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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專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1937年8月13日,中日在上海開戰(zhàn)。日本人飛機很快光顧南京,炸彈亂扔,老百姓損失慘重,到處狼藉。一顆炸彈掉進第一模范監(jiān)獄,屋頂炸飛了,正在服刑的陳獨秀躲在桌下,逃過一劫。監(jiān)獄桌子很結(jié)實,居然可以防空,也說明小日本炸彈還不怎么樣。
現(xiàn)如今中學生,絕大多數(shù)不知道陳獨秀何許人,不像我們讀書那會,死記硬背黨的路線斗爭。你可能會不知道爺爺奶奶名字,不會不知道陳獨秀和王明。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最初的大佬,此時的陳窮途末路,國民政府不當回事,延安的共黨也不當回事。當時金陵女子大學的中文系主任陳中凡先生有些擔心,他是陳獨秀學生,師恩難忘,專程跑去看望老師,又聯(lián)系胡適等名流,希望能夠保釋。
國家到了這樣的緊急關(guān)頭,國民政府落得順水人情,示意“只要本人具悔過書,立即釋放”。陳獨秀聞之大怒,說寧愿炸死在牢里,也不服軟低頭,用他的原話就是“實無過可悔”。 老人家脾氣倔,故意讓政府為難,確實有些為難,然而大敵當前,犯不著過多計較。你不悔過認錯,政府可以故作寬大,假設已經(jīng)認罪,8月21日,原本判處八年徒刑的陳獨秀,服刑三年后,被下令減刑,中央日報上有報道:
國府明令,陳獨秀減刑
陳獨秀被釋放是8月23日,淞滬開戰(zhàn)的第十天。前去迎接出獄的除了家人,還有丁默村,電影《色戒》中梁朝偉扮演的那位狠角色。丁是中統(tǒng)局處長,希望陳獨秀住中央黨部招待所,陳一口拒絕。結(jié)果呢,住傅斯年家,很快又去陳中凡家,一住半個月,然后加入逃難大軍,離開越來越危險的南京。與陳中凡一樣,傅斯年也是陳獨秀學生,他是北京大學教授,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
我所以特別關(guān)心當時的南京,會寫一部《1937年的愛情》長篇小說,與陳中凡先生有點間接關(guān)系。說來荒唐,1982年大學畢業(yè)前,陳先生過世了,作為中文系學生,我們趕去火葬場送別。活人沒見,死人見過這么一面。他老人家歲數(shù)太大,雖然大名鼎鼎古典文學的一級教授,從沒給我們上過課。第二年,我考取葉子銘先生的研究生,攻讀現(xiàn)代文學,葉是眾所周知的茅盾專家,最喜歡講茅盾故事,據(jù)說茅對自己有記不清楚的地方,就寫信向他求救。葉老師還告訴我,他其實是陳中凡的研究生,致力古典文學,當年研究方向是蘇東坡,后來陰差陽錯,才改成研究現(xiàn)代文學,因此從師承來講,陳中凡是我?guī)煾傅膸煾浮?/p>
葉子銘老師做學問,受導師影響,講究讀死書,死讀書,他對我們的要求無非是多讀。這讓人受益匪淺,我本來就喜歡讀書,讀研期間,研究的是現(xiàn)代文學,治學方法不無古典,舊報紙舊期刊閱讀無數(shù)。有段日子泡圖書館,看什么記不真切,能想起來的是腳冷,非常冷。過期報刊都藏在朝北房間,每當我看見陳中凡的名字,忍不住會心一笑,仿佛見到老熟人。現(xiàn)在想起來,總覺得冥冥之中有暗示,陳中凡作為陳獨秀學生,學問上基本上沒繼承。葉子銘作為陳中凡弟子,也幾乎沒關(guān)系。我呢,更是不肖子弟,干脆連學問都不再繼續(xù)。
扯得有些遠,還是趕緊回到1937年的南京,這段日子,也就是陳獨秀剛出獄那幾天,我軍還處于攻勢,報紙上天天好消息。前方將士流血犧牲,勝利指日可待。一般民眾盲目樂觀狀態(tài)之中,“戰(zhàn)端一開,那就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士抗戰(zhàn)之責任”,“和平既然絕望,只有抗戰(zhàn)到底”,大家都沒體會到這些口號中包含的悲壯,沒想到潛在危險。報紙上的文字很奇葩,“蔣委員長嚴令申儆”,“禁止非防空人員槍擊敵機”。國難當頭,發(fā)生任何事都可能,甚至還出過一篇“征婚救難”的文章:
