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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禮平:1940年偽上海市長遇刺的來龍去脈
1940年的下半年,上海發生了兩樁轟動社會的暗殺。被殺者都是政治人物,前者為海上聞人張嘯林,后者是偽上海市長傅筱庵。兩案相距不足兩月,性質又相似。所以多認為兩案有所關聯,更有人直指兩案是“軍統”所為。社會上傳聞異辭,加上傳媒又“風聞奏事”,于是關乎兩案的信息就有很大的混亂。

這帷燈斧影,是耶,非耶?讓人恍惚迷離。在此,且先說兩作案者的案后遭遇不同,用以解釋作案者幸與不幸的社會因素。
殺張嘯林者是林懷部,林后來在法租界被判無期徒刑,抗戰勝利后獲釋。他曾托人找杜月笙的大管家萬墨林,希望萬先生能向中央推薦,讓他分沾地下工作人員的光榮。但萬墨林婉拒了。萬墨林《滬上往事》記了這事:
林懷部因為連殺二人被判長期監禁,抗戰勝利后他獲得釋放。他認為自己殺了大漢奸張嘯林,有功于國家民族。所以托人來請我代向中央推薦,讓他也分沾一點地下工作人員的光榮。對于林懷部的要求,我唯有婉言拒絕。因為杜先生(按:指杜月笙)和張大帥是結拜兄弟,我不能攬上這個罪名。再則林懷部與地下工作根本無關,他殺張大帥和吳金桂,純粹出于發泄私忿,并未接受任何方面的命令或囑托。充其量只能說:“漢奸國賊,人人可以誅之。”一時激起義憤,鋤奸報國而已。
萬墨林這番話,分析入微,進退有據,足令進言者知難而退。這可證明:林懷部和“軍統”根本沒關系,從此,林懷部沒再出現。
反觀朱升源之殺傅筱庵卻成了英雄,得享大名。加上他案后悄然引退,消失于眾人眼前,這反而引起社會對他的疑問:作案者是義士、俠士、“軍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又恰是古俠士的作風。社會大眾可以去自由解讀。朱某本來不求名而得名,可說是“不虞之譽”。
但事情是人干的,人總是“私念”和“公義”的“相合”。而社會卻只夸說事情的“公義”,似乎隱蔽了事件的個人目的。這連后來“軍統”在上海區的區長陳恭澍也有所覺察,他在回憶錄中有這樣的疑問:
傅案之發生,還有一個特點:表面現象,只不過是傭工殺了主人而已,絲毫看不出有什么政治色彩,奇怪的是,所有新聞報道中,無論其立場如何,均異口同聲說是重慶分子干的、“藍衣社”干的、愛國志士干的,沒有人懷疑到尋仇報復或圖財害命上面去。我想這也就是“聲威”吧!
陳恭澍只對現象有所感觸,但對當日朱某的聲名,陳恭澍本人也是參與“催谷”的。因陳是上海淪陷時期的“軍統”負責人,他手下分管第一分隊、第二分隊,是專管“鋤奸”的部門。據說朱某之進入“軍統”的視野,是緣于朱某在鄉人杜某座上有做過“插標賣首”的表示?! ?/p>
“醉語”與“居奇”
朱某“插標賣首”的醉語該是在遭到傅家驅逐之后發生的,據上海名中醫陳存仁在戰后發表的回憶說:
