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即位之時，難以勝任對叔父輩藩王的駕馭，尤其是活躍于北部邊境的燕王，為鞏固南京政權的穩(wěn)固，即位僅兩個月后，便斷然削藩。他采納黃子澄的建議，由于顧忌燕王的軍事實力，決定先斷其羽翼，而且首當其沖的就是燕王一母同胞的兄弟周王。以此為開端，建文政權連續(xù)展開削藩。洪武三十一年十一月，齊王被削藩，第二年即建文元年（1399年）正月是代王，四月是湘王，六月是岷王，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nèi)，總共有五個藩王被剝奪王位。其中，最悲慘的當數(shù)湘王：他不屑于被官差抓捕，關閉王府大門，放火自焚，悲憤而死。

暗中練兵，難料心腹倒戈

面對南京政權步步緊逼的削藩政策，燕王絕不是束手待斃。當初，建文帝對周王削藩之際，燕王立即上書建文帝，為周王求情，而且，言辭極其恭敬卑微，以“至親之情”懇求建文帝不要重罰周王。

當然，燕王自己也知道上書不會起到任何作用，這只不過是他起兵計劃中的一環(huán)，旨在為起兵爭取更多的準備時間。上書被駁回后，燕王立即稱病臥床，斷絕與外界的一切來往，以此蒙蔽南京政權的監(jiān)視耳目，借機閉門不出，隱身王府內(nèi)，暗中籌謀起兵大計。其間，他在北平附近招募青壯充實護衛(wèi)，并在各地尋求奇人異士等，加緊起兵的準備。

燕王府原本使用的是元朝的宮殿，占地很大，周圍建有城墻堡壘，在王府的后院，由軍師道衍親自指揮，每天操練士兵。王府的地下設有秘密工場，日夜不停地打造兵器。為掩人耳目，在地表上建有建筑，周圍建有圍墻。而且，在王府后院飼養(yǎng)了很多鴨子和鳥，它們的叫聲足以掩蓋軍隊操練及打造兵器的聲音，只是有不雅之嫌。

建文元年正月，為祝賀新年，燕王派長史葛誠進京。長史是負責藩王府內(nèi)長史司的官員，承擔對藩王的指導及總管王府政務的要職。燕王派深得自己信任的葛誠進京，表面上是為了慶祝新年，實際上是讓他伺機探聽南京政權的情況。

出乎意料的是，葛誠在建文帝召問之時，竟然背叛了燕王，將北平的情況和盤托出，并且約定，南京政權對燕王削藩時，愿做內(nèi)應。葛誠大概是對陷入絕境的燕王失去信心了，為謀求自保而選擇投靠南京。

葛誠返回北平復命時心神不定，燕王立即判斷出他已經(jīng)投靠南京了。但燕王裝作不知，讓他繼續(xù)與南京聯(lián)絡，以免驚動南京方面的耳目。

面對南京政權的重重監(jiān)控，燕王決定派三個兒子進京，以此迷惑南京政權，為自己爭取時間。但這一決定很可能使自己的三個兒子被南京政權當作人質(zhì)扣留軟禁，可以說，這是燕王孤注一擲的豪賭。而南京政權沒想到燕王如此應對，倉促之間確實有扣留他們的打算，然而，黃子澄害怕因此會刺激燕王立即起兵反叛而反對扣留，最后，決定放還燕王的三個兒子返回北平。這是南京政權的又一次大失誤，而燕王自然是非常高興地歡迎三個兒子歸來。

盡管燕王費盡心思努力應對，但形勢并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嚴峻。南京政權連續(xù)出招，一步步將燕王逼入絕境。

建文元年五月，北平布政司及按察司的官員被南京政權以接受燕王府賄賂的罪名判處流放或降職。緊接著，六月又以參與燕王謀反計劃為由，誅殺了燕王府護衛(wèi)，燕王也因此受到重責。至此，南京政權抓捕燕王、削其封地只是時間問題了，建文帝的削藩詔書隨時都有可能送達北平。

就在此時，看似大勢已去的燕王演出了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騙局——裝瘋。在密切監(jiān)視著他的南京政權的眼皮底下，燕王突然以瘋子的形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他時而在北平的大街上奔跑、喊叫，時而沖進民居搶東西吃等，做出各種怪異行為，有時甚至在大街上昏倒，一整天都不起來。燕王發(fā)瘋的消息迅速擴散，北平內(nèi)外盡人皆知。

消息傳到南京，據(jù)說當時南京政權還真的信以為真，可見燕王的演技相當高超。但是，南京方面很快就識破了燕王逼真的演技，原來是葛誠暗中向南京告密。南京方面隨即密令布政使張昺、都指揮使謝貴開始實施抓捕燕王的計劃。

決斷之時：起兵

然而，南京方面抓捕燕王的密令卻被了解內(nèi)情的都指揮事（都指揮司的屬官）張信泄露給了燕王。一直以來，張信非常崇拜燕王，但在燕王與南京之間，他始終搖擺不定，難以抉擇，直到此刻，他最終決定站到燕王一方，向燕王坦白了建文帝的密令。

