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工作生活了26年的廠房已被夷為平地，每每路過，80歲的徐國梁仍是感慨萬千。

今年80歲的徐國梁手持溫州中院的行政判決書。本文圖片 受訪者提供

徐國梁是浙江溫州人，1989年，他辭去溫州永嘉縣化工試劑廠廠長職務，開始自主創業，創辦溫州市東升化工試劑廠（下稱“東升試劑廠”），并在鹿城區仰義鄉（后撤鄉改為街道）蓋了廠房。

之后的26年，徐國梁一直圍繞著化學試劑的主業正常經營，產品銷售到全國各地。2016年上半年，工廠所屬區域被劃入征收改造范圍。

2016年5月，仰義街道辦事處相關負責人和徐國梁等人多次就拆遷補償溝通、協調，達成初步《意向書》。征收前的《評估報告》顯示，東升試劑廠內有多套化工裝備，同時還存放著數百噸化學試劑。但因細節問題，雙方最終未協商成功。

徐國梁沒想到的是，工廠仍在正常作業、大量化學試劑在廠房存儲未騰空的情況下，2016年8月9日，仰義街道辦組織人員突然強制拆除了其兩棟廠房。當年9月13日、14日兩天，街道辦聯合區行政執法局再次組織人員強制拆除其余廠房。

徐國梁看著自己經營了20多年的東升試劑廠成了一堆廢墟，機器設備、數百噸化學試劑等毀于一旦。之后，徐國梁將仰義街道辦事處訴至法院。

2018年4月，溫州中院對案件作出終審判決：認定仰義街道辦事處兩次強制拆除涉案建筑物的行為均屬違法。其中鹿城區綜合行政執法局參與第二次強拆，也被認定違法。

溫州中院判決書中認定仰義街道辦及鹿城區綜合行政執法局強制拆除廠房行為違法。

之后，徐國梁提出行政賠償訴訟，索賠千萬。歷經一審、發回重審、重審一審，2021年5月，溫州市甌海區法院認定：仰義街道和鹿城區綜合行政執法局賠償東升試劑廠財產損失共計96萬元。

徐國梁認為強拆違法行為造成的損失不止于此，提起上訴。8月15日，徐國梁已經收到溫州中院關于該案二審開庭的通知。

創業建廠26年，廠區被劃入舊片區改造范圍

徐國梁是個“老化工”，上世紀60年代初，他畢業于溫州工業專科學校化工專業。大專畢業當地未分配工作，他就回家務農。1977年起，他進入溫州市永嘉縣機械工具廠工作。

改革開放初期，集體企業發展迅速。1978年，徐國梁被調入永嘉縣長虹化工廠負責技術、化驗工作，第二年起任副廠長。三年后，他被調任永嘉縣化工試劑廠任廠長，直至1989年年底。任職期間工廠利潤、員工收入、稅收等均有較大提升，1988年，永嘉縣政府授予其“永嘉縣優秀廠長”稱號。

1990年，國家鼓勵民營經濟和個體經濟的發展。49歲的徐國梁辭職回到溫州后創辦溫州市東升化工試劑廠，在鹿城區仰義鄉建設廠房，占地約4畝，建筑面積2400多平米。家中的幾個孩子也陸續參與到工廠的經營管理中來。

之后的26年，東升試劑廠保持較為穩定的經營生產，數百個化學試劑品種銷往全國各地。直至2016年年初，仰義街道辦發布征收改造通知，告知其廠區列入征收改造范圍。

徐國梁兒子徐東升向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表示，從企業發展的角度，當時家里人都不愿意被征遷。首先，廠區內儲存著數百噸的各類化學試劑，這類危險化學品的存放有著嚴格的標準，如果廠區被拆，這些危化品如何處置是個很大問題。同時，東升試劑廠擁有危險化學品許可證、全國工業產品生產許可證等多個證件，如果廠址發生變化，這些證件將需要重新辦理，新廠址能否符合目前的嚴苛標準，也是未知數。

2016年4月，仰義街道辦事處負責人多次和東升試劑廠溝通協調，最終在5月31日，雙方簽訂了以“土地置換”為主體的《意向書》。

《意向書》中稱，因仰義街道前京制革基地舊片區改造工程建設需要，征收東升試劑廠的工業用房。安置的方式為土地置換，仰義街道辦確保安置面積不小于3.7123畝，安置的地塊位于鹿城輕工業特色園區，2016年12月10日完成供地。

《意向書》中還稱，東升試劑廠因庫存和高端設備較多的原因需要延期騰空的，最遲不得遲于2016年8月30日。對于工廠的設備評估、庫存材料搬遷費等以評估為準。

在房屋征收協商階段，鹿城區仰義街道辦事處曾組織對東升試劑廠廠房及室內機器設備、貨物等進行丈量和清點，經仰義街道辦事處委托的房屋征收評估機構評估，其作出的《補償明細表》記載了廠區內儲氣罐等64種物品的詳細品種、數量和重置價格，并對化學試劑等不易搬遷的物品進行統計，具體有“一般化學劑存貨345噸、危險化學劑存貨48噸、紙箱、辦公用品31車、閑置的反應鍋、離心機等32噸，桶裝化學劑8噸”。

