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塔門 塔門 收錄于話題#一個觀察26個

女性友誼苦刻板印象久矣。

如果你在微熱點上敲下「閨蜜」兩個字，系統將利用自然語義分析法，在全網對與之相關的關鍵詞進行整理聚合，結果顯示，在「閨蜜」下，被提及次數最多的幾個關鍵詞分別是「分手」「關系」「男人」；將閨蜜換成「兄弟」，排名靠前的則是與兄弟情相關的男團、電影、綜藝：「時代少年團」「掃黑風暴」「旅行團」。

發現沒，在互聯網語境中，女性友誼被默認成負面、陰暗、以男性為中心，男性友誼則正面、陽光、積極。

這一點在影視作品的展現中更加明顯。從《小時代》到《閨蜜》到《我的前半生》《七月與安生》……兩位女性的友誼，通常被塑造為一場圍繞男人的暗戰：

年少時，兩位無話不說的知心姐妹，因為共同暗戀一位校園男神多了共同話題。

在粉紅色的房間里，她們暢聊起對這位異性的美好想象。但當男神表現出對其中一人的偏好，同性感情瞬間幻滅，嫌隙由此生出。

得到偏愛的人，無論在學業事業上多么獨立優秀，在男人面前總會喪失理智變成戀愛腦：「非他不可」「如果他離開了，我的世界就崩塌了」……

沒得到偏愛的人，則開始黑化「得不到，就毀滅」 「你可以過得好，但不能比我好」……

最后，矛盾爆發，她們爭吵、痛哭、互相拉扯對方的頭發。

多年后，她們各自步入婚姻，見面聊天的話題依舊圍繞男人、家庭、孩子：有時是話中有話，明里嫌棄暗里炫耀「我覺得浪費錢，但他情人節偏要給我買99朵玫瑰」，有時是真心吐槽「老公整天不著家」……

↑《我不能戀愛的理由》

雙胞胎姐妹顏怡顏悅曾在脫口秀中調侃：目前為止，她們看過的唯一一部不勾心斗角、不互相傷害、不搶男人的雙女主大戲是——《閃靈》。

↑《閃靈》（上）《脫口秀大會3》（下）

為什么成年女性的友誼如此艱難？

盡管在某些女性群像劇中，扯頭花、搶男人的戲碼變成了女孩和女孩「富強、團結、平等、友愛」，但心懷期待的觀眾，最后還是免不了失落。

前段時間熱播的女性群像劇《北轍南轅》，試圖以女性為核心講述她們的困境與友誼，結果明里暗里充滿了男性凝視，簡單概括幾位女孩的經歷，你就能發現它本質上說的還是這樣一個故事：

男人欺騙我，我從呆了10年的國外跑回家；

男人離開我，我放棄學業打算創業逆襲；

男人拋棄我，我洗心革面決定自力更生。

最后，她們遇到了一位擁有億萬身家的「大姐大」，萍水相逢卻在短暫的時間內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給她們錢、給她們愛、給她們人生建議。

↑《北轍南轅》

國產劇中，女性友誼正在從「爭風吃醋」走向「你儂我儂」。但本質上大多仍然是「霸道總裁」性轉版的路數。

國產影視女性友誼1.0版本：

「你有男人愛，我也有男人愛，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一個隱藏的問題是，盡管在許多雙女主電影中，女性沒有依附男性，但從始至終，她們和她們的友誼，都沒有逃脫出父權社會的價值評判體系。

以電影《七月與安生》為例，這部電影已經是國產影視劇里描述「女性友誼」知名度最高和最成功之一了。兩位女孩互相拉扯與救贖和男性角色工具人的設置，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電影對女性友誼探討的野心，但細究劇情，兩人關系的轉變、推進、引爆、覺醒，幾乎都是通過男性推進。

當兩位女主角愛上同一個男人，她們之間十幾年的情誼，被輕易打敗。

有一幕七月與安生在浴室中對峙的戲：七月先是看到了安生掛起來的黑色內衣，質問她「平時不穿內衣的人怎么穿起了內衣」，然后用力扯開自己的衣服，露出白色內衣和飽滿的胸部。

