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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被日劇騙了,日本和尚也沒那么有錢

光圓雙膝跪坐,輕輕取下蓋在遺體臉上的白布,雙手合十,低頭一禮拜,右手拿起浸泡在清水碗里的新鮮樒葉(樒:也稱“日本莽草”、“佛前草”,日本佛教法事活動中常用,清香、有毒,一般栽種在寺院。傳說弘法大師用其代替青蓮花修密法,遂產(chǎn)生了“樒”字),拂拭微閉的嘴唇,“甘露”自齒間潤入全身。隨后捻動海唐松念珠,開始口誦“枕經(jīng)”(枕頭邊的佛經(jīng),一般是靈前守夜或入殮時由僧侶念誦,根據(jù)宗派不同主要有《般若心經(jīng)》《阿彌陀經(jīng)》等。源自釋迦牟尼圓寂前對弟子們最后說法的形式,但中國佛教傳統(tǒng)中沒有“枕經(jīng)”一說)……這是日本2015年10月起全國公映的佛教題材電影《我是和尚》里,男主角真言宗住持白方光圓(伊藤淳史飾),為剛去世的檀家信徒舉行喪禮時的一幕特寫鏡頭。

山下智久和石原里美的粉絲也許會記得,日劇《戀上我的帥和尚》也是在葬儀上拉開序幕的:石原扮演的潤子一家參加故友的“頭七法會”,不習慣長時間跪坐的潤子起身上香時打翻了香爐,由此開啟了與山下扮演的“帥和尚”星川之間的一系列故事。該劇憑借山下和石原的超高人氣,前兩集的收視率頗高,但隨著“少女漫畫”老套情節(jié)的展開,觀眾紛紛棄俊男美女而換臺,以致劇終時差評如潮。

在中國,題目中的“戀”與“和尚”,似乎比男女主角的顏值更引人注目。自該劇10月開播以來,國內(nèi)各大媒體紛紛推出了不同程度的普及文,似在急于介紹為什么日本和尚可以蓄發(fā)、娶妻、生子,揭秘所謂“幸福生活”。然而,“戀”與“和尚”的組合在日本完全不成為話題——明治時代以來的“肉食妻帶”早已成為習俗——反倒是星川的另一個噱頭“富”,在該劇播出第二集后就引起了不少和尚的抗議:“富和尚”誤導觀眾,因為絕大部分僧侶的收入僅為一般工薪水平,鄉(xiāng)村小寺院的和尚甚至難以維系日常開銷不得不外出兼職打工。
富也好,窮也罷,問題都是日本和尚的錢從哪里來。“帥和尚”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寺院自己會“生”錢,沒見星川干活卻能擁有私人飛機?只是鏡頭里的一橋寺似乎從未出現(xiàn)過成群結隊的游客,這是因為日本的絕大多數(shù)寺院都不是旅游觀光景區(qū),不賣門票!那“功德箱”呢?當然有,一般主殿主佛前設置一個。然而,日本人習慣往功德箱里放“伍日元”(約合三角人民幣),理由是日語“伍元”與“御緣”諧音,在佛前布施“伍元”即象征了與佛結下善緣,可以給自己許一個美好的愿望。如果零錢包里恰巧沒有“伍元”硬幣,大多人則會以十或五十元硬幣代替,極少投入千元紙幣,即使在新年祈愿時也不會“一擲萬元”(約合伍百元人民幣)。所以,功德箱也成不了印鈔機。
山下的粉絲可能會注意到,星川除了跟蹤、追求潤子外,最主要的日常活動就是“法事”。在幫潤子奶奶做逝世二十周年“追思法會”前,星川特別翻看了奶奶生前的所有錄像資料,并向鄰里多方打聽其愛好與習慣,最終呈現(xiàn)給潤子一家極其感動難忘的法會。可以說,“法事法會”是貫穿這部潮流日劇最重要的佛教因素——不是星川那幾身帥氣的袈裟!對不熟悉日本佛教現(xiàn)狀的國人來說,這其實是隱藏著的一個看點,因為如此背景恰恰真實而不留痕跡地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日本人,尤其是這部肥皂劇的主要觀眾群(年輕人)對自己民族國家的傳統(tǒng)佛教文化的認識與理解。