一天,他(傅筱庵)沒有應酬,悄悄地提早回到虹口住宅,不料當他跨進內室,見到一個內眷,正和他的廚師阿朱睡在床上。傅筱庵當時很鎮定地默不出聲,阿朱反而不好意思,向傅筱庵求情說:“老爺!我實在沒有面目再做下去,可不可以給我一些錢,讓我到別處去做小生意?!备刁汊之斖砭湍贸鲆还P錢,說:“這錢就送給你,但是你要若無其事地再做一個星期,等我幾次客請好之后再走?!卑⒅飚斎淮饝耍焯烨逶缟喜藞鲛k貨,晚間督廚做菜。到了第六天,這天是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十月十日,早上五點鐘,阿朱忽然烈性大發,手執菜刀,闖進傅筱庵房中,那時傅筱庵獨居一室睡得正熟,阿朱提起菜刀,像宰豬一樣把傅筱庵殺死了,阿朱走出房門時,還將房門帶上,到廚房中拿了幾個菜籃走出大門,當時與門前的幾個守衛人員還含笑招呼,然后踏上腳踏車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傅筱庵竟是如此下場。(《抗戰時代生活史》)
上述有關朱某“個人的感情”,敘述者陳存仁是當年上海名中醫,是慣為上海上層人家“外診”的。其穿房入舍,見聞甚多,且往往是傳媒所不敢公開者。陳氏是稔知法律的人,自然也深知傅筱庵在上海的勢力,他之直書,當有所本。據此,讓我們知道朱某的緋聞被發覺僅六日而“殺傅案”發。而我們所欲知的是這六日中發生的事。最重要者是這六日中,朱某人在鄉親杜某的“小酒店”的“醉語”以及“醉語”引起與“軍統”間的互動。
為什么斷然說是“六日中”的事呢?就因為前引陳氏所記的:傅筱庵撞破阿朱的丑事之后,仍留阿朱再做一個星期。結果是到了第六天,就發生了殺傅案。
另外,萬墨林在《滬上往事》里記載詳細,當中也有“然而不出幾天”的說法,這和陳存仁的引述也正好吻合。萬氏的文章說:
杜月笙先生的一位保鏢老張,山東人,身胚結棍,頭腦靈活,杜先生赴港以后他便跟我,做事認真負責。有一天,他跑來問我說:
“萬先生,有一樁生意,要不要接過來做?”
“什么生意?”
“傅筱庵?!?/span>
哈!做掉傅筱庵,刺殺大漢奸,這種大快人心之舉,為什么不做?當時我心中很歡喜,但是我聲色不動,我淡淡的問他:
“有什么門路?”
“巧得很,”老張雙手直搓的說:“我的一個同鄉,名字叫朱生,他是傅筱庵的保鏢。這樁生意,是他自己跑過來兜的。”
我一聽,就曉得這事已有七八成的把握,因為傅筱庵當了漢奸,他也自知難容于國人,所以他經常戒備森嚴,如臨大敵。他住在虹口,公館附近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平常老百姓一腳都踏不進,何況跑去將他刺殺?但如他的保鏢要下手,那便是近水樓臺,方便多了。因此當時我再問一句:
“那個姓朱的有什么條件?”
“簡單得很,”老張聳聳肩胛,“事成以后,他要兩萬塊錢。”
“閑話一句,”我拍拍胸脯,“你去叫他相機行事,事情辦好,問我拿錢?!?/span>
老張去找朱生了,我也并不怎樣把這樁事放在心上。然而不出幾天,縱使敵偽方面把新聞封鎖得很緊,但是我們仍舊得到消息,傅筱庵被刺殞命,兇手逃逸無蹤。——朱生確實逃逸無蹤,因為他始終不曾來領過我那兩萬元的賞格。
而陳恭澍是軍統高層,是經管這“卷宗”的人物,據其回憶,也透露出當時時間緊迫。正因為這種緊迫感,他連請示也來不及了,于是破了例,未經請示即答應了第二分隊的“要價”。
而這六天內,朱升源說過些什么呢?我想過,朱某是山東人,軍統在傅家附近開設小酒店的老板杜氏也是山東人,這小小的賣酒店,就是山東鄉親的聚腳點。而這次朱某的酒后醉言,大概像《水滸傳》第十五回阮小七跳起來說:“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那種豁出去的豪言壯語,自然會惹動五湖四海的注意。前引的萬墨林《滬上往事》所說即是一例。而對淪陷區的“軍統”而言,又何嘗不是?據“軍統”經理處處長郭旭的回憶:
