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上海怎么過元宵？十三上燈，十九落燈，胭脂和粉做湯團

陳定山

2016-02-22 15:15

來源：澎湃新聞

陳定山所著《春申舊聞》系列，是記敘上海舊聞的掌故隨筆集。上海在戰國時代為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地，所以上海又稱"春申"，《春申舊聞》即是"上海舊聞"。文人逸事、藝壇雜俎、風俗市情、社會秘辛、菊壇掌故、勾欄風月、黑道傳說等等，一應俱全，引人入勝。元宵來臨之際，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其中的《元宵燈會》。

英美租界工部局于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在靜安寺對面（南京西路1649號）辟建靜安寺公墓(又稱外國墳山)。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燈市與花市，確有密切關系，上海的燈市，四十年來，可謂屢經滄桑，唯有新年的花市則始終在三馬路外國墳山前面，那座墳山，是卍字花墻，青磚白堊，古雅非常。從送灶到除夕，一例買的臘梅、天竹、水仙。元旦休息，到了上燈他又熱鬧起來了。他們一例買的是梅花盆景，烘房里出來的法華牡丹，還有杏花、康乃馨、紫羅蓮。那些花，都貴至兼金，一朵牡丹幾乎要十幾塊錢，魏紫姚黃卻是可愛。城里的紳士們更為風雅，祀神的供桌撤去糕果香燭，換上十二只古瓷花瓶，玲瓏的供幾，托著哥窯、成化、雍正、乾隆的各式花樽，插上各種名花，然后掛上滿堂燈燭，邀集一桌兩桌知己親友，來一個文虎燈宴，這是最風雅的元宵。商人們不懂這些，也要學個風雅，尤其是錢莊幫，他們定要先請書畫名人畫上四屏八幅，字必翰林，畫必遺老，配上紅木框子，但是他們的供桌上還是未能免俗，糖元寶、節節高，擺得滿案。掛出幾只燈來，無非是漁樵耕讀、春夏秋冬，應景兒的俗事。但這些都不算燈市，真真好看的燈市，卻有個滄桑呢。

民初年間，新世界尚未建造，泥城橋土名蘆花蕩，只有一個變東洋戲法的布棚子，在那里敲洋銅鼓，有時也演電影兒，名為幻仙茶園。大世男更是江北柵戶的麇集處，混雜荒涼，這時還沒有西新橋，隔著一條洋涇浜，行人走到馬霍路便不過去了。元宵燈市卻不在租界而在城里城隍廟的豫園。

1936年，老上海豫園茶樓九曲橋。

豫園是明朝潘允升、允臨兄弟奉親頤養的花園，每逢元宵燈節，必張燈宴，宴請鄰右，盛極一時。后人習為故事，豫園雖歸廟產，和尚卻借此斂錢，一發崇事增華，在大假山、荷花池、九曲橋一帶，大放花燈，與民同樂。仕女摩肩接踵，傾城出觀，固不在話下。那些買拳頭、奏雜耍的、醫卜星相、貨郎兒、燈擔子、梨膏糖、西洋景，更有錕飩線粉、圓子豆漿，也都趕來湊集，利市百倍。和尚也樂得招徠生意，抽他們的頭兒稅。燈市盛時，朝北一直要到穿心河橋、紅欄桿橋，城中魚龍曼衍，三牌樓、喬家柵，南出邑廟大街，直到小東門，全是燈山燈海，月炮花筒。久而久之，燈市散了，市集不散，率性在九曲橋邊、荷花池畔，成了自然的商場，也就是現在稱為邑廟市場，那些商店售品，卻還留著燈市的痕跡。