從男性視角來看，內衣是展現女性身體曲線的工具，七月露出內衣試圖證明自己在男性面前的競爭力更強，此刻，男女之情超越了同性情誼，被排在了第一順位。

↑《七月與安生》

在影片的最后，安生擁有了安穩的小家，而終于擺脫桎梏的七月，因為生孩子走向死亡。

在這種語境之下，唯一能讓女性友誼長期維持穩定的辦法似乎就是，你有男人愛，我也有男人愛，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中寫道：「女性共同體比起男性共同體而言，更容易充滿混亂和動蕩，而這種混亂和動蕩，是社會為兩性設定的不同社會角色造成的?！?/p>

在男性同性競爭的評價體系里，主要是金錢和權力的爭奪。這是男女都認可的穩定、單一、明確的標準。

女性的同性競爭則包含三個評級體系。一是傳統觀念中的，是否對異性具有吸引力。最明顯體現在各種相親局和過年回家的飯桌上，幾乎所有人都會有意無意地關注一位女性：「年齡多大」「長相身材如何」「性格是否溫柔」……

二是同性群體之間的價值，譬如，是否值得信賴、是否有穩定的同性好友、是否足夠寬容大方。

三是與男性同樣的評價體系：是否擁有穩定的金錢和權力資源。這種競爭要求在當代社會尤為明顯。學歷、工作、人脈、領導力也是評價一位女性的標準之一。

三個評判體系對女性的要求互相矛盾。如果一位女性在金錢權力中取得較多的話語權和自主權，「女漢子」「女強人」等標簽，可能會讓她在異性吸引力中的「女性氣質」減分；如果她在異性中的魅力過大，則可能會被詬病為「狐貍精」「綠茶」「漢子婊」，進而影響她在同性群體中的地位，被當成同性群體的背叛者。

也因此，女性在割裂的評判體系中不斷掙扎與被審視，女性友誼的構建，就被塑造為，爭斗、脆弱、以男性為中心。

豆瓣網友phoebe如此評論：「女性友誼里常常出現嫉妒和算計，并非因為女孩們生性卑賤，而是她們在殘酷的生存中早就發現和男性斗爭毫無勝算，只有卑劣地傾軋同性，才能搶到一點可憐的利益。身處劣勢如何不攻心計，這種意識幾千年來幾乎已經寫進了女性的集體意識中。不管是在樓道里互揪頭發的家庭主婦，還是后宮里滿頭珠翠的妃嬪，面對的都是女性共同的絕境。」

↑《閨蜜》

國產影視女性友誼2.0：

「女孩幫助女孩，性轉版霸道總裁愛上我」

另一點關于女性友誼的刻板印象在于，女性友誼的展現和十幾年前的偶像劇似乎沒什么本質區別，不過是打著「girls help girls」名義的性轉版霸道總裁愛上我。

近兩年，女性友誼在影視作品中前所未有的牢固，閨蜜們仗義、無私、甜蜜。但在敘述友誼如何建立、為何如此深厚、有哪些復雜的層次上，大多含混不清一筆帶過。

亦舒的原著《流金歲月》中，有一段描寫友誼的微妙心思。

朱鎖鎖成為空姐后，身上幾乎已經沒了從前的影子。

一身黑色，寬大的上衣前面沒有怎么樣，后面另有千秋，完全透空，有意無意間露出雪白的肌膚，窄裙，絲襪上有水鉆，九公分高跟鞋，小格子鱷魚皮包，叫的飲料是威士忌加冰。

分了手才短短一年，南孫覺得她倆竟再無相同之處。

鎖鎖像是懂得讀心術，說道，「我仍然留著長發?！?/p>

南孫便回，「我也是?！?/p>

這些微妙的、百轉千回的小細節，在影視劇中被忽略不計，只保留了兩位女主角日常聚在一起喝咖啡、買買買，并用眼神、肢體互動，制造同性之間的糖。

↑《流金歲月》

當劇中的蔣南孫遇到困難需要還錢時，朱鎖鎖立刻飛奔而來拯救她的好朋友，最后，朱鎖鎖依靠男性力量為閨蜜輕易化解難題——她的老板，全款買下蔣宅。

女性情誼在虛浮和美化過的情境中，也隨之變得輕飄飄。

在今年上映的翻拍版《陽光姐妹淘》《北轍南轅》等女性群像劇中，都有一位「大姐大」的女性角色，豪爽、仗義、多金，而「大姐大」幫助姐妹們的方式，幾乎都是直接打錢，或者站在上帝視角，為姐妹們的人生之路提供指點。

