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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世榮:記1940年代中期燕大歷史系的幾位教授
【編者按】
12月3日,著名世界史學者齊世榮逝世,享年89歲。齊先生1949年畢業于清華大學,在此之前,他曾在燕京大學求學。2015年第2期《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刊載了他的回憶文章《記20世紀40年代中期燕京大學歷史系的幾位教授》,經編輯部授權,澎湃新聞轉載此文。標題與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1945—1947年我在燕京大學讀歷史系(1945—1946年在成都、1946—1947 年在北平),聽過鄧之誠、齊思和、翁獨健、貝德(英國人)幾位老師的課,現在把聽課的印象以及我所知道的有關幾位老師的事跡追記如下,雖是一鱗半爪,對了解當年史學界的情況也許有點用處。
鄧之誠:文史兼擅,討厭胡適
先談鄧之誠先生。鄧先生生于1887年,原籍江蘇。我聽過他兩門課:《秦漢史》、《魏晉南北朝史》他給我們上課時,剛剛六十歲,但已顯得老態龍鐘。冬天穿兩件皮袍,戴風帽(這種帽子現已看不到,年輕人可看中國畫上的人物),棉褲扎腿。進教室后,脫一件皮袍。
鄧先生講課內容豐富,口才也好,教材用他編的《中華二千年史》。《中華二千年史》的寫法是:正文以大字為綱,簡明扼要地敘述中國歷史的發展脈絡;小字為目,每段正文之后附以若干則史料。這種編撰方法既可看出作者的觀點,又可為學生進一步學習提供線索。顧頡剛先生在《當代中國史學》一書談到通史的撰述時,認為寫通史很難,“將近理想的”有幾種,鄧著是其中一種。鄧先生所講兩門課的考試,都采作論文的方式。但他有兩點要求:一要用文言文寫;二不許看現在人的著作,要根據史料寫。他說,如發現你們不遵守這兩點,就給不及格。我和班上其他同學的程度,還能寫淺近的文言文,總算及格了。

鄧先生博聞強記,文史兼擅。《中華二千年史》外,《骨董瑣記全編》是一部文史工作者經常從中取材的名著。《全編》約四五百條,內容十分豐富。胡適考證《醒世姻緣》的作者即著《聊齋》的蒲松齡,便受《瑣記》中一條材料的啟發。鄧先生在燕京文、法學院有“活字典”之稱。因為這兩院學生作畢業論文時,都常常向他請教。鄧先生對清史尤有研究,門生王鐘翰先生能傳其衣缽。北京大學歷史系許大齡同志從鄧先生治明清史,亦頗有成就。
鄧先生對燕大歷史系有很大貢獻,他與洪業(煨蓮,1893年生)先生和衷共濟,培養了一大批學生,其中不少人后來成為著名學者。我的老師齊思和、翁獨健、周一良三位先生都是他的學生。我雖然直接聽過鄧先生的課,但我一直尊他為太老師。
鄧先生性情狷介,對同輩人多所臧否。他很討厭胡適。給我們上課時,隔一段時間就數落胡適幾句。開頭總是說:“你們知道城里有一個叫胡適的嗎?”然后就說胡適怎樣沒學問。十幾年前,我看周一良師的《畢竟是書生》一書,竟然發現在鄧先生給周一良師上課的時候,也經常貶斥胡適,而且開頭的一句也是“城里有個胡適”。鄧先生對燕大掌權的洋人極為不滿。一次在他家中對我們幾個學生說:“齊思和的薪水居然比我高。”齊是他的學生,他認為應低于他才對。但燕大是美國人出錢辦的大學,齊是哈佛大學博士,鄧無學位,故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他的薪水高于齊。
鄧先生雖然學問博通,但他認為自己也有不足之處。一次,他在上課時說:“我不是歷史學家,因為我不懂天文歷法。”開始我不理解他為什么這樣說。后來我想,他大概是按古代史官的標準要求自己的。中國古代史官不僅修史記事,而且掌管天文歷法。司馬談、司馬遷父子都精天文律歷。后世史家就未必都精于此道了。鄧先生當然也懂天文歷法,不過他認為自己在這方面修養還不夠精,故謙虛地說自己不是歷史學家。鄧先生藏書很多,還存有民國時期的許多照片,十分珍貴。(晚年售予科學院圖書館)希望有關方面能予以充分利用。
齊思和:尊師重道,學貫中西