城隍廟的燈市，固繁盛一時，但他的燈彩，也不過限于兒童玩耍的走馬燈、獅子、羊兔、金魚之屬，沒有其他新鮮玩意。到了新世界南部成立，泥城橋的蘆花蕩變了阿房宮、銅雀臺，平日已經是仙樂風飄，游人如織，到了元宵佳節，更是獨出心裁，布置燈市。其時新世界北部尚未建筑，南部地不過五畝，樓不過四層，但在民初時間的觀念，已覺臨春結綺也不過如此華麗閎崇。那些煙火燈彩更是火樹銀花，人間少見。單說一條龍燈，就有十八節長，三十六名俊童，一例粉妝玉琢，彩袴錦衫，捧著龍腳，舞出十番鑼鼓的曼衍節奏。四層高樓，層層都有雜耍玩藝，精巧燈彩。一出一出的戲文，從一品當朝，二度梅開，三娘教子起，一直數到十一郎送禮，全有轉捩消息，活的一般。一架煙火可放半個小時，什么郭子儀七子八婿呀，大禹王九龍治水呀，韓信十面埋伏呀，都從流星月炮中展出那繁復偉大的紙糊排場。

據說這些花燈煙火全是漳州人叫桑棟臣的靈機妙構。他一向在老北門關帝廟前賣花筒月炮，被黃楚九發掘了這個民間藝人，每年元宵佳節，從十三上燈到十九落燈，煙火節目，每天一換，層出不窮，著實幫新世界發了一筆大財，他自己也發了一筆小財。后來黃楚九和經氏分手，創辦大世界，桑被孫雪泥留住新世界不放。率性連端午節的白蛇傳，七月七日的牛郎織女，八月半的唐明皇游月宮，也扎起活動燈彩，楚九辦事無不占先稱強，獨失了桑棟臣，認平生遺憾。此人到八一三時期還在，年紀已經八十多。民廿四年家庭工業社發行所在南京路開幕，曾請他設計櫥窗，扎了一座玲瓏活動的人物布景，每天總有幾百人圍看，其時新世界的南部，早已改了旅社，北部僅存，也繁華非昔，不堪回首矣。

老上海街頭的湯圓攤頭

元宵燈節盛時不但阛阓中有燈市，人家宅里亦是爭奇斗勝。偷懶的孩子，從城隍廟買回一盞兩盞，騎馬兒趕兔子玩，這不算稀奇。聰明的孩子，便買花紙，削竹片，呼姊喚弟，自己動手來糊。我在十六七歲的時候，還干這個營生，糊得最拿手的，要算走馬燈。走馬燈的活動機關，非常容易簡單。只在燈下燃燭處的中心，用銅絲扎在一板蚶子殼，燈的上面扎上一架紙做的風磨輪，上下的距離，相當于蠟燭長短的一倍。紙輪中心貫入竹箸，箸尾扎一枚小針，正當蚶子殼的中心。蚶殼左右，便是燃點蠟燭的所在。使燭光發熱生風，上面輪子便能轉動。再在輪子上扎彎鉤掛出無數牽機的頭發絲來，將燈外面所剪做的人物牽住。輪子轉動，燈外的人物也就能夠舉手投足，做出種種活動形態，比單單在燈里面的走馬影子有趣得多。

這種燈市上很少有售，因為功夫大，賣不起錢的原故。而這種畫面更要有好的山水和人物畫圖像配合。我們那時常常乞靈于《吳友如畫寶》，把他所畫的剪下來，蒙上一層通草紙，再在紙上映畫，涂上顏色，做得好時，便能做成戲臺形式，上面做出一出一出的戲文來。因此，一到元宵佳節，我就被眾姐妹們雇做扎燈的長工匠，有時到落燈了，還要我剪刀漿糊，不許放手。我也樂此不疲，因為做燈的代價，便是他們做的元宵湯圓。我更愛胡桃餡兒、胭脂和粉捏的湯團，先君有一句元宵即景的竹枝詞：“胭脂和粉做湯團”，我就受了他的洗禮。這燈已有四十年不糊了，今年又輪到我糊燈。為什么？因為我的小孫兒要燈耍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