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風(fēng)帆時代英國海軍的日常飲食，不少人的腦海中都會浮現(xiàn)出一幅悲慘殘酷的景象：辛勞一生的老水手只能蹲在陰濕的炮甲板上吃長蟲的硬餅干和咬不動的陳年咸牛肉，而軍官們則可以在艦尾寬敞明亮的餐廳喝著葡萄酒，吃著私廚烹制、新鮮美味的特供食品。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在《尤利西斯》第十二章中譴責(zé)道：能征善戰(zhàn)的英國海軍，完全是以暴力為信仰、用刑罰和詈罵奴役苦工的人間地獄。

不過，這種大眾文化的印象卻在史實面前無法自洽。

在18世紀中期到19世紀前期，英國海軍逐漸放棄了保守的隊列炮擊，發(fā)展出近距離混戰(zhàn)戰(zhàn)術(shù)，以此屢戰(zhàn)屢勝，奠定了海上霸權(quán)的根基。英軍之所以能在捉對廝殺中壓倒敵人，正是仰仗明顯優(yōu)于對手的機動能力、艦炮射速和士氣。航海水手要在桅桿上爬上爬下，讓笨拙的戰(zhàn)艦占據(jù)有利的位置，依照風(fēng)向的變化不斷調(diào)節(jié)風(fēng)帆；操縱火炮的水兵需要奮力拖動重達數(shù)噸的加農(nóng)炮，讓大炮在艦體內(nèi)部裝彈，再把炮口推出舷窗發(fā)射；而進行接舷戰(zhàn)的跳幫水兵則要跳到對方艦船上與敵人近身肉搏。很難想象，一群營養(yǎng)不良、士氣低落的水兵能優(yōu)異地完成這些極需技巧和力量的任務(wù)，為英國海軍取得如此輝煌的功績。

事實當然并非如此。大眾文化對風(fēng)帆時代水手生活的糟糕印象大多來自19世紀后期英國進步主義者的夸張其詞，其目的是攻擊舊制度來論證社會變革的合理性。舊日海軍的一些問題因此而被片面放大，而海軍官員卻樂得用這種“憶苦思甜”來反襯當代的海軍福利。

而得益于現(xiàn)代英國海軍史研究，今天的我們可以明確地斷言：水兵食品是風(fēng)帆時代英國海軍最為重視的事項之一。英國水兵的食品供應(yīng)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完善、周密。

18世紀水彩畫中搬運吊床的英國水兵，其腿部肌肉相當發(fā)達?，F(xiàn)存的18世紀英國水兵繪畫形象幾乎全都是強健壯實的形象，與那種營養(yǎng)不良的苦力形象大相徑庭。（圖片出自英國國家海事博物館: collections.rmg.co.uk）

早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硬餅干、咸牛肉和干豌豆就已成為水手遠航的招牌食品。但與現(xiàn)代印象大相徑庭的是，在食物處理技術(shù)尚屬原始的近代早期，這些看似惡劣的食品價格其實遠比新鮮食物昂貴。在17世紀，只有少數(shù)遠征艦隊才能得到這些食物，而且往往要提前一年預(yù)訂——因為咸牛肉只能在冬季制作，而航海季節(jié)一般是夏季。出于省錢的考慮，采購官也更加樂于在鄰近港口采購新鮮貨物。在英荷戰(zhàn)爭時期，新鮮食物才是水兵飲食的主流。

例如在1672年第三次英荷戰(zhàn)爭爆發(fā)時，停泊在諾爾（Nore）錨地的英國旗艦王子號的艦長約翰?亞伯勒（John Narbrough）在日記中寫道：

今天，（補給船）運來了整支艦隊所需的鮮肉。還有一艘船滿載著3950個卷心菜、21.5蒲式耳（bushels，單位名）胡蘿卜、189捆蕪菁，這些東西要在幾艘船上先行處理，再分發(fā)給整支艦隊，用于補充水手的給養(yǎng)。……我從我船上的胡蘿卜、卷心菜和蕪菁中分出了一部分給整支艦隊，每4個人一個卷心菜，每10個人一捆蕪菁。

而在1677年12月31日，海軍部后勤主管塞繆爾?皮普斯（Samuel Pepys）起草的一份供應(yīng)合同顯示，每個人每天可以吃到1磅餅干和1加侖啤酒，每周可以吃到8磅牛肉，或者是4磅牛肉、2磅培根或豬肉和2品脫豌豆。每周一、周二、周四、周日供應(yīng)肉類，其他時間則供應(yīng)鱈魚——盡管皮普斯沒有注明牛肉和豬肉是新鮮的還是鹽漬的，卻寫明鱈魚包括鮮魚、風(fēng)干魚和咸魚。

