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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戲讓人上癮，所以游戲不存在就好了？

2021-08-12 10:01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原創(chuàng) 李厚辰看理想收錄于話題#李想主義58#游戲成癮1

很難想象，游戲成癮在當下依然可以成為一個話題。

倒不是說游戲成癮這件事不存在，只是我們竟然還在從游戲讓人成癮，就批判游戲是種“精神鴉片”，這個“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的角度來看待這個現(xiàn)象。

當然問題的反向，是另一種過于簡單的說法：游戲成癮只是表象，家庭關(guān)愛的缺失才是核心。

就我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來說，在《輻射4》和《塞爾達傳說：荒野之息》上市之后，我也玩到昏天黑地，要說這是因為自己關(guān)愛缺失有些牽強，游戲成癮當然就是因為游戲好玩。

因此，家長與教育政策制定者想遷怒游戲，以挽救孩子的學(xué)習(xí)；而愛玩游戲的人們想要維護游戲的合理性。如果這是一場“政策辯論”，當然大家可以各執(zhí)一詞。但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自己的“成癮”，或是父母面對孩子的“成癮”，用政策辯論式的道理灌輸給自己或他人，恐怕就會離題千里。

所以這是一個了解“成癮”，也是了解真實生活的深度的好時機，而這則遠遠大過那些面上的道理。

文 | 李厚辰

01.

成癮時代

成癮這件事一點都不罕見。

從煙酒成癮，到麻將成癮。看漫畫能成癮，讀小說能成癮。玩電子寵物能成癮，紅白機能成癮，網(wǎng)絡(luò)游戲也能成癮。

逛淘寶能成癮，刷短視頻成癮，刷朋友圈微博成癮，在今日頭條上刷聳動新聞亦可成癮。

例子不必再舉了，只要人對自己稍有真誠，都能明白，正常人大多都是有點“癮”的，不然我們怎么熬過每天所有的時間。在一切娛樂都不發(fā)達的時代，人們還能犯上點酒癮，喝到五迷三道，便不覺時間的漫長。

要說癮與癮間是否有高下之分，按理說是有的。不過可以先區(qū)分有的癮傷身體，像煙酒俱是一類致癌物，游戲與其相比，除了傷視力外，已經(jīng)算是健康的癮。

《塞爾達傳說：荒野之息》

因此說這是個成癮時代，改變的不是人性，而是成癮事物的“單位成本”，在前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就算迷上點“格調(diào)不高”的小說故事，恐怕供給也很有限，以一般人的財力而言，租書看的成本也得掂量。

現(xiàn)在，只要你能承受一點點廣告，這些“格調(diào)不高”的故事終其一生都無法讀完。這是個成癮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時代，奇怪的是，在一切都變得越來越貴，消費壓力陡增的情況下，偏偏成癮物率先實現(xiàn)按需分配，男女老幼當然都會沉迷其中。

這當然不是說這是個“成癮時代”，因而成癮泛濫就不值得反思控制。成癮當然誤事，成癮也消磨意志，解決成癮是所有人都需要克服的問題。但很多人想當然認為，成年人意志力較強，而未成年人意志力較弱，因而后者更容易成癮。

這兩類人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未成年人不為自己的生活負責(zé)，這個月放肆成癮，除了被家長老師批評外沒有別的風(fēng)險。而成年人放肆成癮，可能下個季度房租錢就吃緊了，若是丟了工作，萬一房貸斷供，將遭致更大的麻煩。

成年人看似更容易抵御成癮，恐怕并非來自他們的品格或意志力，而來自他們生活的逼迫，在他們僅有的休閑時間里，他們的癮卻愈發(fā)地變得更厲害。

02.

自控：成癮時代的紀律

在與“癮”斗爭的這個環(huán)境里，我們非常強調(diào)“自控力”。控制什么呢？控制住自己不要接觸成癮事物，這幾乎是個同語反復(fù)，以果為因，強調(diào)自控力，幾乎是字面意義的“刻舟求劍”。

這讓人想起另外一種現(xiàn)代社會紀律，就是“守時”，例如我們與其他人開會約定時間。哪怕是晚到兩三分鐘都要道歉，但雙方都明白，兩三分鐘彈指一揮間，耽誤不了什么事，那為何還要道歉呢？

這是因為現(xiàn)代社會是個“日程表”社會，飛機高鐵、電影劇院、課程會議，都安排在精確的“日程表”中，所以“守時”在某種程度上似乎關(guān)聯(lián)著這個大背景下的某種“靠譜”。

