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被賈巴爾搞砸的美國 “籃球外交”

2021-09-03 08:09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1971年，被賈巴爾搞砸的美國 “籃球外交” 原創小熊后廠村體工隊

1971年，拿到第一個NBA冠軍之后，24歲的盧-阿爾辛多躊躇滿志地做了以下三件事：

1、公開宣布皈依伊斯蘭教，改名為大家熟悉的卡里姆-阿卜杜勒-賈巴爾。

2、結婚。

3、作為國內優秀黑人的典范，接受了國務院邀請，參加美國政府安排的非洲之旅。

不過美國政府肯定想不到，因為賈巴爾的加入，1971年的這次非洲之旅徹底變成了一次雞飛狗跳的自我打臉行為，以至于最后千言話語化為一句吐槽：

“找誰不好找他！”

其實賈巴爾年紀輕輕，履歷上足夠被美國政府拉黑的故事卻早已堆成小山，高中時他深入紐約哈萊姆區黑人暴亂一線做采訪，宣稱“就在那時，我知道了我是誰，我必須成為誰，我要成為黑色憤怒的化身，黑色力量的肉身。必須以黑人力量和黑人驕傲來建筑我的人格，我再也不會對白人搖尾乞憐?！?/p>

大學時，他先是參加了聲援拳王阿里的克利夫蘭集會，接下來干脆帶頭抵制起了1968年奧運會，同時代大學生如海耶斯（68年狀元）、昂塞爾德（68年榜眼）、鮑勃-蘭尼爾（70年狀元）紛紛追隨這位NCAA三連冠王者的榜樣，美國隊內線空到只能抓大一的斯賓塞-海伍德湊數。賈巴爾的激進發言還沒完，他在解釋抵制動機的電視節目中脫口而出：“（因為種族不平等）這（美國）并不真是我的國家。”主持人目瞪口呆，問他何不移民，嚇得電視臺當機立斷掐了直播。

當然，美國國務院也不是傻子，敢于頂著這一串處處爆雷的履歷送他去非洲當外交作秀裝飾品。實在是因為國務院本身就很擅長在外交旅行中利用黑人（尤其是籃球運動隱患）做政治秀，而且之前從未出過什么大問題。

比方說NBA前任受害者比爾-拉塞爾，在1959年很傻很天真地答應了國務院安排的非洲訪問，事后回憶時拉塞爾說：“我那時實在是對國際政治懂得太少，也完全不知道國務院打算拿我當怎樣的宣傳招牌，要是我真明白了他們的心思……來接我的國務院官員既邋遢又酗酒，在我還沒走下飛機臺階最后一級時就開始喊我“男孩”。官員們同非洲東道主輕蔑地交談，傲慢地嘲弄，幾乎是在一個個互相競爭誰更種族主義。我震驚了，我本指望美國會把最包容開放的外交官派往非洲，結果他們是最糟的，至少比我在拉丁美洲見過的那些糟得多。”

拉塞爾氣的現場跑路，他決定不理官員，獨自帶著當地翻譯官和——一卡車兩百個籃球加上打氣筒上路，每到一個村莊就給孩子們介紹怎么打籃球。孩子們圍成一圈，對身高208的拉塞爾比對蹦來蹦去的皮球還好奇一點，以為他是變戲法的魔術師，爬到他身上拍拍他也拍拍球。拉塞爾說，這樣的活動讓他“尋回了內心的童真”。雖然最后難免還得和國務院的官僚有一番PK和交代，但從政府的角度來看，不論如何，光是他出現在非洲當地人面前，這次訪問的“展示”目的就已經達成了。

在非洲同胞面前，拉塞爾成功的被美國當作展示“種族平等，所有人在美國都能取得成功”的美國夢道具。國務院迅速意識到，派遣這類黑人運動員出訪非洲，實在是太棒的宣傳素材，他們的激進立場促成了天然對非洲友善的態度，即使運動員對官僚主義有所不滿，出于同胞的共鳴，他們仍然會對非洲東道主盡心盡力。再加上那一時期，美國熱衷于用運動員做外交敲門磚（比如中美的乒乓外交），參議員蓋爾-麥基評論：“他們（籃球運動員）可以自由討論我們在那個國家做了什么，他們會被聆聽，而不是被沉默應對，因為他們不是政治家，他們不搞政治。這能給我們帶來新的消息渠道，不光是籃球場上的事情，他們制造和睦氣氛并建立聯系?！?/p>

