二人,比例為92.3%。其中又以浙江、江蘇、四川人居多(浙江5人,占38.5%;江蘇2人,占15.4%;四川2人,占15.4%)。

雖然在九一八事變之后中國人對日警戒心理陡然增強,反日情緒日趨高漲,但終究因為距離較近、成本較低、審查寬松等原因,仍有不少人赴日留學。其中除了單純的留學生之外,也不乏像吳汝勛、何乃賢、徐上珍、池步洲、章鵬若這樣的,受中方政府或媒體單位派遣前往東瀛,一邊學習一邊執(zhí)行工作任務的人。他們的思考與看法,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當時很多中國人對“二二六事件”的反應。
留學生對事件起因的分析
警視廳在這些報告的開頭曾指出:“(當時,)留學生們在聽取報刊、廣播的報道之后感覺有些恐怖,晚上大都盡早就寢了……且,由于各學校目前正值期末備考階段,大家都在忙于學習,故情況總體算是平穩(wěn)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此次事件沒有想法。尤其對于事件的起因,留學生們曾提出過不少的見解。
在現(xiàn)在的歷史學界,我們一般將“二二六事件”的起因歸結于:“(日本陸軍內部)統(tǒng)制派和皇道派之間爭權奪勢的矛盾”(吳廷璆編:《日本史》,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97頁)。但在當時身處日本的留學生看來,其原因似乎應集中于日本軍、政矛盾的問題上。他們認為:“日本軍、政之間是存在矛盾的”(徐上珍)。在經濟蕭條的情況下,“重臣和岡田內閣對于一般民眾,尤其是救濟貧困農民的事情頗顯冷淡,這激起了青年軍官們的不滿”(楊漢輝)。而且,“軍部對于政黨政治、弱勢內閣也是頗為反感的……內閣的這種弱勢,本身就起因于軍部與內閣意見的不統(tǒng)一”(陸思杰)。而這種不統(tǒng)一的情況,又體現(xiàn)在“外交問題所形成的對立”之上(趙如晏),因為“青年軍官對于日中、日俄問題的現(xiàn)狀極度不滿……所以希望以暗殺的方式推翻內閣,進行國家改造”,同時又由于“他們不把世界形勢放在眼里,行動頗為盲目,所以終究無法將國家引向積極的方向”(張顯之)。
可以看到,當時絕大多數(shù)的留學生認為,日本軍、政之間的矛盾乃是“二二六事件”的主要原因。這一判斷,從事件中軍人向政府重臣、內閣高官發(fā)起猛烈襲擊的表象來看,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但是,為什么在此后的評價中,“二二六事件”又同時成為了日本陸軍內部“統(tǒng)制派”與“皇道派”相互對立抗爭的標志性事件呢?
顯然,軍隊內部的矛盾與軍、政之間的矛盾是存在著密切關聯(lián)的。在當時的留學生中,實際上已經有人注意到了這一問題。譬如,吳漢祺就曾提到:“此次事件充分暴露了日本軍隊內部存在的分裂跡象。”而在日后的中日戰(zhàn)爭中成功破譯過日軍作戰(zhàn)密碼的池步洲,也在其發(fā)言中提到:“目前雖然成立了廣田(弘毅)內閣,但該內閣若不滿足軍部的要求,則仍舊無法長久維持下去。可以認為軍部在對內政策上要求的是對國家進行統(tǒng)制。”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碰觸到了事實的真相。即,當時日本軍、政之間矛盾的核心在于,軍隊試圖對政府加以干預和控制,以便在政治、經濟、社會等各領域全面推進軍國主義化,實現(xiàn)所謂的“國家改造”。而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陸軍的“統(tǒng)制派”和“皇道派”在具體的手段上確實出現(xiàn)了分歧。前者希望通過軍部的統(tǒng)制,憑借自上而下的“合法”手段實施改造;后者則希望采用暗殺、政變等自下而上的“非法”手段直接顛覆政府,從而實現(xiàn)軍隊對國家的控制。而“二二六事件”,正是軍隊內部圍繞這一具體手段所進行的較量,同時也是“統(tǒng)制派”借“皇道派”之手削弱政府力量,進一步強化自身實力的軍、政斗爭。眾所周知,其結果最終導致“統(tǒng)制派”坐收漁翁之利,日本的軍國主義化、法西斯主義化的步伐被大大加快了。

留學生對中日關系的觀察
由于當時的中國仍處在亡國滅種的危機之中,中日關系亦自“九一八事變”之后頗為敏感微妙,所以作為滯留日本的中國人,留學生們在觀察“二二六事件”的同時自然也會聯(lián)想到中日關系的前途問題。
然而從報告中的內容來看,他們在這一問題上卻明顯存在著一些分歧。尤其圍繞“此次事件對中日關系將產生何種影響”這一問題,其見解大致分成了三派。
以何乃賢為首的一些人對中日關系的前景持樂觀態(tài)度,認為:“以鎮(zhèn)壓此次事件為契機,(日本)政界的力量將會比以往更為增強,甚至可能會出現(xiàn)一股牢固統(tǒng)一的勢力,故在將來的對華方針上,以往文交武攻的二重外交將會得到清算,正確的一元化外交能夠最終實現(xiàn),為中日關系帶來好轉的跡象。”
與此相反,以楊漢輝、趙如晏為代表的一派卻頗感悲觀。他們認為:“現(xiàn)在接班的廣田內閣實際上與此前的岡田內閣大同小異,即便擁有政黨的支持,也仍舊被軍部所左右……所以俄國與中國并不歡迎,且只要軍部肆意妄為,則無論由哪個內閣接班,對華關系都將無法讓人期待”(楊漢輝)。進而,還十分擔心地強調:“萬一以此次事件為契機,軍部開始推進積極的對華政策,那么可以想象,將會造成極為糟糕的結果……若導致兩國付出的努力化為泡影,那將是令人悲嘆的事情。”(趙如晏)
此外,還有申屠、云愛民為首的第三派表示了觀望的態(tài)度。他們分析認為:“此次事件讓人最感危險緊迫的地方在于日俄間的對抗(將會加劇),即俄滿邊境(的沖突)……因為無論由誰來組閣,都不可能忽視軍部的要求,故預測不出數(shù)月,兩國將會開戰(zhàn)。且由于日德之間存在秘密協(xié)定……德法關系最近也開始好轉,故在日本對俄宣戰(zhàn)的同時,德國勢必也將參戰(zhàn),從歐洲向俄發(fā)起進攻,使其陷入東西兩線作戰(zhàn)的困境。屆時,中國政府除保持中立之外別無他選,也將陷入難局。故可認為受二二六事件最大影響的,乃是日、中、俄三國在東亞的相互關系”(申屠)。“這是令人關注的焦點,期望中日關系不要遭到破壞”(云愛民)。可以看到,他們雖然采取了觀望的態(tài)度,但其中顯然是帶有擔憂之情的。
從這些內容來看,可以認為,在“二二六事件”爆發(fā)之后,大部分的中國留學生對于中日關系的走向是抱有消極、警戒心理的。而此后的事實也確實證明了這些判斷的正確性。在此之后,日本陸軍的“皇道派”解體,以東條英機為首的“統(tǒng)制派”進一步加速、強化了國家的法西斯統(tǒng)治,在各個領域迅速推進了軍國主義改造。同時在對華問題上不斷挑釁,尋找發(fā)動戰(zhàn)爭的借口,最終將日本引向了侵略戰(zhàn)爭的不歸路。
(本文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博士后。)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