因此兩三分鐘事小，我們道歉的不是耽誤了三分鐘，而是：我不是一個連日程表體系都會搞砸的不靠譜的人，因此守時在今天是個不大不小的美德。不過守時的人就一定意味著靠譜嗎？這兩件事或許只有很弱的關(guān)聯(lián)。

同樣，所謂“自控”是這個成癮時代下的“美德”，正是因為這是個成癮時代，自控就成為一種仿佛可以駕馭這個“成癮體系”的美德。

很多朋友聊天，也都會把“不用抖音”當作一件與品格相關(guān)的事情。不論男女，如果說自己煙酒不沾、不看短視頻、不玩手游，在當今的婚戀標準里，多多少少是可以當“美德”看待的。

但就像守時的人未必靠譜，同理，世上可癮的事物千千萬，上述東西都不碰，比他們更糟糕的癮也還很多。

所以對于成癮這件事情，與其專注于“自控力”，不如想想孟母三遷的道理，把自己置身于更不易成癮的環(huán)境和事情中。

03.

喪志者癮

說到成癮與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我們知道的大多是“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的禁斷方法，但尤其在這樣一個成癮時代，這種方法有著巨大的局限性。

例如對于未成年人的成癮問題，立足于一兩款游戲的禁斷，不過是將他們推向別的游戲，就算所有聯(lián)網(wǎng)游戲統(tǒng)一帳號每天只能玩一個小時，不過是將他們推向本地單機游戲。就算手機每天只能使用一個小時，也不過是將他們推向其他電子設(shè)備。我們小時候，實在沒得玩，“文曲星”上面的小游戲也足夠成癮。

因此迷信禁斷，實在是搞錯了方向。把青少年成癮的問題推給一兩家游戲公司，就像把肥胖問題推給麥當勞。就算麥當勞明天關(guān)門，想攝入大熱量飲食的人，可選的食品太多了。

這里更不可相信所謂用“有意義”的事情來替代“無意義”成癮行為的說法。這就像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來幫人戒除網(wǎng)文，用塔克夫斯基的電影幫人戒除綜藝一樣可笑。

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情況，就放松和娛樂而言，人們當然是看網(wǎng)文勝于經(jīng)典文學(xué)，看輕松的視頻勝過經(jīng)典電影的，這是一種基礎(chǔ)人性的自然狀態(tài)。讓別人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重要，能予人一個讀它的動機，才是功德無量。

《妄想代理人》

因此克服成癮，一定不是用“有意義的事”去替代“無意義的事”。意義不在事物中，而恰在事外。比如學(xué)生學(xué)習(xí)，很難說是為了對學(xué)科興趣的所謂“內(nèi)驅(qū)力”，沒有考試壓力在前，恐怕也談不上“力”。

我過去幾年做播客“翻轉(zhuǎn)電臺”讀了不少書，比起所謂內(nèi)驅(qū)力，實話說，比如我夸下海口要講某某內(nèi)容，到時候如果講得顛三倒四，那就非常丟人了，這是我克服娛樂成癮，啃那些晦澀書籍文章的最大動力。

身邊認識的，看大師電影的人，大多懷揣拍電影的夢想；讀晦澀文學(xué)的人，也想著哪天寫出自己的巨著，在上面的例子里，都沒什么自控力可言，為事物負責(zé)，為自己的名聲負責(zé)，為成就負責(zé)，當然也為他人負責(zé)。

所以說玩物喪志，恐怕也可以反過來講，是志止物癮。

所以喪志者必癮之，這種情況下，單獨依靠心理學(xué)的“自控之術(shù)”無法解決。先有問題意識，再保有解決問題的希望，最后有問題緊迫性的體認，才是真正解癮的途徑。然厭世犬儒必喪志，所以也可以說，厭世者與犬儒者，恐怕是難逃成癮的結(jié)局。

04.

從成癮的一百步退回五十步

不過立志這件事情何其難，簡直需要寫一本書來專門談這個問題。尤其對于未成年人，因為生活經(jīng)驗尚不豐富，立志的問題還談不上。想起我中學(xué)時老師問起志向，幾乎班上一半科學(xué)家，一半老師，現(xiàn)在回頭看都是癡人癡語。

所以如果說立志是克服這個成癮時代的唯一視角，那基本可以宣判成癮是一種極刑，似乎就沒什么可掙扎的。因此當然需要一些更實際的解決方案。

不過我們到現(xiàn)在至少可以知道，有癮不是異常，不是疾病，而是今日的默認狀態(tài)，如果有人解了癮，那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羅素說：“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在于那里的人是否理智地支配自己的閑暇時間。”可知文明不易，五千年時間，要真看當下的社會現(xiàn)狀，恐怕很難說積累下什么了不起的文明成果。