什么是佛教,和尚做什么?
這兩個問題也是電影《我是和尚》直面探討的涉及佛教信仰與僧侶前途的根本問題。光圓的“青梅竹馬”京子(山本美月飾)在得知光圓要接任住持時問他:“成為和尚后做什么?”
光圓雖然從小生長在寺院家庭,而且本科就讀真言宗高野山大學——“世界上唯一的密教學科”,考取了“阿阇黎”從業(yè)資格證書,但由于一直沒下決心成為和尚,大學畢業(yè)后進了一家書店當營業(yè)員。直到二十四歲的某一天,身為住持的祖父突然去世,沒有兄弟姐妹、父親是入贅寺院的光圓,面臨著要么接任住持,要么把榮福寺出讓給他人的選擇。剃光頭發(fā)、改成僧名的光圓回答京子說:“人們只知道寺院辦喪禮,但和尚的工作不僅僅是法事。”“那還做什么?”京子接著問。“比如,每日早晚功課念經(jīng)、修整佛像與庭院、設計新的護身符和念珠、準備祈愿法會、出席佛教協(xié)會與靈場協(xié)會的研討……”雖然光圓舉出了很多具體的事務內(nèi)容,但在京子看來,和尚的所有工作都圍繞著葬儀法事。最后光圓不得不調(diào)侃說:“婚禮也可以!”后來,京子果然選擇了自家所屬的榮福寺為婚禮現(xiàn)場,并請光圓為其主持了真言宗的“佛前式”婚禮——以念珠代替戒指、以誦經(jīng)代替誓言——日本佛教的結婚儀式同樣莊嚴肅穆。然而,事實上,近年來很少有人愿意去寺院舉辦傳統(tǒng)婚禮,原因之一是眾“墓”睽睽之下有違喜氣。
二戰(zhàn)后,隨著和尚對喪禮葬儀的逐漸重視、對墓地買賣與維護的經(jīng)濟依賴、對牌位祭祀等法事活動的用心經(jīng)營等等,日本民眾揶揄其為“葬式佛教”,普遍稱呼寺院為“陵園”,暗指佛教過于關心從逝者謀取錢財而于生者無益。隨著社會的城市化、現(xiàn)代化與少子化,很多日本人只在參加親友的告別儀式、追思法會與節(jié)日祭掃時才真正走進寺院、接觸和尚。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甚至不再覺得“死生事大”,認為支付給寺院高額的喪葬費是浪費錢財(全國平均六十萬日元,約合三萬元人民幣),簡約的“直葬”(沒有守夜和喪禮,直接火化)已然成了一種新的時尚,東京都內(nèi)每年近百分之三十的人由于收入低下、家庭孤寡等原因選擇“直葬”。
日本和尚大多抗拒“葬式佛教”的稱呼,認為這種說法過分強調(diào)了寺院依靠喪葬儀禮來賺錢,抹煞了佛教之于生命和日常生活的重要意義。但如《戀上我的帥和尚》每一集都以法事、法會為敘事背景,星川奶奶更視檀家為“佛祖”,規(guī)制嚴格、侍奉殷勤,這些場景透露的“帥和尚”的主要工作內(nèi)容與賺錢方式,其實是當代日本佛教的真實寫照。而《我是和尚》則意圖站在僧侶的立場,于這種社會質(zhì)疑之外,探討佛教對現(xiàn)代人和社會的作用與意義。光圓與同為和尚的高野山大學同學認真地討論:“寺院喪禮還能維持多久?沒有了喪葬儀禮的話,和尚干什么去?”
盡管被揶揄甚至被批判,對以佛教為傳統(tǒng)信仰的日本人來說,“葬式佛教”除了可以從形式上莊嚴地告別逝者、安心地撫慰生者之外,更有著不可替代的宗教意義。日本佛教各大宗派多奉行“(死后)授戒成佛”,《我是和尚》的特寫鏡頭中出現(xiàn)的樒葉、清水、枕經(jīng)都有著特殊的象征意涵,儀式的最后一道程序則是授予逝者以“戒名”(又稱“法號”,是成為正式的佛弟子的名稱與象征。原本是生者發(fā)心向佛受戒時獲得的名字。由于死后成佛思想的影響,近現(xiàn)代日本盛行給亡者授戒,很多寺院還可根據(jù)支付的金額授予不同等級的戒名,如居士、大姉、院號等),使其成為正式的佛弟子,從而走向解脫,不再落入地獄輪回。凈土真宗因為在教義上主張“無戒”,所以喪禮沒有授戒一環(huán),而是僧侶祈愿亡人在阿彌陀佛和宗祖親鸞的加持護佑下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光圓自小就抵觸散發(fā)著銅臭味、形式化、世俗化的“葬式佛教”一詞,直到第一次獨自面對遺體和家屬,唱誦《心經(jīng)》的時候,才領悟到“和尚的存在是必要的!”——由莊嚴的儀式連接生與死,職業(yè)化的“葬式佛教”并不是一次性的“買賣”,而是通過禮制把信仰具象化,賦予抽象的情感與能量以實際操作性,以可見的現(xiàn)世承續(xù)不可見的理想與信念,長久地利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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