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在河南做志愿者:洪水已消退,但我仍忘不了這些小事
原創 黨元悅 液態青年

作者|黨元悅
洪水正在消退,救援仍未結束。
鄭州“720”暴雨過去二十多天后,志愿者辛苑(化名)的工作還在繼續。
辛苑是鄭州人,曾在美國工作,今年27歲。7月18日,她剛回到鄭州,兩天后就遇上了暴雨——7月底,河南省多個地市遭受多輪暴雨天氣,引發了嚴重的洪澇災害。8月2日,河南省政府新聞辦公室公布,這次災害共造成302人遇難,50人失蹤。
這次水災救援過程中,一大批志愿者通過線上渠道,支援救災工作。辛苑就是其中的一員。
從7月20日至今,她一直在做線上志愿者,洪水退去后,她目前的主要工作是作為“村村排”項目負責浚縣的志愿者,協調受災村落的物資調配。這是一個由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下稱:卓明)發起的項目,目的在于排查受災農村的真實狀況,核實各個村落的物資需求,為救援力量介入提供平臺。卓明是一家民間機構,旨在為自然災害的救援提供信息服務。
在過去的二十多天,辛苑先是幫忙核實信息,后來開始負責招募志愿者,再到現在的“村村排”,一直沒有閑下來。
中間,她還自己去了一趟浚縣泄洪區,看到了直播作秀的豪車車隊、漂在水面的牲畜,還有那些皮膚已然生瘡卻趟著洪水想回家救些東西出來的村民。
以下是她的講述:
01
河南水災已經發生快一個月了。現在我在鄭州,剛剛接受了第五輪核酸檢測。
過去兩三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奧運會和疫情上。但其實,水災的救援工作還遠遠沒有結束。現在我在線上做的,主要是幫助豫北的泄洪區對接物資,比如目前積水還沒消去的鶴壁浚縣。
我家在鄭州,之前在美國工作,但家里人很希望我回國。今年7月,我克服了很多困難,登上了回上海的飛機。7月4號晚上,我到了上海,開始了14天的隔離。7月18號,我從上海回到鄭州,接著進行7天的居家隔離。爸媽為了讓我有更好的隔離條件,讓我自己住在一個工作室里,有時來給我送飯。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鄭州就開始斷斷續續地下雨。20號那天,我爸爸本來是在家給我做飯,媽媽不在家。后來暴雨越下越嚴重,通訊出了問題。下班之后,我媽媽順利回到家,但我爸爸卻不在,他應該是出門想給我送飯,后來遇上了暴雨,困在了路上。他失聯了一整晚,第二天才聯系上。
那天晚上,我跟我媽整晚沒睡。當時已經開始有各種求助信息在網上流傳。我有朋友加了一些救援群,把我也拉了進去。我很想為這件事出一份力,也想著說不定能聯系上我爸爸,所以就開始了線上救援工作。最開始,主要是做一些信息核實,比如哪里有庇護所,哪里有人求救。
最開始那幾天,我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一直在打電話、錄入信息。做了幾天線上志愿者之后,我覺得還是應該去現場看看。我聯系了一些朋友,說如果需要送物資的話可以找我。后來我們找到一輛送物資的車,開到了浚縣。那是7月30號,當時浚縣已經開始承擔非常大的泄洪壓力了。

2021年7月28日,河南浚縣,受泄洪影響大量村莊被淹,滯洪區群眾正在遷移。圖片:視覺中國
去浚縣的一路上,我都非常難過。我之前對一線的認知停留在我和救援隊對接的狀態下,對外界的真實情況幾乎一無所知。當我們沿著京港澳高速到達衛輝時,農田已經全被淹掉了。我們最后在鶴壁南站下車,經過一條愛心物資捐贈的通道,一路上有志愿者給我們送水,指引我們去不同的縣、鄉和村子。
我們首先路過了小河鎮梨園村的安置點。村民們從家里搬到河堤上,又從河堤上搬到了公路邊上。當時那里堆滿了救援物資——這也給外界造成了一些誤解,因為這里是下高速之后開往其他村子的必經之路,有些人看到這里物資堆積,會下意識覺得不缺物資了。當時我們就看到有人發帖,說這里的物資已經堆成山,隨手的一個帖子,可能就導致災區群眾無法接收到更多物資。
梨園村附近還有一個村叫東張莊村。村里來了人,帶我們去村里看情況。我們坐在他們的車上,從河堤開始往里繞,沒有看到一片干的地方。從車窗往外看,還以為是大海。
最后我們的車停在了一個路口。給我們介紹村里情況的那個人,站在那兒就哭了起來。他之前在武漢工作,老家是這個村的,他知道河南水災后就回老家了。他跟我說,這個就是他回家的路,但現在全是水,根本進不去。
水的味道特別難聞。我們站在路口旁,往村里看,能看到有人穿著褲衩趟著水,想回家撈一點東西出來。
我們當天送去了一些消殺物資,不少人似乎還沒意識到這是非常救命的東西,不太懂去保護——如果不多加注意,這些物資還是有可能被淹。但他們當時主要在保方便面和水,覺得這是可以很快吃上的東西。結果,我們剛從浚縣回到鄭州,疫情就開始了,前方也對防疫物資有了更多需求。
02
從我觀察到的情況看,當地村民的安置有幾種不同類型。一種是投靠親友——一開始政府讓所有人撤離的時候,大家都以為就是幾天的事,所以選擇去親戚家里。沒人想到,(衛河)決堤之后這個事就大了,現在根本回不去。還有一種是政府安排的安置點,比較分散,容納的人也不算多。這時產生了另一種安置點,比如有些醫院可能有位置,可以接納一些群眾。
還有一些自發形成的安置點,也是可以向政府申請物資的。但申請步驟比較麻煩,甚至有些嚴苛。比如我要申請方便面或者飲用水,就得落實到具體人數,如果人數不對的話,會導致信息不實。而且要從村里報上去,有非常多的環節,拿到物資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我在浚縣的時候遇到過一個車隊——一排豪車,拉的物資還沒有我們一個小破貨車多,也不是村民馬上能用得到的,還一直在擺拍。他們看起來也不是專業救援人員,感覺是在作秀。
我們在村里走訪時,聽到村支書接到了這群人的電話,說有十幾個人要吃方便面,還要加番茄。我們當時特別無語,因為安置點的帳篷里只有一口鍋,村民自己可能連水都喝不上,而這群人還要吃方便面。
我很氣憤,就問村支書:為什么要給他們做?村支書也挺無奈,說他們既然給我們送物資,我們也要感謝他們,想吃就做吧。隨后他們打開了幾瓶珍貴的礦泉水。水剛燒開,那邊的人又說條件太差,不吃了。