而1970年，“尋根之旅”迎來了它最完美的合作者，阿瑟-阿什，第一位奪得網球大滿貫男單冠軍的黑人球手，完美到體育畫報的報道稱他為《過去和未來的外交官》。這位風度翩翩的網球運動員在前往非洲前就承諾：“我決心完全獻出自己，這三周，我會做他們（國務院）想要我做的一切。"

體育畫報這篇報道題圖，用的是非洲小朋友給阿瑟-阿什畫的手繪

同樣主張黑人權利，阿瑟-阿什的政治立場遠比他的籃球同行溫和，這可能同網球是更“上流社會”的運動有關，他的童年教練要他對白人對手展現出無可挑剔的場上風度，對裁判的不公正也不能抱怨，以爭取白人主體的網球社會接納和認可——種族問題長期阻礙著阿瑟-阿什獲得職業選手身份，甚至在他1968年贏得第一屆美國公開賽冠軍后，因為他是業余選手，主辦方把獎金發給了亞軍湯姆-奧克（Tom Okker）。

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下，阿瑟-阿什直到民權運動接近尾聲時，才羞怯地承認自己支持黑人運動：“（終于）說出這些話，有種奇特的滿足感，這樣的演講釋放了許多我一直壓抑的焦慮和愧疚情緒?！?/p>

阿瑟-阿什代表了當時美國溫和派黑人運動的想法，首要是生存，其次是融入當局，從內部潛移默化的改變和抵抗。此后的人生中，他努力和政界建立關系，例如，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安德魯-楊是他婚禮的主持人，他同肯尼迪家族的特德-肯尼迪一起參加網球慈善賽，甚至在自傳中說自己的人生理想是成為美國駐南非大使。而在網球方面，他持續挑釁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以取得南非公開賽的參賽資格。于是這次非洲之旅，他和國務院一拍即合。而國務院自然也要充分展示他。

6個國家，18天，25場宴會，每天給孩子們上網球課，在炙熱的午后陽光下打比賽，接受采訪，見各式各樣的人，最重要的是，隨時隨地保持親切和藹的風度，以便進入鏡頭。阿瑟-阿什這次出訪只花了12000美元，但國務院要花5倍以上的錢把這一切剪成影片，提供給非洲各地的學校、俱樂部和公共影院，作為文化宣傳的一環。

然而即使是無懈可擊的阿瑟-阿什，有時候在高強度的政治秀任務里也會扛不住，在尼日利亞的拉各斯，國務院的鏡頭對準了兩個在雨天打乒乓球的貧民窟孩子，他們覺得文雅的美國黑人阿瑟-阿什出現在這個陰沉骯臟的場景中，給穿的破破爛爛的非洲孩子們一點指導，會是很好的素材。但阿瑟-阿什起初拒絕了，在反復要求下，他走到打球的桌子邊，孩子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顯然不認識他是誰。阿瑟-阿什雙手插兜看了一會孩子打球，然后轉身離去，退出了鏡頭。

不過不管怎么樣，阿瑟-阿什的非洲之旅以小成本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國務院的外交官員非常興奮，立刻開始謀劃下一年的運動員訪問。

而他們調研邏輯大概是：非洲人喜歡什么運動？籃球？好的，籃球場地成本??！把下一年的NBA冠軍球隊請過來，就這么定了！

于是，71年那支66勝一路平推的雄鹿隊，登上了舞臺。

國務院顯然清楚賈巴爾的履歷，但他們也有理由樂觀，還在大學時，賈巴爾對非洲文化就極有興趣，大三那年，半決賽對休斯頓大學的海耶斯完成復仇之戰后，他回更衣室專程換了件色彩斑斕的非洲長袍炫示勝利，此后在體育畫報上以身著非洲長袍和伊斯蘭星月項鏈的形象示人。這次旅行出發前，他對記者說：“我想要看看它（非洲）是什么樣的，我讀了許多關于它的書，我在UCLA攻讀歷史專業，對非洲和亞洲的歷史有額外的興趣，這像是有機會去尋找源泉，絕對會很愉快。”