陳(恭澍)派一姓杜的特務(忘其名)在傅家附近開設一爿小酒店,伺機勾引傅家的人作內應。朱(升源)性嗜酒,常到傅家附近軍統特務開設的酒店飲酒,特務們見朱上門,殷勤招待,常備佐酒佳肴,請朱暢飲攀談。經過幾個月的交往,朱認為酒店老板杜某是知心朋友,結拜為兄弟。有好幾次朱酒后失言,流露出對主人當漢奸不滿的情緒,杜乘機進一步勾引,要朱再勸傅辭偽職,如傅不聽從,則把傅搞掉,為民族除奸,做一個好漢。
朱因小時受過日本人的打罵虐待,有自發的民族正義感,曾勸傅不要再當漢奸,辭去偽市長職務。
這回杜姓特工與他打開天窗說亮話,朱為杜所動,再次勸傅辭職,傅仍不聽,朱就和杜密商殺傅計劃。朱不會使用手槍,且恐槍聲驚動門首偽警,不能逃脫,于是決定由朱乘傅睡熟時,用刀把傅砍死,杜在外策應。1940年10月10日深夜,朱趁傅睡熟,用刀把傅砍死后,從容逃出傅家,在約定地點,乘杜事先備好的汽車,避居于法租界。
上段文字,有些是無可佐證的浮詞。但朱某嗜杯中物,有時候多飲兩杯,吐露不滿傅附逆,則具體可信。

“插標賣首”扯上了“軍統”
如鷹如犬的軍統,對朱某醉言“招標”豈有不知,事必有人去接近,但酒后論交,醉語不清,歸而誤記為“朱升”,則容或有之了。
最先知情者是當時上海的第二分隊,他們首先是壟斷消息,要以朱某人為“貨”而作“居奇”。他們先向上層邀功和講價錢了。
陳恭澍在回憶錄就清楚地說出,“第二行動大隊”在“事先就有書面報告,報告中具體地陳明,已‘打通’了傅某身邊的傭人,名叫朱升者,正待機行事中”。
陳又說道:“朱升也表示希望事成之后,能夠得到五萬元的獎金,第二隊也同樣的承諾了。這件事也就是這樣‘敲’定的?!?/p>
又說:
傅案最大的特點有二:其一,是事先要求發給獎金,這在我所指揮的行動工作中,應屬首次……
更又說:
在第二隊的報告中,特別為這一點請示,我鑒于該隊已作承諾,也就權宜地答應下來了,當時并沒有考慮到,萬一上級不準該當怎么辦?可是那又為什么不根據第二隊的請求原案轉請上級核示呢?我怕失去時效,又唯恐節外生枝,如果對上級直書此人要求事成之后發給獎金五萬元一節,總覺得事無前例,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另一方面,多少也帶點表示自己有決斷、有擔當的好勝心理。當然,我也有個估計,一旦真的能夠成功,上級支持我們已作的承諾,不致有問題。
按:第二隊的“壟斷”、“居奇”、“買空賣空”,于此可見。后來“殺傅案”真的發生了。我們試看看第二分隊又是怎樣的一個表現。
據陳恭澍回憶說道:
傅筱庵被殺的事,發生于十一日清晨三點多鐘,早報上好像都還沒有,晚報上全登出來了。而且有些報館,早在中午時分就在各馬路沖要地區貼出了“號外”。這件事千真萬確,已無疑問。下午四時許,第二隊的報告也來了,這是陳默同志把朱升同志護送到浦東安頓好了回到租界之后,口頭上報告過趙圣隊長(按:吉震蒼的化名),再由趙圣用書面轉到區本部來的。書面報告上所說的,和報上所刊載的大致相近,其細致處,報上所描繪的比報告中所述說還要詳細。 陳恭澍更說道﹕“第二隊的報告內容非常簡單,主要的是說朱升已完成使命,刻已安全脫險,正由陳默同志等護送至浦東途中,等到達安置后,再為詳報。”
又:
