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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李天綱:康有為怪異的“孔教”主張拖累了維新變法
【編者按】
1912年10月,康有為授意其學生陳煥章在上海成立了孔教會,以“昌明孔教,救濟社會”為宗旨。1913年9月24至30日,第一屆全國孔教大會在曲阜召開。同年10月,在《天壇憲法草案》中,孔教差一點成為國教。但孔教會成立之初,就遭致多方的反對和批評。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孔教會迅速衰敗。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宗教系李天綱教授在談及孔教會的興衰時指出,康有為、陳煥章的孔教會是力圖成為國家宗教的新興宗教,并不是傳統的儒教。在“世俗化”和“多元化”的世界潮流中,逆勢而動,抱定了國家主義的宗教路線,那就是死路一條。
由于訪談原文篇幅較長,分為上下兩篇刊發。此為上篇。

孔教會建立的基礎是什么?為什么康有為要搞孔教會?
李天綱:辛亥革命前十幾年,康有為就想定道統、建教會,當教主了?!缎聦W偽經考》(1891)和《孔子改制考》(1898)蘊藏著這個想法,學界就已經風傳。1898年“百日維新”之前,章太炎從上海到武昌去見張之洞,梁鼎芬探問他:康有為辦《時務報》,是否有當皇帝的想法?章太炎說:“只聞康欲作教主,未聞欲作皇帝。實則人有帝王思想本不足異,惟欲作教主,則未免想入非非?!边@是一句要命的話,雖然戳了康有為的“素王夢”,點了他急急乎欲為帝王師的命門,卻也暴露了章太炎的革命思想,從此雙方只能分道揚鑣。
要問孔教會的社會基礎是什么?按康有為的回答,就是以此來實現“保國、保種、保教”。杜贊奇教授最近寫了一本《全球現代性的危機》(The Crisis of Global Modernity),提到康有為的孔教會是要用“宗教革命”(韋伯式的新教倫理)的思路來救中國,我覺得可以商榷。康有為的意圖主要不是提倡新教“個人主義”,而是如朱維錚先生點明的那樣,他是儒家“原教旨主義”(見《〈新學偽經考〉導言》),還有就是華夏中心論的“民族主義”。康有為的怪異思想有沒有社會基礎?當然有!甲午戰敗以后,清政府遭遇空前的危機。大家心里清楚,危機的根源在于“變法”陷入僵局,無法推進。但是,這不能說,說了也沒有用。于是士大夫借日本的崛起、擴張來說事,渲染西方的軍事、政治、文化,乃至宗教上的威脅,用“瓜分豆剖”的“狼來了”故事嚇唬清政府快快改革。康有為的“三?!闭f法并不確實,英、法、美、德的基督教傳教士并未對中華文明橫加摧殘;日本軍部宣稱與中華“同文、同種、同教”,卻蓄意攫取了清朝大片領土。還有,清政府能否代表三千年的中華文明?這些問題很復雜,到底是誰在滅絕中華?吊詭得很!但是,簡單和排外的“民族主義”輿論容易流傳,大家都喜歡談論。
康有為認為:中華之宗教,就是“孔教”?!翱捉獭毕肽依ㄖ腥A文明,但實際上它區別于儒門其他學派,既非周公之禮教,也非程朱、陸王之性理,更非漢學之考據,而是“孔子改制之圣法”(《新學偽經考》)。康有為的尊孔有兩個要點,一是以為孔學即儒學;二是還應該把孔學建立為孔教。這兩個要點,當時大部分人都很難同意,把儒家按照西方宗教的樣式組織起來,太偏激了。“孔學即儒學”,這一點還有廖平在說;但是要建立“孔教”,他當教主,就是康有為的個人發明。這個“孔教”,不是原來意義上的“祠祀”、“祀典”、“六藝之教”、“性理”、“考據”等綜合性的儒教體系,而是“耶穌教”那樣的現代宗教,有教堂里的莊嚴隆重、香火繚繞,這就是章太炎嘲笑的“想入非非”。
康有為是不是放棄了君主立憲?辛亥以后他放棄了帝制的想法嗎?