女性意識的成長轉變，女性之間對于各自困境的溝通、理解、共情，統統消失不見，被單一的經濟支持取代。

↑《陽光姐妹淘》

《閨蜜》一書中指出：「公元前600年到公元1600年的兩千多年里，男性文獻記錄者或文學創作者們直忽視、貶低或公開詆毀女性之間的友誼。然而，在過去的四百年里，隨著女性漸漸擁有讀寫能力、社會經濟資源和公民權利，她們的友誼也變得越來越顯性。」

值得玩味的是，許多展現女性友誼、女性欲望、女性困境的影視作品，他們的核心主創幾乎都是男性：《北轍南轅》的導演是馮小剛（男）、《流金歲月》的導演是沈嚴（男）、翻拍版《陽光姐妹淘》的導演是包貝爾（男）、《三十而已》的導演是張曉波（男）、《七月與安生》導演是曾國祥（男）……

《北轍南轅》的編劇是女性，她曾在采訪中解釋劇中的人物都有原型：炒股一年賺600萬的朋友；因為美貌，60歲時還有男性慕名追求的美女……她說，「這就是我的地氣，我要表達的就是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p>

字里行間，來自精英階層的高貴氣息幾乎要溢出屏幕。我們或許可以猜測，因為人生在金錢物質上已經足夠豐富，她對世俗女人的苦悶難以再感同身受。

一位在「小時代」里待了太久的編劇，寫得出來幾位獨立女性聚在一起的「歡樂頌」，卻勾勒不出「我的天才女友」裙子上那塊羞辱而刺眼的血污。

從這個角度看，無論是男性創作者還是身處上流社會的女性創作者，因為已經在當下社會中身居高位，所以時常自上而下「凝視」其他群體，帶著一份高傲去完成女性友誼的烏托邦式構建。

所以，我們期待什么樣的女性友誼

波伏娃在《第二性》說，女性友誼的基礎是「共同命運」——拋開性格愛好、階級差異，她們依舊面臨著相似的處境，「女性身份」在某種程度上如同原罪，成為她們被凝視、被審判、被孤立、被羞辱的原因。

在女性命運共同體的構建中，不僅有彩色的糖果、粉紅的泡泡、輕快的交談，也有更廣闊的探討空間。

我們結合《我的天才女友》中莉拉和埃萊娜的人物刻畫，總結出人們對女性友誼塑造期待的5個關鍵詞。

1、情感：具有更多的同理心、善意、激情、愛等。簡單來說，是因為同擁有「女性身份」而更能理解對方的困境，然后給予善意。

2、揭露：比起男性，女性之間更敢于自我暴露，她們之間的交流包括探討身體變化、分享心理上的困惑與陰暗面，并且不擔心因此遭到對方的嫌棄。譬如，莉拉和埃萊娜不僅會交換玩偶、相約逃課，也會分享初潮經歷，以及她們糟糕的婚姻和人生。

3、理性：女性也會對最好的朋友產生嫉妒心理，但「愛」的表現在于她們會和人性的弱點做斗爭——理性最終會占據上風，甚至因此產生愧疚感。譬如：莉拉從小和埃萊娜在攀比較勁，但在成年后，莉拉真心實意地對自己的摯友說：埃萊娜，你要一直讀書，不要停。

4、汲取：女性之間除了實際幫扶，她們也會互為鏡像，從彼此的人生中獲得力量。《我的天才女友》創作者曾在采訪中用「汲取」一詞形容兩位女性的關系：「在莉拉和埃萊娜的生命中，有很多事件顯示了一個人如何從另一人身上汲取力量。但要記住這一點：不僅僅是在她們幫助彼此的層面上，同樣也體現在她們互相洗劫，從對方身上竊取情感和知識，消耗對方的力量。」

5、緊密：女性和女性之間的聯結可能比女性和男性之間的聯結更緊密。美國心理學家開瑞·米勒博士在一份調查報告中公布，對87%的已婚女人和95%的單身女人來說，她們認為，同性朋友之間的情誼是生命中最快樂、最滿足的部分。

作 者 | 張晨陽

編 輯 | 王朝靖

題 圖 | ins@tangerine_ping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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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人類高質量友誼，為什么很少出現在國產劇女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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