電報發出后,不數日,戴先生復電到,全案發給獎金七萬元。其中除朱升五萬元照發外,另給獎第二隊兩萬元。對事先未經核準一節只字未提?!吧虾^”除將五萬元獎金轉發第二隊妥交朱升本人簽收外,另兩萬元亦照一般規定發給第二隊分配后報區備查。陳默把這五萬元獎金交付朱升后,并安排他搭乘漁船出海,預定在鎮海一帶登岸,再轉道前去大后方。至于朱升是否到了重慶,以及其后行止如何,筆者已無所悉。這件事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前面所說的“軍統”,是指淪陷區的“軍統”,由于他們所處是“地下”狀態,危險性高,所以上級的管束頗為寬松,碰到這樣的機會,自然是靠山食山,靠水食水,所以像陳恭澍這樣的長官也不便多問,以免生事。于是第二分隊處理朱某的事,幾乎是在他們壟斷之中,長官陳恭澍也是莫奈伊何。但他們萬萬料不到的是:朱某竟能到重慶,更料不到后來朱某能親向戴笠投訴。

朱到重慶后的情況
朱到重慶后的情況有郭旭回憶文章說:
朱到重慶后,軍統局發給他獎金偽法幣三千元,并要上面所說那個姓杜的特務的本家杜醇(當時任重慶市公安第六分局局長)照顧他的住宿,月給津貼偽法幣一百元及實物。朱領到這筆獎金后,在重慶張家花園開了一爿小型手工卷煙工廠。朱的津貼原來由我(當時任軍統局會計室副主任)發交杜醇轉發,后來朱每月親來找我領取。有一次,朱來找我領取津貼,我詢問他的家世和刺殺傅筱庵的經過,他把上面所說的情況告訴我,并說他到重慶前,并不知道杜是軍統特務,當他離滬時,杜送給他一筆路費,只叫他到重慶找杜的本家杜醇,直到抵重慶后才知道軍統局這個機關。最后他還痛哭流涕地說,他對不起老主人,辜負了老主人的囑托。
到此,知道朱升源在重慶確是窮無所歸。而軍統之能給予幫助,幾等于無。
但重慶的“軍統”似乎和淪陷區的有所不同,他們用不著在錢眼上轉,他們頗忙于為“刺傅案”開展覽、演話劇,是要注重聲威和假象,是“貪天功以為己力”,讓世人知道他們是許多事件的幕后首功。曾任軍統第八處處長的沈醉回憶說:
中美所本身并沒有外勤行動組織,完全是依靠軍統所領導的大大小小約八十個左右的行動總隊、行動隊、行動組和各種名稱的破壞隊、組等單位進行工作。戴笠把這些單位的“成績”,一方面由軍統局向蔣介石報功請獎,同時也由中美所向美國去匯報成績,請求增補武器炸藥等物資。梅樂斯多次受到獎勵和不斷得到升級,與這個組的工作成績也是分不開的。當時軍統一些在敵后和前線工作的行動單位,除了經常搞一點破壞鐵路和公路的交通工作外,還經常在上海等地刺殺過一些像上海偽市長傅筱庵等漢奸的活動,也同樣列為中美所的成績。(見沈醉《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內幕》)
而“軍統”經濟研究室主任鄧葆光《軍統領導中心局本部各時期的組織及活動情況》一文則說:
特務處擴大為調査統計局的第二年。為慶祝,決定舉行特務處成立八周年紀念大會(規定每年4月1日為成立的紀念日)。局長林蔚代表蔣介石來祝賀,全國各單位由負責頭頭親自帶領人員參加。大會展覽各地各單位工作成績,檢討各地工作情況,討論當前問題與今后辦法等等。外訓班學生,還依照當年上海區暗殺漢奸維持會長傅筱庵的經過,編成話劇,登臺表演,宣傳特務機關暗殺技術的“機智”。(載《文史資料選輯》第八十六輯)
可見,“刺傅案”早已由“軍統”上報邀功。他們“貪天功以為己力”,而且還嫌文字之宣傳不足,便繼之出以“話劇”,是把朱升源自發“殺傅”,當成是軍統特務機關暗殺技術的“機智”和“政績”了。對朱升源而言,這些做法和榮耀也是無可無不可,他不求名而得名,但卻像介之推一樣“弗言祿,祿亦弗及”,后來終于有機會得見戴笠。