李天綱:康有為沒有放棄帝制夢,他堅持走君主立憲的道路,而且還是政教一體的帝制。一個例子,就是他參與了1917年張勛復辟,并且把孔教會作為資本??涤袨橹鲝埩棧肽7掠木髁椫?,但帝制是前提。這個主張在戊戌變法之前都還能接受,清朝真正地做一些政治體制改革,南方的漢族士大夫或許還能支持保留帝制。但連續經歷了甲午、戊戌、辛丑和辛亥,再把一地雞毛的清廷扶起來,早已不得人心,這想法很虛幻??涤袨樽砸詾榈糜嫞詾橹袊鴼v來的帝制當中,沒有一個能夠統攝政治、管理教化的教會,孔教會正好可以收拾人心。如此一來,中國就可以像歐洲國家一樣有一個教會,這個教會既對民眾實施精神管理,又支撐帝制。他理解的先進國家是這種模式:既是帝制的,有一個“虛君”做國家元首;也是教會的,有一個“教主”(素王)管理道德。
按康有為的“保教”理論,這個教會必須來自本土宗教。儒、道、佛教落后,不及西方宗教那樣的現代,需要“改制”出一個現代教會,變成現代宗教,才能救中國。歐洲的現代宗教,是馬丁·路德宗教改革(Reformation)的結果??涤袨橹鲝埬7禄叫陆蹋F代國家,按梁啟超透露出來的說法,就是“儕孔子于耶穌”,改造儒教為孔教,康有為的角色就是“中國的馬丁·路德”。
康有為在戊戌變法之前就有心建立教會,但百日維新不及實施,“孔教會”是在辛亥革命以后才開始弄的??涤袨榈摹白诮谈母铩蹦J剑菑乃约盒哪恐械摹拔鞣健碧子眠^來的,和他早年的游歷有關。康南海坐輪船招商局的汽船,走海路,經香港,到上海,比內地舉子多看了一點“西洋鏡”。在上海的四馬路(今福州路),他先吃花酒后買書,一邊批判西方列強,一邊享受十里洋場??吹搅謽分k的《萬國公報》、丁韙良編的《萬國公法》,大有觸動。新教傳教士的說辭,對他造成了一種印象——即西方的民族國家仍然是由教會領導的。事實上,十九世紀后期,尤其到了二十世紀,無論是新教教會還是天主教會都逐漸式微,被擠出公共空間,失去了傳統的社會影響。教會固然還是存在,但在“政教分離”(Separation)的格局中,宗教和信仰世俗化了??涤袨橹拦饩w皇帝的師傅翁同龢為開始“變法”,會見了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 1845-1919),準備接受他的“安民、養民、教民、新民”的“四民說”。所謂“安民”、“養民”,就是發展經濟,改善民生;所謂“教民”、“新民”,就是國家通過教會與民眾建立聯系,管制、教育民眾,這樣便需要一個國家宗教(state religion)。受此消息的鼓舞,康有為更加堅定了“國家宗教”和“政教合一”的想法。辛亥革命以后,他沒承認失敗,仍然堅持這個獨特的社會理想,一心想當教主,兼任帝師,非常固執。他的學生梁啟超,“流質多變”,識時務地去社會上搞政黨政治了。康有為被動地接受立憲,也贊成建立政黨,但他反對共和,最熱衷的還是宗教改革,要搞“孔教會”。他認為既然基督教主導了西方的現代化,中國人的儒教更新運動也必須這么干,這是他搞“孔教會”的主要原因。
孔教會出現,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也可以說是一個契機,即民元以后的“信仰危機”。辛亥革命以后,中國突如其來地出現了信仰真空。革命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危機,清朝的突然倒臺,導致了社會信用體系的崩潰?;实蹧]有了,衙門換人了,民國以后法律上人人平等,倫理規范如何建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的倫理關系如何調整,這其實是很簡單的倫理、政治失范,不知道如何處理,于是又把問題歸結到“宗教”。倫理和宗教有關,但宗教不止是倫理。當時的中國人沒有現代思維,不太區分信仰(faith)、信念(belief)、信任(trust)和信譽(credit)之間的差別,反正都是“宗教”。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要宗教,要把宗教給請出來。1914年,馬相伯有一次以“宗教在良心”為題目演講,說:“數年以來,社會上莫不疾首相告曰:風俗澆漓,紀綱廢弛,世道人心,大壞大壞!關心國是者思從而補救之,以為非有宗教不可,遂殷殷相勸,大聲疾呼曰:提倡宗教!提倡宗教!……宗教一事,乃成一如火如荼之問題!”馬相伯是天主教徒,系統地學過神學,當時在北京任中華民國高級政治顧問,居高臨下,看得很清楚。
還有第三個原因,孔教會借助了宗教熱,革命黨也在談宗教。章太炎接續譚嗣同“以心挽劫”的思想,用信仰精神來激勵漢族人的種姓意識,煥發斗志。這和康有為是不一樣的,康有為建立“孔教”搞立憲,是自上而下保大清;章太炎“建立宗教”,是為了激發革命熱情,是自下而上鬧革命。1906年,章太炎發表《建立宗教論》,不是建立儒教,而是要重建以唯識論為基礎的現代佛教。后來“人間佛教”就起來了,佛教參加了從辛亥革命到抗日戰爭的一系列社會運動,都是站在老百姓一邊的。儒教就死掉了,因為它站在了官方立場。

那么康有為有沒有個人的政治目的,是否僅僅局限于做一個教主?