第一次強拆：廠房還在使用便被拆

徐東升稱，雙方簽訂意向書后，他找到街道辦要求明確并保證土地安置的落實。但街道相關負責人予以拒絕，原定土地安置方案也就此擱置。他沒想到，接下來收到了拆違“警告”。

案卷材料顯示，2016年5月20日，仰義街道城市管理辦公室和區城管與執法局下屬仰義中隊聯合出具《溫馨告知》貼在工廠門前。《溫馨告知》稱，將對東升試劑廠的違章建筑進行拆除，要求其對違章建筑內的物品進行騰空，逾期未騰空的，造成一切后果自負。

2016年5月23日，東升試劑廠向溫州市鹿城區政府提出行政復議。同年7月18日，鹿城區政府作出行政復議決定書，撤銷上述《溫馨告知》。

行政復議決定書中稱，《溫馨告知》中的內容已具備強制拆除的意思，對東升試劑廠的權益已造成實質性影響。根據相關規定，行政強制執行決定須有行政強制執行權的行政機關按照一系列法定程序后才能做出。本案中兩機關均不具備主體資質，不能對外行使職權和出具執法書。

然而，事情未就此結束。

徐東升說，2016年8月9日上午9時，溫州大雨，他還在廠里上班，突然聽到廠外的吵鬧聲，出門一看，至少有上百人已將廠區圍住。不到兩個小時，位于東升試劑廠東邊的兩棟樓就被鉤機拆除。這兩棟樓是東升試劑廠員工宿舍樓和危險品倉庫，其中還有大量貨品和建筑材料存儲。現場視頻和圖片顯示，大量的物品未轉移被砸毀在建筑垃圾之中。

在后來的溫州中院的生效判決書中，仰義街道辦事處承認其是組織這場強制拆除的主體，拆除的面積為267.9平方米。街道辦稱，該建筑阻礙城市市政建設項目推進，符合《溫州市區沒收建筑物管理暫行辦法》第十三條予以拆除的情形。街道辦還稱，拆除前幾天，經過集體討論形成了拆除涉案建筑物的會議紀要。

徐東升說，當天下午，兩名鹿城區行政執法局工作人員來到東升試劑廠，貼出了該局當天作出的《限期拆除決定書》。決定書中稱，東升試劑廠自1992年以來，在未取得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的情況下，擅自在所在地進行房屋建設，建設面積約2200平方米，責令其在3日內拆除上述違法建筑。

限拆決定書中明確，對于該決定不服的，可在60日內申請行政復議或向法院起訴。如逾期不申請行政復議，也不提起行政訴訟，又不履行拆除決定的，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責成有關部門強制執行。

“拆完再貼限拆決定書？還有這樣走程序的？”徐東升之后提起行政復議。

復議期間廠房被強制拆除，法院認定違法

2016年9月13日，徐東升提起的行政復議還在程序當中，東升試劑廠遭遇第二次拆除。

一名當時在現場的化工試劑廠負責人向澎湃新聞稱，當天街道辦擔心拆除東升試劑廠時可能會出現爆炸或者污染等緊急情況，還特別通知了市質監局、區安監局、區環保局等相關專業人員到達現場。

時年75歲的徐國梁被攔在警戒線外，他說，他看著20多年的廠房被夷為平地，數百噸化學試劑被毀、被埋、被淋濕在雨中報廢，唏噓不已。徐東升說，他們撥打110報警并撥打12345市長熱線反映情況，也未能阻止強拆。 

溫州中院的生效判決后來認定，此次拆遷持續兩天。仰義街道辦事處和鹿城區綜合行政執法局（下稱“鹿城區執法局”）為拆遷主體。

事后，徐國梁以東升試劑廠名義將仰義街道辦事處和鹿城區執法局告上法庭，要求法院確定二者實施的拆遷行為違法。

2018年4月4日，溫州中院作出終審判決，認定仰義街道辦事處在2016年8月9日強制拆除東升試劑廠267.9平米建筑的行為違法。2018年7月11日，溫州中院認定，仰義街道辦事處和鹿城區執法局2016年9月13日、14日強制拆除東升試劑廠的行為違法。

對于第一次強拆，溫州中院在判決書中表示，本案中，即便系沒收未被回購的建筑物，仰義街道辦事處在實施強制拆除行為時，東升試劑廠仍在使用涉案建筑，國土部門也未依法申請人民法院強制執行。涉案建筑物尚未騰空的情況下尚不具備移交街道辦處理的前提條件，強制行為缺乏事實依據。仰義街道辦事處雖經集體討論擬定處置方案，但未進行公示及報區人民政府批準后組織實施，強制拆除行為違法。