不過可以想，什么叫“理智地支配自己的閑暇”，這絕對不是指閑暇時間的使用，有著能達成某種目標的“最優(yōu)解”，只有成功學(xué)才會追求這種目標。而對于成癮這件事，可以做的一種努力，是我們提到的“五十步笑百步”的邏輯。

這個問題是非常現(xiàn)實的，假設(shè)一個家長以自己孩子的問題請教說：“我的孩子沉迷網(wǎng)文，有什么辦法呢？能推薦他讀個別的東西嗎？”你現(xiàn)在會推薦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哈利·波特》呢？

帶著最基礎(chǔ)的實用精神來看，恐怕也不會相信任何問題有一步登天，直達至善的路徑。

同樣，有癮的人，也可以拾級而上。愛看漫畫的，也許看看三浦建太郎；看動畫的看看川尻善昭或今敏；愛玩游戲的也許玩玩《生化奇兵》，玩到《十字軍之王》基本也就進入歐洲史的學(xué)習(xí)了；愛看電影的也不必直接就去看五六十年代的歐洲“新浪潮”片，多看看90年代的好萊塢電影也會不錯。就算愛玩手游，也有著游玩性和問題意識稍有兼顧的作品。

今敏監(jiān)督作品《妄想代理人》

當然，絲毫無必要排出階梯，找到一個“漫畫思想性”從低到高的階序，然后讓人去爬山攀登。多元性是一個更重要的指標，不需要精確，不需要每一分鐘都值得，這本就是對成癮而時間浪費的克服，這里只需要一件事——盡量少重復(fù)。不管是內(nèi)容的重復(fù)，還是類型的重復(fù)，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看些不太一樣的東西，玩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在你已然有癮的這個領(lǐng)域上，這已經(jīng)算是走最小的步子，從一百步慢慢退到五十步。但我們都深知這步的難度，雖然邁出這一小步只需要信息與時間，不過在這個休閑內(nèi)容按需分配的環(huán)境里，并在推薦引擎、列表、算法的挾持下，突破信息成本與時間成本的屏障，已經(jīng)并非天經(jīng)地義了。

這件事就是如此荒謬，明明只需要在搜索引擎稍微檢索，前后也花不到十分鐘的動作，在今日的互聯(lián)網(wǎng)行為模式中已是天塹。我們確實寧愿以月為單位投身一個單一的癮，重復(fù)性地消耗掉時間，也無法拿出十分鐘來邁出這一小步。

但尤其是對于希望為自己子女解困的父母，這是應(yīng)該拿出的10分鐘，因為與他們在游玩紀律上進行拉鋸，肯定會付出遠大于此的時間和心力，幫助子女在成癮之事上求得多元視角，恐怕是應(yīng)對未成年人任何成癮最有效的方法了。

而對于我們所有人，我想這種多元化的涉獵，恐怕其本身就是培養(yǎng)“志趣”的必要步驟，不管是在多樣的涉獵中“碰”到自己的旨趣，還是在多樣的可能中豢養(yǎng)希望，避免一種必“卷”的狹隘視角，這都是格外重要的。

05.

一種現(xiàn)實的悲觀…也許是樂觀

我今天已經(jīng)很少對一款游戲上癮了，但如果我對自己誠實，也無法忽略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厭倦，因為過去玩得太多太多，即便是成癮物的樂趣也在其中消磨掉了。

對于很多癮的消除，恐怕真是得經(jīng)歷這樣一種過度投入而導(dǎo)致的厭倦。

厭倦后，人們在無選擇中投入僅有的選項，或許只剩下“那個更高的追求”。奧古斯丁的《懺悔錄》多多少少含有這個意思。只不過在這個成癮年代，這種厭倦的難度也大大提高，成癮物的供給取之不盡，我們的心靈簡直像被埋葬其中。

即便成癮是個必然，這里依然存在一個非常重要的區(qū)別。那就是知道自己的時間在無意義的消耗，和不知道的區(qū)別。

網(wǎng)上總有些厚今薄古的言論，幻想時代總是單向進步，今日視野中的經(jīng)典不過是時間積累而已，他們今日成癮的網(wǎng)文、游戲、動漫，只要給予時間，一定會沉淀為經(jīng)典。而今天被頂禮膜拜的東西，在他們自己的時代，也是被人唾棄。

如此粉飾自己的生活，大概就徹底鎖死了更多的可能性。

我們在癮之中，至少可以不必沾染這個執(zhí)迷，只要曾經(jīng)觸碰過任何偉大之物，就斷不會生出“天下烏鴉一般黑”的幼稚想法，認為成癮物的各有所愛是唯一標準，因此沒什么高下之分，大家都同樣糟糕，當然也就同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