這見戴笠的機會怎么來的呢?且看萬墨林《滬上往事》所記:
一直到抗戰勝利,杜先生(按:杜月笙)凱旋還鄉,他才吿訴我:朱生到達重慶,不言不語,什么人也不找。他自食其力,擺個香煙攤維持生活。某日被杜先生的司機鐘錫應看到了,報吿杜先生,說是朱生在賣香煙。杜先生連忙派車接他來,同時打電話通知戴笠先生。戴先生把他接過去,對于他的愛國熱誠和功成不居,大為贊賞,送了他五萬塊錢,并且給他找了一個工作。
就是這緣故,令朱某見到了杜月笙,杜月笙是路見不平,要幫他一把,于是故意讓朱某見戴笠,好借機投訴“冒功”、“冒領”的事。到此也要插話一句,朱某只是傅家的仆役,卻和杜月笙的保鏢老張、司機鐘錫應混得如此之熟絡,由此也看到朱某倒是個能“走動”的人。他該有他的氣焰。紀曉嵐詩“主人如虎仆如狐”,可以隱約概見的。
“朱升源呈詞”
不過萬墨林所記,又和后來朱某“呈詞”微有出入。據我所藏朱升源重慶求助的卷宗,所呈全文是:
竊升源山東德州人,素性忠誠好義任俠。于民國廿四年隨從傅逆宗耀字筱庵在滬。嗣因傅逆于事變后喪心病狂,認賊作父,出賣祖國,橫行無忌。升源視此情形氣憤填胸,思為黃帝子孫豈甘坐視國亡,群奸魔影蹂躪同胞,無所不用其極,更增升源敵愾之心,遂于民國廿九年十月十日上午四時,冒九死一生之險,毅然暗將該逆刺死以遂夙愿。旋因滬市情形復雜,環境特殊,思留此不死微軀再報效祖國,乃拋家別親,只身奔走南北,歷時七閱月,仍感無處容身。不得已赴浙,意圖轉往后方,以待時機。詎料于三十年四月間,行抵嵊縣時,引起地方民團誤會,曾被逮捕,轉送江西上饒第三戰區長官司令部,經再三審訊,始悉升源來歷。蒙顧司令長官惠給旅費三百元,并著憲兵沿途護送。于三十年七月底始抵戰都。不意八月三日轉送衛戍總部軍法處看守所(土橋王家祠堂),歷時兩月后獲訊明開釋。此升源來渝之經過也。升源此來雖歷盡艱苦,險遭不測,而不稍萌怨。尤憶以報國心切,壯志未籌(酬),深恐有負父母及黨國撫育之恩。且聞有不肖之徒曾假冒升源名義,請功領賞,似此情形至為痛恨。升源前曾據實呈核。當(嘗)蒙戴委員笠召見,垂詢甚詳,并賜給國幣壹萬元以資制作衣物之用。嗣蒙諭準月支生活費玖仟元(軍委會壹仟元、稽查處捌仟元)。惟在此生活高昂之渝地,領此有限俸金,實感生計無法維持,謹再據實赍呈,懇請鈞座俯念下悃,賜予適當工作,俾可盡忠黨國,藉蘇生活艱困。迫切陳詞,不勝翹首待命之至。謹呈秘書長吳(按:吳鐵城)。
這似乎是故事的結局了。這呈詞,是該案第一手資料,呈文中,沒有邀功,沒有要求踐承諾。只有無奈地申訴,被人冒領獎金,但又無法確指。他逃亡路上歷數省長途,歷時七個月,而戴笠召見垂詢也只給國幣一萬元以資制作衣物。

但這和郭旭所記稍有不同。郭旭的回憶文章說:
1946年夏,杜醇由重慶調任上海市公安局閘北分局局長(上海解放前夕調任黃浦分局局長,后似逃往臺灣),朱升源將他所開的手工卷煙工廠結束,隨杜來滬,由杜介紹到某卷煙工廠工作(廠名我不知道)。同年10月間,偽軍統局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因縮減編制經費,朱升源的津貼即予停發。朱到南京領資遣費時,曾到我家看我,適我不在家。從那以后,朱和偽軍統即無關系,他后來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
在郭文所記當中有最動人的一幕,郭氏記下了朱某人那一聲哭訴:“他對不起老主人,辜負了老主人的囑托!”