第二位是齊思和先生,1907年生,河北人。齊先生燕大歷史系畢業后,赴美留學,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我聽過他兩門課:《戰國史》、《西洋現代史》。西周、春秋戰國的歷史是齊先生的專長。我從聽齊先生的《戰國史》,深深感到他學貫中西的素養。至今,我還記得他讓我們看《金枝》(Golden Bough),這是一本研究巫術與宗教的西方經典著作。還介紹了一些西文書,我已忘記了。我的課程作業是《崔述〈考信錄〉讀后》。受先生的啟發,我也參考了一些西方著作,得了很高等級分8。
《西洋現代史》這門課程尤其獨特,在當時全國各大學開這門課的,恐怕只有齊先生一人。這門課很受歡迎,聽講者還有許多法學院的學生,教室經常滿座。先生為這門課還編了一本英文的資料選輯。限于當時的條件,內容不多,而且只限于歐美幾個大國,但它是首創之作,值得紀念。齊先生講課有風趣,幾乎每堂必有一個笑話,引起學生大笑,但他自己從來不笑。齊先生對中國近代史也有研究,寫過《魏源與晚清學風》等重要文章。解放前,齊先生的著作主要是中國史方面的。解放后他在北大教《世界中古史》,著作有《匈奴西遷及其在歐洲的影響》、《中國和拜占庭帝國的關系》等,都是體大思精之作。

齊先生很尊師。據說,每年春節他給鄧之誠 先生(鄧是他的老師) 拜年時,都行跪拜的中國古禮。
齊先生晚年身體不好,患嚴重的糖尿病。上世紀 60 年代,我為翻譯《西方的沒落》一書中的若干問題,向他請教,那時身體還好。后來,病就越來越重了。我院戚國淦同志(燕大畢業,也是齊先生的學生)一次告訴我,他去看望齊先生,他躺在床上,但床上還擺著西文書,說明老先生病中仍不廢讀,治學精神實在令后學敬佩。
翁獨健:最佩服陳寅恪、伯希和
第三位是翁獨健先生,1906年生,福建人。我聽過他講的《遠東史》。翁先生口才很好,善于議論發揮,具體材料講得不多。翁先生是元史專家,《元史》課我未聽過。他對元史很有研究,是比陳垣先生晚一輩的元史三大家之一(另兩人是邵循正、韓儒林)。他下筆極慎,平生只寫過六、七篇學術論文,但質量很高。“文革”后,一次對我說:“得趕緊寫東西了,要不然來不及了。”他夫人鄺平章在旁邊插話:“你老師太慎重了,看了又看(指看材料),還是不肯動筆。”有一次,先生對我說:“搞學問,要小心又小心。我剛把點校的幾卷《元史》(翁繼邵循正先生之后續點《元史》) 送出去,又發現有問題。”又一次,他對我談起鄧之誠先生的《東京夢華錄注》,說鄧先生的書受到日本人入矢義高的嚴厲批評,可得小心。其實,《東京夢華錄》這類書極難注,宋朝的衣食住行、社會生活等等,事隔一千多年,誰能完全清楚?后來日本學者自己注的《東京夢華錄》也有許多錯誤和注不出來的地方。

翁先生為什么要提到這件事呢?翁先生那一輩的學者受實證史學影響很深,最怕著作中出“硬傷”,似乎一出“硬傷”,被人抓住,便“永遠翻不了身”。我認為,當然要力求避免“硬傷”,但因為怕出“硬傷”而不敢下筆,就不對了。一個人一輩子所寫的東西,要想一處“硬傷”都沒有,我看幾乎是不可能的。
翁先生很佩服陳寅恪先生,曾在課堂上說:“如果能請陳先生來燕大,即使不上課,也是我們的光榮。”對西方學者,他最佩服伯希和。他對我說,伯希和真厲害,《馬可勃羅游記詮釋》中的一個注,就是一篇考據的大文章。翁先生晚年盡管說要抓緊時間寫文章,但由于種種原因,還是沒有寫出來,就因心臟病突發,搶救不及而去世了。
翁先生待人寬厚,一生幫助過許多人。試舉數例如下。他的老師鄧之誠先生為人耿直,議論無所顧忌。解放后,翁先生很怕他因發言不慎惹出事來,便勸鄧先生退休,鄧先生同意了。1957年反右派運動后,翁先生對我說,鄧先生幸虧退休了,否則很難過這一關。還有他保護幾位教授的事。
解放后,燕大在合并于北大前,發生過一個“罵人團”事件。有幾位教授在私下議論,說些政治上的錯話,后被人揭發。一些學生聞之大怒,在一次批判會上有人要動武打人。翁先生在場,當時他是燕大代理校長,左派教授,在學生中有較大威信,經他極力勸阻,才把事態平息下來。還有一次,我在他家遇到一位客人,這人走后,他對我說,這就是鼎鼎大名的蕭乾。蕭是《大公報》名記者,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蕭也是燕大校友。后來我知道,蕭被劃“右派”后,翁先生毫不歧視他,待之如常,而且多次幫助過他,故蕭對翁很感激,常去翁宅看望。