李天綱:康有為不是沒有公心,但是在公心下藏有一個大的私心,他亟愿把清朝的維新事業打上康氏印記。長素先生一直很有家國情懷、天下抱負,還有不少關于人性的遐想,后來見于《大同書》。但是,他標榜“今文經學”,喜歡搞“六經注我”。有所發明以后就固執己見,久而久之就把自己封閉起來,想象出一個世界。清代學者戴震曾說:“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為一時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弊鰧W問不要被別人蒙蔽,也不要“以己自蔽”,發明了一套,又把自己給繞進去。康有為在“孔教會”問題上有點戴震講的“以己自蔽”。這一私心,曾被章太炎識破,他自己得意之時也向門徒透露。1912年7月30日,康有為在《致仲遠書》中說:“凡自古圣哲豪杰,全在自信,力以鼓行之,皆有成功,此路德、賈昧議(加爾文)之舉業。及遍國會,成則國會議員十九吾黨,至是時而兼操政黨、內閣之勢,以之救國,庶幾全權,又誰與我爭乎?”你看!康有為的“帝制夢”、“教會夢”,其邏輯就是梁啟超充當執政黨的黨魁(當時梁啟超有意回歸師門),自己儼然教主(如“路德、加爾文”)。按他對西方宗教的理解:信徒成為黨員,黨員服從黨魁,黨魁又服從教主,一個循環之后,教主通過執政黨控制的議會、內閣,達成了對國家政權和社會組織的全控制。這不是典型的“政教合一”架構嗎?
“公心”還是有的,那就要說康有為的改革主張。朱維錚先生曾揭露康有為在學品上的不可靠,剿襲他說、倒填日月、矯造圣旨,但從不否認他是一位“變法家”,朱師說“康有為披著古裝演新戲,也是人所共知的”。朱師認為:“康有為一面發誓忠于‘宋學義理之體’,一面宣稱講究‘西學政藝之用’,顯得自相矛盾,但倘若注意他將西政與西藝混為一‘用’,則不難了解他的‘微言大義’何在。”朱師是說,在“中體西用論”排斥西方政治體制的時候,康有為把“西政”也放進來作為“用”,明顯是一種政治體制改革的主張。朱老師說得非常準確,毫無疑問,康有為是一位有影響的變法思想家。有人說康有為是“保守主義者”,我們倒認為他在某種程度上是一位激進的“西化派”。康有為的老師朱一新揭露過:這是在“陽尊孔子,陰祖耶穌”??涤袨楣虉碳阂?,“孔教會”后來就是循著這條“維新”路線走的。“維新”沒有問題,問題是“政教合一”的主張。
中華民族的現代國家建設,是否真的要建立“國教”,采用“政教合一”的模式? 除了章太炎,知識界各方面對成立孔教會的看法如何?