事已至此，燕王立即召來軍師道衍連同一眾親信，著手起兵事宜。起兵在即，王府內(nèi)一片緊張的氛圍。在《明史紀事本末》的“燕王起兵”一節(jié)中，用非常具有戲劇性的畫面記錄了這一時刻：

乃召僧道衍至謀事。適暴風雨，檐瓦墮，燕王心惡之，色不懌。道衍以為祥。王謾罵：“和尚妄，烏得祥！”道衍曰：“殿下不聞乎？‘飛龍在天，從以風雨’。瓦墜，天易黃屋耳！”王喜。道衍的話當然是為了打消眾人心中的不安，但是，在這樣惡劣的暴雨情景，非要說它是好事，燕王心中不悅，于是馬上問道：和尚妄，烏得祥！面對燕王不滿的責問，道衍看起來毫不驚慌，從容不迫地做了如下回答：殿下不聞乎？“飛龍在天，從以風雨”。瓦墜，天易黃屋耳！

不用說，龍當然是皇帝的象征。另外，按照中國的五行學說，土德居中，其色尚黃。因此，明朝的制度規(guī)定，皇宮的瓦片為黃色，藩王宮殿的瓦片為青色。道衍所說，把青瓦換成黃瓦，象征著燕王將成為皇帝。據(jù)說，燕王聽聞道衍振振有詞的解釋，非常高興，一掃之前的不安，變得信心十足。能將不吉利的征兆轉(zhuǎn)瞬間變?yōu)榧橹?，道衍不愧為天才的謀士，心智超群。

南京方面對燕王削藩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留給燕王的時間不多了。燕王命令護衛(wèi)指揮使朱能、張玉率領八百精銳勇士防守王府，整個燕王府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陷入絕境的一部分北平官員，有的甚至躲到寺院中避難，北平處于危險狀態(tài)。

而南京方面的做法相當明顯，已經(jīng)預先確定了進攻王府的日期。都指揮使謝貴統(tǒng)率北平內(nèi)外所有衛(wèi)所的士卒，將燕王府團團包圍，還在端禮門等四門外面構筑柵欄，切斷燕王府通往外界的一切通道，意圖將燕王府一網(wǎng)打盡。

不久，建文帝剝奪燕王爵位、抓捕燕王府所有官員的詔書送到北平，并很快遞交給燕王。隨后，張昺、謝貴率領士兵威脅燕王府交出要抓捕的官員，否則立即攻打王府。士兵中有弓箭手向王府內(nèi)射箭，戰(zhàn)斗一觸即發(fā)。事已至此，對燕王來說，不管結(jié)果如何，要打破困境，唯有起兵反抗，否則只能引頸就戮。

但燕王府寡不敵眾，若不講謀略死拼硬打，那很快就會失敗。燕王沒有那樣做，他與朱能密謀以計取之，首先誘殺張昺、謝貴，他們一死，南京朝廷兵馬群龍無首，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必然發(fā)生內(nèi)亂，那時，燕王府的危機自然化解。于是，燕王以交出獲罪官員為名，巧妙地把他們二人騙了過來。

一塊西瓜引發(fā)的政變

建文元年七月四日，燕王以病體痊愈為名在王府設宴，又派人邀請張昺、謝貴赴宴。他們二人都算得上很謹慎穩(wěn)重之人，不接受燕王的邀請。于是，又以查驗、抓捕獲罪官員為名邀請二人前往燕王府，沒想到他們竟然很痛快地同意了。隨后，他們率領大隊人馬，戒備森嚴地來到了燕王府門前。

他們準備進王府時，門衛(wèi)以隨身衛(wèi)兵人數(shù)過多為由，只允許他們二人進府。一向謹慎小心的二人竟然沒有任何懷疑，很輕易地就按照門衛(wèi)的要求，只身進入王府，現(xiàn)在看來這有些不可思議?？峙滤麄兌嗽缇驼J為，在南京政府的強大攻勢下，燕王已然無力反抗了，因而就毫無防備地進了王府，掉進了老奸巨猾的燕王為他們精心設計的陷阱。

宴會就設在宮殿之內(nèi)，燕王很恭敬地款待他們二人。宴飲在非常友好融洽的氣氛中進行，此時，王府又為他們二人擺上新鮮的西瓜。據(jù)說這是新采摘的西瓜，所以，燕王一再盛情邀請他們品嘗。燕王自己也拿起一塊西瓜，在放到嘴邊剛要吃的時候，突然一下子站了起來，對著二人怒罵：今編戶齊民，兄弟宗族尚相恤，身為天子親屬，旦夕莫必其命。縣官待我如此，天下何事不可為乎？燕王說完，就將手里的西瓜猛地摔在了地上，而這正是事先約定的信號。此時，隱藏在殿外的士卒一擁而上，將張昺、謝貴二人擒下。這一切就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隨即，早已投靠南京方面的長史葛誠和護衛(wèi)指揮使盧振也被推搡著押上來。燕王對著他們高聲怒罵：我何病，迫于若奸臣耳！隨后，將張昺、謝貴押出殿外，全部斬首。建文元年七月四日，燕王起兵。