而賈巴爾甚至不是雄鹿隊中最勇于反抗權威的球星，因為他們還有奧斯卡-羅伯特森。這位強硬的男人正在以球員工會主席的身份起訴NBA，并最終爭取到了自由球員制度，他終生相守的妻子伊芳（Yvonne）曾在1965年包機飛去阿拉巴馬州的塞爾瑪，加入馬丁路德金發起的游行隊伍，并被警方無情地驅逐。這場以“血腥星期天”聞名的游行最終促成黑人擁有完整的投票權。

更別提，由于溝通問題，連外交官員也承認，“他們（雄鹿隊）以為來這里不過就是參加些籃球訓練營和表演賽活動，剩下的時間都可以做自己的事情。”當雄鹿隊發現他們要應付幾十場宴會時，顯然不會那么情愿。

簡而言之，國務院踢到了鐵板。

麻煩從一開始就存在，在出發當天的新聞發布會上，賈巴爾至少四次對著稱他為“阿爾辛多先生”的記者糾正稱呼，并詳細解釋了改名理由。而國務院的外交使團在內部文件中仍然繼續用“阿爾辛多先生”登記他。他和奧斯卡一起聲稱出訪和國家外交政策無關，這只是單純的私人旅行。接著，賈巴爾提交了一串穆斯林的飲食禁忌和生活細節要求，因為這些飲食禁忌，他和球隊分開就餐，并為此經常拒絕出席那些有外國首腦參與的招待宴會。

奧斯卡也沒閑著，到訪馬里時，當地觀眾本指望看到雄鹿隊和國家隊比賽，奧斯卡卻認為馬里國家隊的問題在戰術素養上，他和雄鹿教練科斯特洛將馬里隊分成AB隊，指揮他們互相對抗，并在下半場親自上場。觀眾對竟看不到賈巴爾上場一事狂噓，而奧斯卡則氣的對裁判扔球，吃到一個犯規。

在兩位球星的帶頭不合作態度下，雄鹿隊時常推遲或錯過國務院的場下日程安排。這也就罷了，但最糟糕的是，國務院以為他們本該認同美國的對外政策，結果，在坦桑尼亞，賈巴爾明確聲稱不支持越南戰爭，他來此地完全是為了“見大西洋另一端的兄弟”。奧斯卡更直率，更冷淡地補刀：“我根本不支持（美國的）越南戰爭或種族主義，我又不是合眾國大使，我就是一直想來看看非洲罷了。”

國務院內部最終炸開了鍋，安排他們來訪的官員馬克-劉易斯被投訴信件搞的焦頭爛額。極力打官腔安撫他的同事：“國務院很高興地通知您，這次旅行的積極成果遠遠超過阿爾辛多先生無知又過分的言論造成的負面影響。一年以后，所有瑣碎小問題都會被遺忘，非洲街道上的人只會記得阿爾辛多和羅伯特遜來過這里。”

然而事實上，國務院發現“尋根之旅”的外交效果事與愿違后，這類旅行就沉寂下來，賈巴爾和奧斯卡雖然不是最后一組以國家名義出訪的黑人運動員，但他們是那個時代的尾聲。在60年代民權運動中成長起來的黑人運動員，比他們的前輩更激進，更質疑國家權威。看看68年奧運會上“黑人力量”舉起的拳頭就明白，賈巴爾和奧斯卡的反應并非個例。美國派出黑人運動員作為文化大使，本是為了作出國內種族相處融洽，一團和氣的表象，但新一代運動員卻會盡力將這表象撕碎，他們不再適合成為國家面子工程的裝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