李天綱:贊同的“孔教”主張的有幾個,如夏曾佑、王闿運等,都是“今文經學”一派的。夏曾佑,杭州人,他延續清末各派“宗教改革”的想法,在《中國歷史教科書》(1902)中說:“千古之國教,此其所以有待于孔子歟?”辛亥革命以后,夏曾佑擔任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支持康有為的“尊孔”、“讀經”、“國教”主張。王闿運,湘鄉人,曾在四川尊經書院教書,那里是近代“孔學”和“今文經學”的地盤,廖平是他學生。“戊戌變法”的時候,大部分士大夫,包括張之洞、李鴻章,甚至西太后,對搞維新都還是贊成的。但是,大家對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以及孔教會主張,都是搖頭的。所以,如果說康有為扭曲、怪異的“孔教”主張招致反感,拖累了變法事業,也是可以的。
后來,康有為被認定為“仁人志士”,就很少人批評了。其實,大家并非反對康有為搞維新,而是不滿他曲解學術,劉師培說他“顛倒群經,以申己見”。康有為建立“孔學”,采用了《公羊傳》經學,甚至是一些緯學,如《演孔圖》說“孔子是黑精轉世”,以此來建立天啟式的“孔教”,這是“非常異議可怪之論”。儒學正統在董仲舒和緯學時代,確有“天人感應”的說法,但在孟子“心性論”興起之后就很少了。西方宗教講天啟,人通過神媒可以和上帝溝通。中國思想的“天啟”傳統被宋明理學切斷了——盡管民間儒教、道教、佛教并沒有中斷。為了激活孔子,擬作耶穌,康有為在“經學”里講“微言大義”,甚至把“緯學”中的神跡也恢復了。“孔教會”需要把孔子樹為一個神人,不單單是圣人、哲人、賢人。然而,清末的漢學仍然很強大,以章太炎為代表的古文經學不能接受這種說法??涤袨閺娬{“六經注我”、“微言大義”;章太炎、劉師培等學者主張“我注六經”、“六經皆史”,寓經論于史實。章、康兩派的古、今文經學,不但有“革命”、“保皇”之分,學術也是判然門戶。
那么,除了今文學家,當時就沒什么人支持他的孔教會了嗎?
李天綱:康有為受了自己的蒙蔽,他的邏輯是這樣的:中國的現代國家建設,一定是宗教改革引導文化、教育、政治、經濟和世俗制度的改革,宗教革命不是社會變革的一部分,而是它的靈魂。去年夏天我們請杜贊奇教授來復旦一起討論中國宗教,他也認為:康有為的“孔教會”是把儒教改造為“國教”(there was also an effort to transform Confucianism into a national religion),與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神道教改革如出一轍,不過是五四運動打斷了這個進程?!按蚩准业辍钡难哉?,對儒教的傷害確實很大。“五四”以后,章太炎、梁啟超、胡適、陳獨秀、錢玄同、魯迅、周作人、許壽裳等人都不再支持搞宗教改革,甚至都不愿意談宗教問題,說“中國沒有宗教”。
大家對孔教、儒教不感冒,一方面是因為1900年的義和拳借儒、道、佛教“反洋教”,釀成奇禍,本土信仰一時變得很負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1914年“孔教會”推動“讀經”、“丁祭”、“祭天大典”,又搞得人們大倒胃口。所以,說“五四”時代的“新青年”才開始厭棄儒教,這也不客觀。事實上,上一代的學者對孔教已經很不耐煩了。有一個例子,1914年袁世凱任命他的兩位高級政治顧問馬相伯、章太炎仿照“法國科學院”(L'Academie Francaise)籌建中國科學院。馬、章兩人定名為“函夏考文苑”,邀請嚴復、梁啟超組成四人小組,共同擬定候選院士名單。初選名單包括了沈家本等十九人,而很有影響的夏曾佑、廖平、康有為,因為“尊孔倡教”被大家認為“妖妄”,不予接納,“說近妖妄者不列,故簡去夏穗卿、廖季平、康長素,于壬秋亦不取其經說”。夏曾佑和章太炎是同鄉、同志和朋友;夏曾佑和嚴復是在天津辦《國聞報》的同事。因為他們以經說緣飾社會,以經義干預政治,馬、章、嚴、梁籌備“函夏考文苑”,就不帶他們玩。
康有為為什么要建孔教,而不建儒教?