翁先生人際關系很好。我每次去他家,不是先已有人在,就是在我離開前,又有客來。他為人好,好客,又健談,故經常高朋滿座。在我的老師中,我去翁府次數較多。一則我常向他請教;二則先生坦率,師生可隨便聊天。1958年,我翻譯蘇聯學者茲拉特金的《蒙古近現代史綱》,其中一個問題解決不了,向他請教。他從琳瑯滿目的書架中,找出《五體清文鑒》( 滿文、蒙文、藏文、維吾爾文、漢文) ,很快為我解決了問題。
解放前,翁先生給燕大地下黨很多幫助。地下黨的一些會就在他家中秘密召開。他還幫助不少學生去了解放區。因此,解放后彭真市長親自去他家,請他出任北京市教育局長,屢辭不獲,終于出任。翁先生有自知之明,不宜長期擔任行政領導工作,后來堅決辭職,到中央民族學院(今民族大學)專任教授,又在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任研究員。“文革”發生后,幸虧他已辭去教育局長之職,否則很難不被扣上“走資派”或“與黨爭奪領導權”之類的帽子,遭到折磨。他逃過了這一劫,比較平安地度過了“文革”風暴,實是幸事。
翁先生任北京市教育局長時,有一件事很有趣,與我有關。我那時(1954年)在北京市第25中學(前育英中學,極有名)任教導主任。我校舉行了一次全市性的大規模觀摩教學,出席的有中學教師、北京師范大學的幾位教授,還有蘇聯專家崔可夫(上級機關請他來)。翁先生以教育局長的身份參加指導。聽的那節課是講愛琴文化的,教師是金啟孮同志(后任內蒙古大學教授,滿學專家)。最后,做評議,由崔可夫總結。崔不懂中文,由翻譯在身邊講給他聽,但其實只能譯出講課內容的一小部分,還不見得完全正確。用這種方法,一個外國人如何總結呢? 但當時,“一邊倒”,蘇聯專家地位很高,為表示尊重,一定得由他總結。我也請翁先生發言,他雖身為教育局長,北京市中小學界的最高領導,但他不講。這是他非常高明的地方,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第四位是貝德女士,英國人,她教《西洋通史》。她的學術水平一般,我隨堂聽課,沒多大興趣,湊學分而已。她的課有一個特點,即考試時必有一兩道題是考年代的。她出一個人名(如拿破侖),要學生答出5個有關拿破侖的年代,并寫出這一年發生了什么與拿破侖有關的大事。因為我記憶力一般,最怕這種考試方法。每次考前,要試選若干人物,背許多年代,苦不堪言。
學術能否后繼有人,至關重要
最后,借這篇文章的機會,我想談一談培養學術接班人的問題。我的三位老師齊思和、翁獨健、周一良都是燕大歷史系畢業。他們是師兄弟。齊先生1931年畢業,翁先生1933年畢業,周先生1935 年畢業。他們又都先后留學哈佛大學,獲博士學位。這是巧合嗎?不是,是他們的老師洪煨蓮先生精心培養的結果。
洪先生于上世紀 20 年代畢業于哈佛大學(碩士學位) 后,即回國任教燕京大學,執掌歷史系多年。洪又是燕京哈佛學社的中方負責人,有權推薦學生赴美留學。洪是一個十分難得的學術領導人,既有遠見,又有魄力和辦法。他有一整套培養歷史人才的計劃。據我所知,經他選拔培養成為歷史學界名學者的,有鄭德坤(考古)、齊思和(商周)、瞿同祖(漢)、周一良(魏晉南北朝)、聶崇岐(宋)、馮家昇(遼)、翁獨健(元)、王鐘翰(清)、侯仁之(歷史地理)、朱士嘉(方志)、陳觀勝(佛教史)、鄧嗣禹(制度史)等等。他想把中國歷史的每一段都安排一個有學術前途的學生去搞,他的計劃終于基本實現了。這是多么大的貢獻。我認為,真正夠得上稱為大師級的人物,不僅要自己學問大,而且要培養出一批杰出的接班人。學術不能中斷,后繼是否有人,至關重要。

附記: 成都燕大一年,有一事可記,即茶館的讀書生活。四川人酷愛喝茶,大街小巷,都有茶館。茶館不僅是休閑的場所,也是談生意、談種種公私事項的場所,起著重要的社交作用。戰時大學的設備簡陋,北京燕大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被日本封閉。成都燕大是臨時辦起來的,設于成都陜西街,面積有限,教室、圖書館都很小。于是,茶館便成為學生課外學習的一個場所。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到茶館讀書。那時一杯茶的價錢很便宜,對學生還有特別優待。上午買一杯茶,可留到下午繼續喝,不再要錢。如果一杯茶也買不起,還可買白開水,名曰“來一杯玻璃”。茶館中雖然人聲嘈雜,但習慣了照常可以看書。讀書疲倦了,就玩,打橋牌,或下棋。我就是在成都茶館學會下圍棋的。這樣的大學生生活是今天的青年無法想象的。了解歷史,很有必要。今天大學生的學習條件要遠遠優于過去,同學們理就學得更好.
時年八十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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