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在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第十二法庭里，隨著一起行政訴訟案件二審的公開審理，一件地方政府為應付中央生態環保督察弄虛作假，企業通過注冊新公司代繳環保行政處罰繼而享受國家稅收優惠政策的“李代桃僵”事件，揭開冰山一角。

5月26日上午，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庭審直播截圖。

2018年11月，中央第二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進駐山西“回頭看”時對山西鑫海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鑫海化工）進行了現場檢查，發現該公司污水處理設施停運。時任文水縣副縣長賀榮杰為避免當地政府責任，要求文水縣環保局（現呂梁市生態環境局文水分局）出具處罰決定。

2020年10月23日，鑫海化工董事長陳繼先在由其公司法律顧問撰寫的《關于文水縣環保局對我公司錯誤處罰情況的匯報》中稱，因擔心公司被處罰后無法再享受國家稅收優惠政策，在時任文水環保局南安環保所負責人的出謀劃策下，他到文水縣工商局注冊了“文水縣高車鑫海化工有限公司”代繳了這筆20萬的罰款，此舉使鑫海化工2018年和2019年繼續享受國家稅收政策的扶持。

但2020年春節后，文水縣環保局工作人員將文環罰字（2018）118號上傳到了網上。陳繼先稱，這影響了鑫海化工的社會信用記錄。2020年10月13日，鑫海化工向文水縣政府寄送撤銷行政處罰申請書，文水縣政府作出《不予受理行政復議申請決定書》，于是鑫海化工將文水縣環保局、文水縣政府訴至法院，請求法院判令文水縣政府履行監督檢查職責對環保局做出的處罰予以撤銷。

一審法院認為，行政機關應當建立健全對行政處罰的監督制度，法院判決撤銷文水縣政府作出的《不予受理行政復議申請決定書》。文水縣政府不服后上訴，2021年7月20日，山西高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原判。

目前，文水縣原副縣長賀榮杰因其他刑事案件在押，無法對此事作出回應。

“李代桃僵”的行政處罰

鑫海化工于2019年11月21日更名為山西鑫海環境治理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危險廢物收集、儲存和利用企業。

自2017年首輪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進駐山西開展督察以來，不斷有群眾舉報該公司的環境違法問題。

其中，2018年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進駐山西開展督察“回頭看”時對該公司進行了現場檢查，指出該公司“擅自變更生產工藝、違法停運環境保護設施、非法轉移處置危險廢物、未經備案購買危險化學品”等違法行為。

據文水縣政府官網公開信息顯示，當時，文水縣配合調查核查，依法查處鑫海化工污水處理廠擅自整體停運的環境違法行為，處以罰款20萬元，配合原呂梁市環境保護局將該公司法人代表陳注斌移送公安機關依法行政拘留，并下達《責令停產整治決定書》責令其停產整治。

針對這20萬元的罰款，鑫海化工代理律師在法庭上辯稱，2018年11月30日，文水縣環保局對鑫海化工做出了20萬元的行政處罰（文環罰字（2018）118號），但承諾之后予以撤銷，同時還讓鑫海化工另外注冊“文水縣高車鑫海化工有限公司”代繳罰款，環保局又給該公司也下達了一個與本案所涉《行政處罰決定書》文號、內容、日期完全相同的行政處罰決定書，2019年和2020年文水縣環保局還向文水縣稅務局出具鑫海化工沒有違法污染行為的證明。

鑫海化工董事長陳繼先在匯報中稱，2018年6月下旬，公司的污水處理車間因出現故障停運，產生的污水送交山西上德水務有限公司處理，并于2018年6月28日雙方簽訂了《污水處置合同》。2018年11月19日，時任文水縣政府副縣長賀榮杰帶領環保局局長吳晨勁等來其公司檢查工作，發現公司污水處理車間停運，當即表態要處罰20萬元。

“我匯報說明情況，他置若罔聞，非罰不可。”陳繼先在匯報中稱，2018年11月30日文水縣環保局給公司下達了文環罰字（2018）118號行政處罰決定書，后多次催交罰款。文水環保局南安環保所負責人出謀劃策，讓他把罰款交到別的公司名下，他們再把鑫海化工的處罰決定書撤了，就沒事了。“于是我就聽了他的話，到文水縣工商局注冊了‘文水縣高車鑫海化工有限公司’，文水縣環保局又給文水縣高車鑫海化工有限公司下了個行政處罰決定書。2018年12月12日以文水縣高車鑫海化工有限公司的名義交納了20萬元的罰款。”

“政府的處罰要執行，總要想辦法交這個錢。”2021年8月11日，陳繼先在電話中向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表示。

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在信用中國網站查詢發現，2017年至2020年鑫海化工連續四年被評價為“守信激勵”對象。

陳繼先在匯報中稱，2019年3月10日和2020年1月2日，因文水縣環保局給文水縣稅務局出具了與文環罰字（2018）118號行政處罰決定書相互矛盾的證明，鑫海化工2018年和2019年繼續享受著國家稅收政策的扶持。