李天綱:問得好!孔教不等于儒教,這個一定要分清楚!儒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宗教,孔教則是清末的發明。以“孔教”代替儒教,這是康有為、廖平等人的主張。清代學者稱儒學,基本上是講“周孔之教”,周公制禮作樂,孔子述而不作??鬃又坝兄芄偻线€有堯、舜、禹、湯、文、武。唐代以后,心性論興起,儒學轉為以孟子為主,周予同先生講唐宋以后有“孟子升格運動”,在“孔孟之道”中,“亞圣”孟子的作用超過了孔子,因為是心性論嘛。到了清代,章學誠提出,儒家思想不該是“孔孟之道”的心性論,而應該是“周孔之教”的典章制度,孔子的作用又慢慢上升,清代的經學運動有這樣的趨勢。
然而,近代孔學、孔教的成型,還是廖平、康有為的“變法”的結果。1902年,廖平著《知圣續篇》,認為“六經”是孔子所作,他用來“托古改制”,這樣就把孔子在經學史上的地位以“變法家”的身份凸顯出來。周代的儒教,總為“六藝”,含禮、樂、射、御、書、數,即華夏文明中的祭祀、崇拜、文藝、體育、天文、數學等。清末的孔教,則以“今文經學”為主,講枯燥的神學道理,“空言垂教”,一味地“微言大義”。儒教的悠久傳統就任由康有為蘸著一點“西學”筆墨來涂抹,一切自由的思想都要在“經學”的窠臼內來發揮,這個很糟糕。我認為:清末民初的“孔教代儒教”實踐,對當代儒學、儒家、儒教的更新運動都不是一件好事情,不值得去繼承。
清末民初的“孔教”運動,還受到了一些歐洲漢學的影響。來華耶穌會士傳播中國文化,他們喜歡孔子的倫理思想。利瑪竇翻譯“四書”,后又有耶穌會士陸續翻譯“五經”,都認為是孔子的作品。他們把“儒教”一詞,故意譯成“孔夫子學說”(Confucianism)。今天的學者覺得很不對勁,已經改譯成“Ruism”。耶穌會士介紹孔子的“仁”、“禮”等學說,把他作為哲學家、倫理學家、政治學家。拉丁文《中庸》的書名就翻譯成了“中國的政治-道德學說”(Sinarum Scientia Politico-Moralis, 1667)。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 1623-1693)的《中國哲學家孔子》(1687)是第一部向歐洲詳細介紹儒家的作品,也是讓孔子來代表儒家。為什么出現這樣的情況?很簡單,歐洲的思想啟蒙運動需要一種新的倫理學,自然就把孔子講的“仁”,往“變法”(reform)、“天道”(nature law)上去理解。到了十九二十世紀,傳教士、留學生又把歐洲漢學的說法帶回中國,在《中國叢報》《萬國公報》等刊物發表,對孔子代表的儒教又贊美了一遍,贊美的是倫理制度和禮樂章法。中西文化交流形成一個“循環的詮釋”,儒家思想就這樣被限定了。西方學者中像黑格爾那樣貶低中華文明的是少數,但是定向的贊美確實也限定了儒家思想。
康有為讀過一點西書,知道西學也“尊孔”,溜滑著走了下去。廖平也是這個思路,他寫《知圣考》《孔經哲學發微》,就是設法把儒家歸結為孔子思想,再嫁接到西洋道德倫理上,用來改造中國社會??涤袨樵凇犊捉虝颉分姓f:“中國立國數千年,禮義綱紀,互為得失,皆奉孔子之經。”中華文明比孔教豐富得多,孔子前后,就有老子、莊子、墨子等“諸子百家”。即使孔學內部,“儒分為八”,還有子張、子思、顏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孫氏、樂正氏之分。孔學是儒教的一脈,不是全部,不能相互侵凌和替代。康有為的孔學觀點,是一家之言。以一己之學,建立一個新興宗教——孔教,章太炎說是“想入非非”,梁啟超也說“非常異議可怪”!
康有為利用《天壇憲法草案》讓儒教(孔教)差一點成為國教,“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是對國會施加影響造成的嗎?
李天綱:信仰入憲,是孔教會的訴求,但不是現代國家的做法。中國文化原本是有宗教的,儒、道、佛都有完整的祭祀崇拜、寺廟宮觀、靈魂學說和倫理體系,也是宗教啊。加上外來的伊斯蘭教、天主教、基督教、東正教、猶太教……現代憲法只要承認“信仰自由”、“眾教平等”,就可以了嘛!康有為覺得不夠,或者說不靈。中國宗教不太重視經典(canon)、神學(theology)、教會(church)和教義(dogma),基督教有的這些東西,康有為都想要,他要借助國教運動,把改造過的“孔教”加進去。所以,圍繞著中華民國憲法的修訂,定孔教為國教的爭執非常激烈。當時袁世凱在南方找了兩個高級政治顧問,一個是章太炎,一個是馬相伯,主要是負責制定《天壇憲法草案》。馬、章兩人都是民國元勛,章太炎1905年寫了《中華民國解》,奠定了“中華民國”的國號;馬相伯帶領江蘇士兵攻占南京城,袁世凱在朝鮮認他做老師,就把這兩位尊為高級政治顧問。袁世凱基本上尊重清末的憲政改革,包括六部的改造,學制、軍隊、商會、咨議局和地方自治的改革,以及政黨選舉,他是接受的。他的私心就是還想當皇帝,隱衷就是:我行立憲,你們就讓我當皇帝吧!