昨閱上海某報,看見有一位女士發(fā)起“征婚救難”的消息,這真是一條嶄新而有趣味的新聞,亟為轉(zhuǎn)錄事實,以告讀者。
這位女士是河北新河縣人,年在二十歲左右,芳名郭余名,現(xiàn)任上海新民小學教員,近因鑒于平津被敵蹂躪,為救濟遭難同鄉(xiāng),特自動的來發(fā)起這“征婚救難”的辦法,應征者須繳納費五元,而且要能真愛國,真能為國犧牲者為標準。將來就用為筆應征費專以收養(yǎng)這次遭難而流亡的同鄉(xiāng)。昨天上海有一位記者去采訪過她,曾向她要一張照片,結(jié)果沒有成功,據(jù)她說一切辦法,俟河北旅滬同鄉(xiāng)會決定后,即在各報刊上登廣告,那時她的照片當然也要附刊著。讀者不妨暫時等著,過幾天留心在上海的廣告欄里瞻仰她的芳容。
南京夏天很熱,1937年8月的首都,最火熱話題莫過于與日作戰(zhàn)。按慣例,達官貴人應該去廬山避暑,那里是國民政府的“夏都”,然而仗已經(jīng)打起來,不能再去清涼。一時間中央大員云集,都從廬山飛回來,封疆大吏也紛紛來南京共商國是。由田漢執(zhí)筆的《盧溝橋》開始公演,差不多同一時間,上海排演了《保衛(wèi)盧溝橋》,清一色名角參加,有周璇,有王人美,有金山,還有趙丹,南京的《盧溝橋》演員陣容沒法與上海比拼,便出奇招用業(yè)余演員,邀請了上海的胡萍和王瑩,其他讓業(yè)余演員客串,每天演兩場,場場爆滿。
事實上,局勢也是一張一弛,一度“和平空氣籠罩,各地勞軍運動之熱烈情緒,頓形減低,以至幾個中學生所發(fā)起之五萬條毛巾運動,僅收到四十九條,離指定數(shù)目相差甚遠”。這期間南京城里發(fā)生太多故事,常常虎頭蛇尾,譬如《盧溝橋》演得足夠火爆,總覺得還不盡興。此時的國民政府,嘴上吆喝著“不留一個傀儡種子”,對戰(zhàn)爭究竟會發(fā)展到哪一步,仍然把握不準,是戰(zhàn)是和兩可之間,對田漢的《盧溝橋》態(tài)度很曖昧,一會支持,一會反對。
情況一直在惡化,比大家想的更要糟糕。戰(zhàn)爭不斷升級,敵機狂轟亂炸,到12月4日,連續(xù)轟炸共計111次。淞滬戰(zhàn)場一寸山河一寸血,和平希望越來越渺茫。政府機關(guān)開始撤離,有點身份的人都走了,有錢人走了,有名的人走了,大學走了,好的中學也走了,留下最普通老百姓,老人,孩子,婦女,還有那些前線退下來的軍隊。看那段日子報紙,心頭一陣陣抽緊,好消息讓人不敢相信,一看就知道是宣傳,在掩蓋真相,壞消息句句屬實。一頁頁翻報紙,仿佛都能聽到日本軍隊一步步逼過來的腳步聲。
念念不忘無意中看到一條廣告,整整一版,只剩下這么一條,其它全是戰(zhàn)況報道:
梁章棣、張文卿結(jié)婚啟事:我倆已于民國三十六年八月三十日在南京中正路三三四號舉行結(jié)婚,時值國難時期,一切從簡,所有親朋諸希諒宥。
大時代的小人物命運向來不重要,殘酷的戰(zhàn)爭機器面前,愛情算什么,婚約又算什么。多少年來,總是會忍不住想象,“啟事”中的那對男女,后來會怎么樣,會有一些什么故事。“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幾句詩本義一直存在爭議,究竟描寫士兵基情,還是表達男女愛情。爭議往往是學問的一部分,我不喜歡鉆牛角尖,內(nèi)心來講還是圖省事,覺得更合適愛情。有時候,譬如1937年的危城南京,你會發(fā)現(xiàn)很難找到更好的詞來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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