溫州中院還表示，若涉案建筑已經被東升試劑廠回購，系其合法所有，則更不應作為沒收的建筑進行處置。仰義街道辦事處按照《溫州市區沒收建筑物管理暫行辦法》強制拆除涉案建筑的行為亦違法。

對于第二次強拆行為，溫州中院表示，本案中鹿城區執法局未依法向本級市、縣人民政府報告，在無本級市、縣人民政府責成文件的情況下，和仰義街道辦事處擅自強行拆除涉案建筑，缺乏依據。此外，兩個單位未公告限期東升試劑廠自行拆除，且在其對限拆決定提起行政復議期間就強制拆除了涉案建筑，不符合法律法規規定，程序違法。

法院一審認定賠償96萬元，損失如何認定引爭議

鹿城區執法局2016年8月9日送達限拆決定書將東升試劑廠認定為違建后，徐國梁申請行政復議。直至同年11月7日，鹿城區政府維持了區執法局決定。

此后，徐國梁將鹿城區政府和區執法局起訴至法院，請求認定鹿城區政府和執法局認定廠房違建的行為違法。徐國梁稱，作為危化品企業，建廠20多年，每年都要通過街道辦出具無違建證明，當地先拆再認定違建，屬違法。

該案歷經一審、二審，溫州中院終審駁回徐國梁訴求。徐國梁之后提出申訴，2019年12月14日，浙江省高院也駁回了徐國梁的訴求。

案卷材料顯示，仰義街道辦事處和鹿城區執法局拆除東升試劑廠后，將兩處房屋內的部分物品搬運到溫州市金海化學品市場有限公司和溫州市慧才小學舊址。徐東升提供的慧才小學近日的視頻及圖片顯示，仍有大量廢棄的化學試劑混亂堆放在這所廢棄小學中。雨水沖刷下，多個試劑混雜在一起，呈現多種顏色。

溫州市慧才小學舊址，仍有大量因拆遷廢棄的化學試劑混亂堆放在這里。

2018年9月，東升試劑廠先后向仰義街道辦事處和鹿城區執法局提出國家賠償申請。仰義街道辦事處未予回應，鹿城區執法局則在2018年9月20日作出不予行政賠償決定書。

為此，東升試劑廠將兩次參與強拆的單位起訴至法院，索賠三千多萬元。歷經一審、發回重審、重審一審，溫州市甌海區法院2021年5月28日對兩次強拆違法行為作出兩份行政賠償決定書。

針對仰義街道辦事處2016年8月9日作出的強制拆除行為，甌海區法院認定街道辦賠償東升化工試劑廠財產損失20萬元。

甌海區法院表示，綜合考慮原告提供的房屋內飾及附屬物補償明細表、強拆照片及視頻、室內物品照片、財產損失清單及被告人仰義街道辦事處提供的視頻及照片，被告在對涉案建筑物實施強制拆除時，僅對建筑物內部分財產進行處置及搬離，尚有大部分的物品滅失，由于涉案建筑物拆除現場已經平整，無法通過鑒定對機器設備及其他物品的種類、數量及價值進行評估，故酌情確定原告涉案建筑物貨物、機器設備等動產共損失25萬元。

甌海區法院認為，仰義街道辦強制拆除房屋程序違法，應當承擔主要責任，即80%責任。原告在已經知曉涉案建筑物即將被拆除情況下，沒有提前搬離相關物品，拆除后又未采取補救措施減少損失，故被告承擔次要責任，即承擔20%責任。故確定被告仰義街道辦承擔賠償金額20萬元。

對于第二次強拆，甌海區法院在判決書中表述相似，同樣認為仰義街道辦和區執法局程序違法應當承擔主要責任，原告承擔次要責任，認定兩被告承擔賠償金額76萬元。

東升試劑廠表示不服，向溫州中院提出上訴。徐東升表示，拆遷前，街道辦曾對廠內的物品種類進行過清點，僅一般化學試劑存貨345噸、危險化學劑存貨48噸，這些物品和機械設備的直接損失達到數千萬，法院僅對兩次違法拆遷認定賠償96萬元明顯不合理。同時作為違法強拆的受害者，并不存在過錯，被判承擔20%次要責任，明顯不妥。

2021年8月15日，徐東升向澎湃新聞表示，目前已經收到溫州中院的二審開庭通知書。案件結束后也會對街道及區執法局相關負責人提出追責。

原廠址已被夷為平地，被鋪上了草皮。

8月20日，澎湃新聞聯系到一名仰義街道辦事處負責人。該負責人表示，他是2017年才來到街道工作，對于東升試劑廠的拆遷工作有一定了解，現在案件還在審理中，具體先等待法院的判決。對于其他情況的采訪，需要報上級有關部門審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