2021年7月29日,河南浚縣,救援人員、志愿者與武警在浚縣到鶴壁的快速路上臨時筑起了堤壩。圖片:視覺中國
03
從浚縣回鄭州之后,我再次加入了線上的志愿者工作,開始做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的“村村排”,想摸清楚每個安置點和村落的情況和需求。我希望這樣的信息平臺,能從比較宏觀的層面上去幫助到更多人,讓物資更快推進,更均等分配。
以浚縣為例,物資需求平臺搭建好之后,其他聯合行動的志愿者就會尋找這個村子的可靠聯系人,開始核實需求,然后輸入到平臺。這個平臺是公開的,可以更好地對接社會力量。我們這邊主要是做線上的物資核實,幫助需要物資的村子發布自己的需求;線下一些合作的基金會看到后,會在線下展開對接物資的行動。
從最開始核實信息到后來的“村村排”,我也有做人力志愿者,在社交平臺上發帖,招募新的線上志愿者。我前前后后招了1000多個,這與其他小伙伴比算是少的了。
最開始的時候,我們需要大量志愿者,所以不要求有什么技能,只要有電腦、有時間,能打電話就可以。后來要做信息核實和線索搜集,所以希望能找一些有田野調查背景或者深度訪談經驗的志愿者。
我把報名的人一個個加到我的微信上。這個過程會有些慢,但我希望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我想知道我加進來的志愿者都是誰,他們做的事情是什么,不能是拉進群湊個人數。
一開始,我們招人分兩部分。一個是核實救援信息,一個是核實物資信息。我要確認加了我微信的人都是可以馬上工作的,就把他們都加到一個預備工作群里。哪里需要什么人,什么時間段、需要多少人,我們會把這些消息放在這個預備志愿者群里面,開始接龍報名。比如說我們要10個人,報完名以后,我們先把大家轉到一個中間組,跟大家介紹一下這個具體是干什么的,接著讓他們進到工作組里,順便把預備組的群給退掉。這樣子就保證預備志愿者永遠是有活性的,能及時把需要的人安排到所需崗位上去。
有些志愿者想加入,但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或者什么時間能做,這些我們就視為預備志愿者。報名的志愿者里,學生比較多,也有一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中間蹦出過一兩個高中生,但被我勸退了。他們還沒有成年,在救援過程中看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去核實時發現對方已經去世了,可能會產生心理陰影。
開始工作之前,我會向組里的小伙伴介紹當前情況,說明每個組員的職責以及我們的溝通方式。我也會告訴大家可能會遇到的困難,大家在開始工作前也會分享自己的一些技能。
不同的鄉鎮,下轄村子數量是不一樣的。比如面對小河鎮的幾十個村子,我們每個人先認定一兩個村。然后開始嘗試一輪信息搜集和核實。接下來我們不著急開展新工作,讓大家先一起討論遇到的困難、村子的現狀,一起總結經驗,再接著往下進行。
線上核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要去聯絡一個當地人,一開始是沒有線索的,我們會在百度或者高德地圖上搜當地的餐館,可能會找到一些電話;或者是在抖音、微博這種社交媒體上搜索關于這個村子的任何信息。哪怕是跟救援無關,只要是在這個鎮子里的,我們就一定會打電話。但如果聯系到的這個人只是一個村民,或者已經不住在那里,我們就沒辦法了解到村子的整體情況。這時我們就要想辦法聯系到村干部。
即使聯系到村干部,我們也需要多面的核實。因為村干部基本都是男性,他們會忽略女性或者兒童的一些需求。如果問村支書需要多少女性用品或者紙尿褲的話,他們可能并不知道。
所以我們的志愿者更像是一個線索搜集員,同時也是一個信息員。不僅要搜集電話,也要核實對方的需求是真實的。