不過，新鮮食物畢竟無法長期保鮮，極大地限制了戰(zhàn)艦的續(xù)航時間和活動半徑。在英荷戰(zhàn)爭時期，英國主力艦隊始終難以封鎖荷蘭海岸，少數(shù)幾次封鎖都因后勤困難終告失敗。17世紀末和18世紀初，英國海軍的主要敵人由荷蘭變成了法國，英國主力艦隊長期要駐扎于遠離本土的直布羅陀海峽，甚至在此過冬。法國、西班牙、北非城邦都曾與英國為敵，英軍難以就近籌集新鮮食材。臭名昭著的硬餅干和咸牛肉的供應(yīng)量這才大幅上升，成了水兵餐桌上的經(jīng)典食物。

英國國家海事博物館收藏的硬餅干，題有分發(fā)時間：1784年4月13日。硬餅干是各國水兵的主食。英國海軍的硬餅干被保存在棉布袋中，本意是確保通風(fēng)。不幸的是，海船上的潮濕空氣很容易使餅干受潮生蟲。美國海軍將餅干保存在鐵盒中，就很少有長蟲的情況。（圖片出自英國國家海事博物館: collections.rmg.co.uk）

即便如此，英國海軍的伙食仍然得到了相當高的評價。海軍醫(yī)師威廉?科伯恩（William Cockburn）寫道：“盡管一個水手可能會抱怨皇家海軍，但比起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的海軍或商船，他的飲食卻得到了好得多的對待，配額要大得多。他們的飲料和英格蘭家庭餐桌上能喝到的啤酒一樣好，供應(yīng)量也合他們的意?！?/p>

1708年，海軍牧師約翰?斯萬（John Swanne）在書中提到，得益于海軍的食品，那些“貧窮、瘦弱、孤苦無依的男孩……在經(jīng)歷艱難的生活后加入海軍……在海軍豐富的物資滋養(yǎng)下異常迅速地茁長起來，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忽然就變成了驚人的男子漢”。

為了明確英國軍艦上的日常管理活動，1733年，英國海軍部頒發(fā)了第一套《國王陛下海軍部隊相關(guān)規(guī)章與指令》（Regulations and Instructions relating to His Majesty’s Service at Sea）。這套規(guī)章在其后的一個世紀中多次增訂，但在其中登場的《國王陛下的艦員的每日食品配額》的表格卻沒有太大的變化，直至1847年英國海軍開始接受罐頭食品。這份文獻首次為英國水兵規(guī)定了一周食品配額，根據(jù)計算，每日熱量高達4500卡路里，是現(xiàn)代成年男子每日所需熱量的1.5倍以上。

不過，這份配額并不是水手們真正的食譜——在英國海軍的規(guī)章匯編中，還有一份名為《食品種類官方替代品》（Official Substitutes for species of provisions）的說明。依照這份說明，1品脫葡萄酒或半品脫的烈酒可以替代1加侖啤酒，4磅面粉加上1磅葡萄干可以替代1磅咸牛肉，4磅鮮牛肉或3磅鮮羊肉可以替代4磅咸牛肉，1磅稻米可以代替1磅餅干、1品脫豌豆、1夸脫燕麥或者1磅芝士，等等。著名的朗姆酒就屬于其中的烈酒之一。而且，這兩份官方文件列出的種類主要涉及由本土物資儲備倉庫供應(yīng)的基本貨物，還不包括就近采購的生鮮蔬果，也不包括水手用零錢為自己購買的食品。

其實，風(fēng)帆時代英國海軍的伙食情況與軍艦所在的地區(qū)密切相關(guān)。在港口密集的歐洲海域，采購官可以隔三差五地在附近海港采購新鮮食物，伙食自然不可能差到哪去。相比之下，執(zhí)行遠航任務(wù)或偏遠海域巡邏任務(wù)的軍艦就要凄慘得多，因為他們要花數(shù)十天時間在大海上航行，任何新鮮食物都無法滿足他們的需要，只好用海軍部規(guī)定的標準食物——硬餅干和咸牛肉——充饑。最極端的例子發(fā)生在1744年喬治?安森準將的環(huán)球航行中：由于極端缺乏港口補充新鮮食物，不到2000人的艦隊成員最終只剩下不足195人，其中有997人死于壞血病。

