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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為何要花十年時間譯寫《資治通鑒》
【編者按】
《資治通鑒》是由北宋司馬光主編的一部多卷本編年體史書,臺灣作家柏楊曾耗時十年(1983-1993)將其譯成現代語言,親手增繪地圖,并注入自己的觀點,以方便更多普通讀者閱讀。柏楊為何要花如此心血翻譯這部規模龐大的史書?
本文為柏楊的長子郭本城先生回憶父親譯寫《資治通鑒》的前因后果,摘自郭本城《背影:我的父親柏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版。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標題及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現代語文翻譯《資治通鑒》
《資治通鑒》這書名,意思是“帝王的鏡子”。這是宋王朝六任皇帝趙頊,對司馬光這部巨著的命名。想了解中國,我們就應該詳細閱讀這公元前四○三年到公元后九五九年,包含有一千三百六十二年史跡的中國中古時代編年史。
透過《資治通鑒》,可以看出我們所處的歷史位置,和面對的禍福命運,也可看出統治階層的心態和行事軌跡,用來作為對他們的評鑒標準。《資治通鑒》是十一世紀知識分子使用的文言文,對二十世紀的我們來說,明顯地過度生澀艱深。從前,人們生活單純,知識分子可以把全部生命投入經史,而現今社會節奏迅速,對這佶屈聱牙的文字,誰有這種閑工夫嗑牙?
父親認為,假如再沒有現代語文本問世,這價值連城的《資治通鑒》將遭到塵封的厄運。我想也是,有幾個人對這套文言文有興趣?看了頭不昏才怪。我是指一般人,沒有意思跟高級知識分子抬杠。連司馬光先生都曾感嘆曰:《通鑒》完成之后,只有王勝之借讀一次,其他的人還沒讀完一頁,就打起哈欠,昏昏欲睡了。

一九八三年,父親開始著手筑砌這龐大的文化工程《柏楊版資治通鑒》,他希望能使更多的人,有能力閱讀這部沉睡在圖書館里的智能寶典。而他在“臣光曰”之后,加注“柏楊曰”,同時寫出自己讀史的心得。
《柏楊版資治通鑒》是仿效英國《牛津詞典》分冊出版的策略,于是同年九月,第一冊《戰國時代》問世,直至十年之后的一九九二年底,最后一冊《小分裂》脫稿作結尾,這長達十年埋首查卷的“譯作苦旅”,終于大功告成。書在出版后第二年、第三年分別獲選為一九八三年度臺灣“最具影響力的書”以及“最有價值和最暢銷的書”,并因創新文體、史觀、古今對照,成為年度“出版界十二大新聞”。父親說:“翻譯是一種細胞復活工程,假如一個字就是一個細胞的話,我們終于看到《通鑒》所有細胞都已再生,再生的時間,恰恰十年。現在我們終于完成,誠惶誠恐,呈獻在愛護和信賴我們的讀者先生面前。”
中國歷史為何充滿血腥和詭詐?
父親生日,本來是十一月一日,出獄以后,他就更改為三月七日,那正是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他入獄的日子。我們不懂為什么不把生日改在出獄的那一天(四月一日)以茲慶祝,父親回答說:“我沒有必要感謝他們還給我自由。”
遠流董事長王榮文先生就定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為“柏楊日”。那天,在臺北誠品書店舉行慶祝酒會,為慶祝父親柏楊的生日,也為慶祝《柏楊版資治通鑒》全書問世。上午時分我跟弟弟本垣就到了現場,我們前去跟陸鏗先生、孫觀漢先生握手致意,再跟小牛、麗真寒暄時,聽到致辭的蔣緯國將軍,極有風度地說,他要代表老哥向“柏老”致歉,并走下講臺,兩人雙手緊握,令在座百位嘉賓為之動容。
父親表示,他用巨大的心力來撰寫評論中國歷史,只是想追究一個問題,就是,中國的歷史為何首尾流離、循環往復,而又充滿了血腥和詭詐?他說:“這是因為中國的傳統思想,包括學術思想和政治思想,都沒有發展出自由、民主和人權的觀念。”而這些到底應該由誰來負責?
司馬光是偉大的歷史學家,擁有“端明殿大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太中大夫”的官職,又有皇上圣旨加持,經費和人員十分充足,在資源不匱乏的條件下,耗時十九年才完成了《通鑒》。而父親是以一個人的能力和簡陋的條件在從事翻譯,抒發自己的史觀。
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是寫給皇帝大臣看的,父親的《柏楊版資治通鑒》是寫給今天的官員和百姓看的。他語重心長地說:“希望讀者都能從中獲取人生的經驗與借鑒。《通鑒》提供的觀點和智慧,可以讓人做個‘清明的第三者’,小至市井人事,大至國情世局,都可用大時空的角度冷靜地去檢查。”
紐約大學唐德剛教授稱之為“一書定天下”。歷史本身就是最好的故事,而中國歷史更是世界所有歷史書籍中最豐富的,沒有一國的歷史,能像中國追溯到四千年之前。可惜的是,中國有這么悠久、豐富的歷史,自己卻看不懂,那是多大的悲劇和遺憾。

翻譯《通鑒》是另一個“十年牢獄”
從這套書,我們可以看得懂,也透過種種事跡,去學習判斷、批評我們的民族、生活,并幫助我們展望未來。我們要在這些歷史故事中,看到千古以來人性的善良與邪惡。
在父親開始著手譯作時,我還沒結婚,到他七十二冊全部完成時,我兒中中都已上了小學。而我從第一冊開始,就和所有的同事、朋友,以看歷史故事的輕松心情開始閱讀,十年之后,當我們看完最后一冊時,全公司都成為研究中國歷史的研究員了。
回顧那段日子,我們登“攬翠樓”柏楊居探望父親時,他除了睡覺,就是埋首在四周堆積如山的參考數據里面,一個字一個字地翻譯著,因為他強調,不但要忠于原文,還要譯出一部可以代替古文的《資治通鑒》,更要發揮神韻,使它簡單清楚,不依靠任何工具書都能暢讀。
父親從六十四歲譯到七十三歲,雖然沒有一九六八年在調查局黑牢里那種“甲盡血出,和灰成字”的悲凄,但是《通鑒》十年,是另一個“十年牢獄”。他案牘勞形、翻書閱卷、一筆一刻、一字一格,能譯出這一千萬字,真夠壯烈,幸未成仁。《柏楊版資治通鑒》每冊首刷一萬本,在臺灣只有兩千萬人口,這種成績值得欣慰,這也都是現代語文的偉大功績。

譯寫工作完成之后,父親在《中國時報》上發表了一篇誠摯的感言。他說:“感謝這十年,是中國歷史上從沒有出現過的黃金時代,我有幸能夠逢到,享有充分的言論自由、心靈自由和人性尊嚴。假使柏楊版有什么貢獻的話,請了解這貢獻來自許許多多在這塊土地上為民主開放、人權平等的爭取,一起流過淚、流過血汗的朋友,希望這個時代一直延續下去直到永遠。”
我認真地讀到最后一冊的最后一頁,才知道《柏楊版資治通鑒》的“家族成員”,竟然多達四十多人,這組專屬的工作人員各司其職地努力耕耘,加強了豐收的成果,我們誠摯地表達欽佩和感謝。同年《中國人史綱》也被列為社會影響力最大的十部書之一。父親高興,我們也都與有榮焉,他一生歲月之中,沒有幾次能有這樣的鼓舞和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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