出具的證明具體內容包括“山西鑫海化工有限公司6萬噸/年廢機油精制技改項目在2018年度污染物排放按照文水縣環保局文環發（2016）82號文件要求執行，未發生重大環境污染事故”。

呂梁市回應罰款代繳一事，認為不影響原公司履行行政處罰

但2020年春節后，文水縣環保局工作人員將文環罰字（2018）118號行政處罰決定書上傳到了網上，陳繼先認為這影響到了公司的社會信用記錄，對公司聲譽、信貸、稅收造成嚴重的影響。

2020年10月13日，陳繼先向文水縣政府提出撤銷行政處罰的申請，文水縣政府收到后，以超行政復議時限為由做出了不予受理的決定（文行復決（2020）4號）。陳繼先隨即把文水縣政府訴至法院，把呂梁市生態環境局文水分局作為訴訟第三人，請求法院判令文水縣政府履行監督檢查職責對環保局做出的處罰予以撤銷。

隨著上述行政案件的公開審理，鑫海化工“李代桃僵”一事揭開了冰山一角。事實上，在今年4月份第二輪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進駐山西時，有多人實名向督察組舉報鑫海化工的環境違法行為和代繳罰款一事。

呂梁市政府就鑫海化工繳納罰款的情況公開回應稱，“2018年，原文水縣環境保護局在對鑫海化工執行行政處罰過程中，由于該公司法人代表被移送公安機關，公司的賬戶凍結無法轉賬，后該公司財務人員使用文水縣高車鑫海化工有限公司賬戶通過轉賬的方式繳納20萬元行政處罰，收款票據填寫的行政處罰編號與下達的《行政處罰決定書》編號一致，備注亦已注明處罰依據。”

呂梁市回應鑫海化工繳納罰款一事。 來源：呂梁市政府網站 群眾信訪舉報轉辦和邊督邊改公開情況一覽表（第三十一批）

呂梁市政府表示，文水縣高車鑫海化工有限公司代繳罰款的行為，不影響山西鑫海化工有限公司對該行政處罰的履行。

針對呂梁市回應的“找公司代繳不影響原公司行政處罰的履行”這一說辭，澎湃新聞（www.kxwhcb.com）采訪了多位環境執法人員，他們均表示，行政處罰的對象是明確的，代繳行為是不允許的。“不然上市公司違法了也找一家公司來交罰款，信息都不用披露了，這是典型的‘李代桃僵’。”一位執法人員說。

河北環境工程學院副教授曹曉凡在接受澎湃新聞（www.kxwhcb.com）采訪時表示：“行政處罰的基本原則是誰的違法行為誰來負責，不能通過委托別的企業轉移行政責任，也就是說罰款不能讓別的企業以另外的名義代繳，被處罰主體肯定是不能變的。”

“這屬于弄虛作假。”中國政法大學環境法學教授王燦發認為，“環保部門處罰執行主體錯誤，處罰甲卻讓乙繳罰款。企業的行為屬未執行處罰決定，且涉嫌偷稅。”

兩輪督察皆遭群眾舉報，環保部門表示仍在調查

政府官網顯示，早在2017年5月1日，文水縣當地群眾就反映鑫海化工在生產過程中排出大量刺鼻性氣體，影響村民正常生活，文水縣政府現場檢查以該公司于2017年4月26日全面停產為由，認定群眾反映的刺鼻性氣體問題不屬實。

當年5月4日，山西網絡廣播電視臺公示的中央第二環境保護督察組交辦群眾反映問題辦結情況公示（第一批）中，群眾反映鑫海化工利用國家明令禁止的強酸、強堿違法生產柴油、散發大量惡臭氣體。山西省環保廳現場檢查核查后公開回應稱舉報不屬實。

直到2018年11月，中央第二生態環境保護督察組進駐山西“回頭看”時對鑫海化工進行了現場檢查，才首次全面揭露了鑫海化工存在的環境違法問題。督察指出，“第一輪督察交辦的鑫海化工公司環境違法舉報問題，呂梁市沒有進行認真查處，無視企業存在擅自變更生產工藝、違法停運環境保護設施、非法轉移處置危險廢物、未經備案購買危險化學品等違法行為，未深入調查即上報舉報不屬實并進行公開。原省環境保護廳把關不嚴，先后4次為該企業發放或換發危險廢物經營許可證。這充分暴露了地方政府和相關部門履職不力，監管不嚴等不作為問題。”

“這家企業是重點查辦的企業，當時我們查的力度不可謂不大。”一名當時參與現場檢查的督察人員向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說。

針對今年新一輪督察期間群眾實名舉報的鑫海化工環境違法問題及“貍貓換太子”代繳罰款一事，山西省呂梁市生態環境局文水分局環保所一位工作人員在接受澎湃新聞（www.kxwhcb.com）采訪時表示“仍在按程序進行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