18世紀中期的英國海軍補給船，專門用于從本土向外海里的艦隊運送補給品。（圖片出自英國國家海事博物館: collections.rmg.co.uk）

所幸的是，新鮮食物的供應(yīng)在18世紀后期得到了高度關(guān)注，并被理查德?豪（Richard Howe）約翰?杰維斯（John Jervis）和納爾遜視為保持戰(zhàn)斗力的必要前提。在法國革命戰(zhàn)爭時期，英國海軍再一次普遍吃上了鮮肉。1795年夏，海軍部命令普利茅斯和科克港的后勤官員為英國本土艦隊供應(yīng)活?；钛?，運到艦上隨吃隨殺。1796年3月，海軍部甚至下達命令，要求每艘入港船舶都要領(lǐng)取兩周分量的鮮牛肉、卷心菜和洋蔥。

納爾遜統(tǒng)帥的地中海艦隊尤其能體現(xiàn)新鮮食物所占的分量。從1804年2月中旬到4月底，艦隊物資采購官理查德?福特（Richard Ford）奔波在地中海沿岸，共為地中海艦隊的42艘大小艦船安排了以下食品交易：1627頭牛、219頭羊、70416加侖葡萄酒、30326加侖白蘭地、99箱檸檬、21300個橘子、超過30000磅洋蔥、913個卷心菜以及其他許多小宗商品。

在1804年的頭三個月里，乘員600人的80炮戰(zhàn)列艦“直布羅陀”號的采購官共登記了4頭肉牛（以及牧草）、54610磅鮮牛肉、43971磅餅干、3746磅稻米、7380加侖葡萄酒、11000個洋蔥頭、4320捆青蒜、2184個卷心菜、14個南瓜，全都是為普通水手提供的食物。除去待宰殺的肉牛，“直布羅陀”號每人每日可以分到1磅鮮牛肉，這即便在今天的標準下也堪稱優(yōu)異。

或許正是在與鮮肉的對比中，英國海軍的咸牛肉才得到了惡劣的名聲。諷刺的是，英國咸肉在外國水手間頗有好評，尤其受到敵人法國水手的喜愛。其實，英國海軍后勤委員會（Victualling Board）對咸牛肉的接受標準相當嚴格，在出廠、上船、烹飪前都有多人檢驗環(huán)節(jié)，質(zhì)量自然不低。1804年，海軍部下令用一批采購自俄國的小麥、豌豆和咸肉補充馬耳他的食品倉庫，但咸肉卻沒能通過納爾遜主持的試吃檢驗，最后被全部退貨。

至于流傳甚廣的、聲稱“1854年克里米亞戰(zhàn)爭中的英國水兵吃到拿破侖時代制作的咸牛肉”的謠言根本不可能發(fā)生——且不說英國地中海艦隊的后勤供應(yīng)多是就近采購，早在18世紀前期，海軍后勤委員會便規(guī)定咸肉和餅干的儲存期只有2年，逾期便都要處理。

事實上，毫不夸張地說，風(fēng)帆時代的英國皇家海軍是當時后勤供應(yīng)最為完備的軍事組織，飲食標準在同期世界上罕有其匹。1803年9月19日，英國地中海艦隊醫(yī)官約翰?斯奈普（John Snipe）向艦隊司令納爾遜建言道：“絕對要讓水兵們保持強健的體格和勇敢、冒險的精神，這在戰(zhàn)斗到來之日是如此的關(guān)鍵。”高質(zhì)量的食物正是強健體格與冒險精神的關(guān)鍵所在，正因如此，納爾遜才敢采用驚世駭俗的縱隊突擊戰(zhàn)術(shù)，在特拉法爾加海戰(zhàn)中贏得海軍史上最輝煌的勝利。

特拉法爾加海戰(zhàn)后的紀實漫畫《“歐律阿羅斯”號上的被俘的法國海軍將領(lǐng)》，落款為1805年11月11日。被俘的法軍統(tǒng)帥維爾納夫看著正在用餐的英國水手說：“噢，難怪你們打得這么好！你們吃得這么好，喝得這么好！”（圖片出自英國國家海事博物館: collections.rmg.co.uk）

參考資料：

Janet Macdonald, Feeding Nelson’s Navy: The True Story of Food at Sea in the Georgian Era (London 2004)

Janet Macdonald, ‘Two years off Provence: the Victualling and Health of Nelson’s fleet in the Mediterranean, 1803 to 1805’, Mariner’s Mirror 92:4, (2006)

N. A. M. Rodger, The Command of the Ocean: A Naval History of Britain, 1649-1815 (London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