袁世凱的皇帝夢,和康有為的教主夢,理論上是可以配合的。雙方不算是一拍即合,因為康有為還對外宣稱他藏著光緒皇帝的衣帶詔,他心目中的皇帝仍然是清帝。但是,二拍即合的情況是發生了的。考證發現:馬相伯實際上主持了《天壇憲草》的制定,他是反對“政教合一”的。馬相伯的“經學”造詣,章太炎承認,他們都反對在憲法中規定尊孔讀經。1913年10月31日,眾、參兩院負責起草的《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完稿,因為是關在北京南郊的天壇完成,史稱《天壇憲草》?!短靿瘧棽荨窙]有規定國教,其中第四條規定“中華民國人民,于法律上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別,均為平等”,表現了現代國家的“宗教平等”理念。但是,該版本憲法草案的第十九條,卻在“中華民國人民依法律有受初等教育之義務”之下,多加了一句:“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把“孔子之道”立為“大本”,這是夏曾佑的教育部和康有為的孔教會,利用當時的宗教熱,對國會施加影響的結果。把孔教以“國民教育”的名義,植入憲法草案,而其他宗教,如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天主教、基督教并沒有同等的地位。由于第十九條附加了可疑條款,儒教有成為國教的可能。此后,孔教會很興奮,陳煥章隨之向袁世凱上書——《請定儒教為國教》。
馬相伯、章太炎反對“經世致用”,反對“政教合一”,更反對把這兩者落實到皇帝、教主身上,導致“君師不分”??涤袨榈摹敖浭乐掠谩保怯媒浟x來比附政治,靠政治推行教義,這種“德政”,朱維錚先生總結是“學隨術變”。科舉時代,“四書五經”有權威地位,“學隨術變”的做法雖是無聊,卻很有效。憲政共和以后,康有為還堅持這種做法,就引起很多人的反感,尤其受到了南方共和思想的抵制。馬相伯、章太炎身在北京,行動并不自由,但他倆堅持發表意見,抵制“定儒教為國教”。馬相伯在《書〈請定儒教為國教〉后》的演講中說:“與謂孔子為哲學家,為宗教家,寧為孔子為社會學家?!币簿褪钦f,學者已經不承認“孔教”有宗教性了:一個世俗化透頂了的孔子,絕難成為耶穌那樣的人物。馬相伯還說:“今日歐洲各國,若法、若奧、若德等國,紛紛逐出學校中之耶教,置諸學校之外?!边@又是說,學者們都已經了解到,康有為模仿的“政教合一”之“國教”,在歐洲憲政民主的國家已經不存在了。對于“暗竊西方”的孔教會來講,這是釜底抽薪。
他們對現代政治和宗教的關系分得很清楚。
李天綱:清末民初學者對憲政、民主、自由、自治的理解很深入,分得很清楚。我們低估了清末學者對西方憲政、對現代社會的理解,現在很多地方不及他們?,F代社會的法治運行體系、憲政制度、政黨政治,從1860年代就被學者研究。你看看馬相伯、章太炎、梁啟超、孟森、張君勱、黃炎培這一批人的言行,表述非常清晰,行動非常敏捷,成就真是不小。他們參與清末民初的憲政改造運動、地方社會建設,還包括他們對于中國宗教的認識,我們都不能低估。
朱維錚先生做了《孔子改制考》《新學偽經考》《大同書》的校注,對康有為的整個思想脈絡非常清楚。朱老師說,他不是因為喜歡才研究康有為,而是不喜歡才研究。1980年代的時候,幾個北京的學者朋友,就說朱老師“和康有為杠上了”。相對而言,朱老師比較傾向于章太炎。章太炎在學術上也有不少失誤,可是他力圖在政治爭論中保持“實事求是”的學風,難能可貴。章太炎在大是大非面前,表現出基本正確的主張和立場。這不但是因為他學問淵博而精湛,也是因為他有民間情懷,不趨炎附勢,只根據自己的理想和常識行事??涤袨榫筒钜稽c,他用“微言大義”的方式來說話,機心太重。他這樣做,不是成就經學,而是害了經學。經學到五四運動之后一下子衰敗到沒有人去理睬它,這跟康有為的孔教會實踐有很大關系。當經學變成了緣飾政治的討論,人們可以拒絕參加這場游戲。
(邵吉辰對此次訪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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