2021年7月23日,河南省鶴壁市浚縣新鎮鎮彭村,衛河決堤后村莊陷入一片汪洋。圖片:視覺中國
當我們了解到一個村子足夠多的情況后,就會根據我們設計的一套問題,進一步搜集信息。比如有沒有人回村、房子能不能住、有沒有水電、需要什么。如果有什么物資是這一兩天就要用到的,我們就會趕緊把這個升級為緊急物資,發布到平臺上。如果基金會和救援隊看到的話,就會展開行動。
我從浚縣回鄭州之后,開始做大組長,帶了浚縣下面幾個鎮的志愿者,了解到大部分鎮的情況大概都是,水在慢慢往下退,但農田全被淹了。我8號那天還收到一個王莊鎮發來的視頻,這么多天過去了,那些泡死的豬還浮在水面上。現場的人說,味道完全沒法聞,他們很害怕,覺得水里有毒,不敢去碰。
04
這段時間,我們也遇到過騙物資的人。有一個人聲稱自己是救援隊的,收了一些食物和水,說收完之后會發,但其實從來沒發過。我們跟救援隊核實之后,發現對方是騙子,就去報警了。
還有一種情況是,村民可能覺得物資不要白不要,所以會多要很多,然后可能拿去賣錢。我覺得外界也不能去責怪這些村民。在很多村民看來,是自己所在的村子為泄洪做出了犧牲。他們的農田、牲畜,都被淹了。他們回家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定非常絕望。如果我們設身處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其實可以理解。所以我們遇到這種情況時,主要還是引導,而不是責怪他們。
最近這段時間,一些村子的情況已經好起來了,物資基本是滿足的。
現在主要的問題是,河南新一輪疫情之下,不同地區之間管控比較嚴格。一些物資停留在鄭州和濮陽,進不到前線去。我在鄭州這邊也要不斷測核酸,時間上被耽擱了很多。
7月20日到現在已經很久了,有很多志愿者結束了服務,我們也不能要求他們能一直留下做這件事。接下來,我還要繼續跟進浚縣的工作。那邊還有一個鎮的工作沒有開展。我們要確保每個村子都有人在跟,這就需要每個組把初步的信息核實做了之后,再看人力上如何去更合理地分配。

2021年7月22日,鄭州京廣路隧道,暴雨后積水退去,車輛堆積在路上。圖片:視覺中國
我做志愿服務,其實是基于一種“熱血”。
2012年,我去紐約讀書。本科讀的是金融,這也是父母的期望。當時我特別不喜歡這個專業,于是又讀了經濟。在一門關于世界經濟的課上,了解到基層人民的生活和經濟發展之間的關系,我特別感興趣。后來又修了一門領導力發展,了解到社會工作相關的內容。我認識到,基層的力量是無限大的,大家一起去創造一個社區的時候,改變才有可能發生。
后來我準備申請社會工作的研究生,想留在紐約,但媽媽不愿意讓我學,不想在經濟上支持我。最后我拿到了位于克利夫蘭的凱斯西儲大學的獎學金,離開了紐約。
2019年,我碩士畢業,開始在凱斯西儲大學社會科學院下面的一個非盈利機構做項目研究和社區咨詢。主要工作是社區、個人和機構之間的相互連接,為基層賦能。我同時也是當地一個亞裔社區的社區干事,工作就是為亞裔社區倡議,其中也包括留學生。去年到現在,因為疫情,亞裔受到了很多歧視。但有些人其實不明白歧視到底是什么,或者覺得自己有能力了就不會受歧視了。這都是大家對于歧視這一概念的誤解。這種歧視是寫進系統里的,是結構性的、歷史性的。
尤其是亞特蘭大槍擊事件后,我們在當地做社區工作時,了解到居民對暴力事件的恐懼,還有對于自己這種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憋屈。于是我們發動了當地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亞裔反歧視游行,我在游行上作為代表公開發了言。這件事推動當地政府發布了反亞裔歧視的條例。
這次剛回國,我自己的家鄉就遇上了水災。這種大型的救災活動,從20號堅持到現在,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這樣的體驗。我不完全算是卓明的志愿者,因為整個線上的過程中我是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能卓明這邊參與的多一點,其他公益組織和個人、團體,我也都是有參與的。
如果我三個月不能回去的話,美國的工作可能就沒辦法繼續了。現在我因為在線上救援,一直沒有機會在國內找工作,家人也給了我很大壓力,我自己其實也有點不知所措。
但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還不缺那口水、不缺那口飯;看到災區的人,我也還是會感到心酸,所以我還是想再堅持一下。
原標題:《我在河南做志愿者:洪水已消退,但我仍忘不了這些小事》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