名為“靖難”，實為“奪權”

當天夜里，張玉等人受燕王之命，趁夜色混入北平九門之中，奪下其中八個城門，基本控制了北平全城，而剩余的西直門被攻下也只是時間問題。

第二天，燕王以道衍為軍師執(zhí)掌全軍，同時宣布否認建文帝年號，而繼續(xù)尊奉洪武年號。

之后，燕王向麾下將士發(fā)布誓師檄文，聲稱此次起兵并非謀反，而是因為當今皇帝年幼，為奸臣所蒙蔽，所以要誅殺奸臣，清君之側(cè)，實乃不得已而為之。所謂君側(cè)之奸臣，自然是指齊泰、黃子澄等人。

盡管如此，公然向皇帝舉起反旗的燕王還是從一開始就處在不利的立場上。雖然他是在被逼無奈、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起兵反叛，但只要與皇帝為敵，那就是謀叛。而且，他誅殺朝廷官員，那就意味著與天下為敵。因此，燕王無論如何都必須為自己迄今為止的和今后仍要繼續(xù)的行動找到一個正當?shù)木哂姓f服力的理由，那就是“靖君王之難”。

這也是《皇明祖訓》規(guī)定的藩王的義務。原本太祖朱元璋分封諸王旨在消除朝廷危難，鞏固社稷，現(xiàn)今奸佞之臣執(zhí)掌朝政，皇帝卻被排斥在權力之外。從奸臣手中奪回皇權、輔佐新帝，這樣的大義名分對燕王來說是起兵反叛的最好借口。

他將麾下軍隊命名為“靖難之師”，以“清君側(cè)”的旗號在各地為自己正名。此次內(nèi)亂前后歷時四年之久，史稱“靖難之變”。

燕王在麾下將士中散發(fā)檄文為反叛正名，同時鄭重地向建文帝呈送了一份書信。信中列舉了若干不得已起兵的理由，大概內(nèi)容如下：臣守藩于燕，二十余年，寅畏小心，奉法循分。誠以君臣大分，骨肉至親，恒思加慎。然奸佞齊、黃剪削宗藩，加害無辜，迫言臣謀不軌。如今已至生死存亡之際。親藩既滅，朝廷孤立，奸臣得志，社稷危矣。臣伏睹《祖訓》有云：“朝無正臣，內(nèi)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tǒng)領鎮(zhèn)兵討平之?！背贾敻┓姑?。（摘自《燕王令旨》）

燕王當然沒有真心想要“清君之側(cè)”，盡管信中所說至情至理，但仔細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謊言一目了然。最明顯的就是他引述的《皇明祖訓》中的內(nèi)容，實際上，恰恰說明了他的行為違反了《祖訓》的規(guī)定。

按照《皇明祖訓》的規(guī)定，諸王起兵勤王必須以接到皇帝密詔為前提。不用說，燕王當然沒有建文帝的密詔。而且，燕王在這封上書中故意省略了這條祖訓的后半部分，即規(guī)定諸王討伐奸佞后，收兵拜謁天子，然后必須返回封地。燕王當然要刪掉這一部分了，因為他的真正目的不是“靖難”，而是“奪權”。

在麾下將士中散發(fā)檄文也好，上書建文帝也好，都不過是燕王奪權之前說的場面話，而他的真實意圖不可能說出來。

若要自己起兵反叛師出有名，必須要高舉“清君之側(cè)”的旗號，以這樣的大義名分來洗白叛軍之名。那么，必須說，作為削藩推行者的齊泰和黃子澄就成了最好的靶子。不管南京方面如何出招，燕王從一開始就確定了自己的對策。

從燕王初期的作戰(zhàn)行動就可以證明，他雖然標榜“靖君王難”，卻并不是一舉南下南京，而始終在北方地區(qū)作戰(zhàn)。當然，當時燕王兵力不足，想要直取南京也是不大可能的。當務之急是發(fā)展壯大自身實力，徹底掃清北方地區(qū)，首先免除后顧之憂。

起兵兩天后，即七月六日，燕王以世子高熾鎮(zhèn)守北平，親自帶領次子高煦、三子高燧從北平出發(fā)投入戰(zhàn)場。首先攻下北平以東的通州，八日再占薊州，隨后相繼攻占居庸關、懷來、遵化、永平等地，僅用了兩周時間，燕王就全線占領了北平周邊要地。

燕王軍隊勢如破竹，席卷河北。他抓住了南京方面瞬間的失誤，斷然起兵，短時間內(nèi)就取得了出人意料的巨大戰(zhàn)果。這是在絕地反擊下起死回生的一場反叛大戲。

（本文節(jié)選自[日]檀上寬《永樂帝——華夷秩序的完成》，王曉峰譯、馮立君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甲骨文“鯉譯叢”系列，2015年12月版，經(jīng)甲骨文工作室授權發(fā)表，未經(jīng)書面許可不得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