“軍統”中的地下黨
故事到此未完,翻讀上海市地方志革命烈士傳記(卷二十)中陳默小傳,內云:
陳默,(1913-1949年)字冰思,……上海淪陷后,任國民黨別動隊大隊長,曾率部屬處決上海偽市長傅筱庵,被日軍通緝,旋赴重慶參加軍統組織。民國三十二年,秘密返回上海。次年任抗日先遣總隊總隊長,發展部屬四百余人,至浦東地區活動?!悢M將部隊拉往四明山區,借舊交欲策動國民黨上海海巡大隊長封企曾反正,被封密告出賣。民國三十八年2月帶隊從魚市場碼頭出發去浙東時被逮捕,解往國防部保密局。同年4月27日被秘密殺害于上海。9月6日,中共上海市委證明其為中共正式黨員。1950年追認為革命烈士,遺體葬于虹橋公墓,后移葬于上海烈士陵園。
至此方知當年軍統第二分隊隊長陳默是中共地下黨員。此小傳所云為諸詞典所無,得此令陳烈士事跡大白,誠為快事。唯當中有“上海淪陷后,任國民黨別動隊大隊長,曾率部屬處決上海偽市長傅筱庵”,此數語似應商榷。大概開國之初,諸事草創,匆匆要為烈士作追認,事屬難能。而作調查的人,大抵是聽了當時“軍統”的“鋤奸”宣傳而受誤導,于是有“率部屬處決上海偽市長傅筱庵”的說法。這頗似近時國內的抗戰神劇一樣不可思議了。
至于當年的“冒功”、“冒領”,這些事只能是集體作弊。陳默是隊長,不能辭咎。但也不能全都歸咎于他。他是中共地下黨員,要是不依“潛規則”,處處立異,把隊員的衣食斷了,那日后的重要工作就難以展開了。但陳恭澍提到陳默時是這樣說:
“第二大隊”有一個分隊長名陳默,我在職的時候因為他工作表現好,所以記得他的名字,可是并不認識。后來我有難逃到浦東,恰巧投奔到由他指揮的游擊總隊??箲饎倮笏谏虾:艹鲞^一陣風頭,可惜好景不長,為了一樁很不值得的事,只落得厄運當頭,以身殉法。他如果不是剛巧陷于一陣整肅旋風里,當不致死。

引用資料說明
朱升源的生平和“殺傅案”的梗概說過了,雖然是斧影帷燈的不大分明,但限于文獻之不足征,該說的都說了。但資料的引用,似乎有向讀者交待的必要。
陳恭澍的回憶錄《上海敵后抗日行動》,1984年由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內地有2010年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簡體版,易名為《軍統第一殺手回憶錄(貳)》)。陳是當時軍統上海區的主持人。陳氏之文基本據實作錄,雖然他自詡:其辦理傅案是“層次分明,雖然有些遺漏了的細節,但卻一無矛盾”,但究其實不只是層次有不清,而且段落結構也有失去連接之處。陳文只著重于上海,對于朱某到重慶后的事就闕如。
郭旭的回憶《漢奸傅筱庵之死》見載于《上海文史資料文庫》。郭旭當時為軍統局會計室的副主任,故朱升源在重慶時得以多次和郭相見并談及案情。后郭氏洊升至國防部保密局重慶辦事處處長。郭文只詳朱在渝的情況,在滬之事只屬耳聞,往往不實,甚而把違反常識的事都摻進去。如說到朱升源曾屢勸傅筱庵勿當漢奸等語。稍具常識都知為不可能。試想,十歲開始當童工,而沒受過教育的雜役朱某,不受責罵已經難得,竟能出言屢勸比他大二十多歲的主子不要再當漢奸?這長袖善舞且又新為上海市長的傅筱庵,無論知識、智慧、經歷、地位、年紀都和朱某懸殊,能有相勸的資格嗎?這是比國內的抗日電影還要“神”的情節。哪怕是出自朱某口述,但郭氏執筆,還是應加過濾的。
《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內幕》作者沈醉,時任軍統第八處處長。文中透露出軍統做假樣板的目的和手法,其中兩句重要的話是:“除了經常搞一點破壞鐵路和公路的交通工作外,還經常在上海等地刺殺過一些像上海偽市長傅筱庵等漢奸的活動,也同樣列為中美所的成績?!笔擒娊y冒功的證明。
《軍統領導中心局本部各時期的組織及活動情況》,作者鄧葆光亦是軍統高層。是他在文中透露:“還依照當年上海區暗殺漢奸維持會長傅筱庵的經過,編成話劇,登臺表演,宣傳特務機關暗殺技術的‘機智’。”
《上海市地方志》,載有陳默小傳。此傳雖然有商榷處,但大醇小疵,它昭示的一些事實,為諸書所無。
萬墨林著《滬上往事》,1973年6月由臺灣中外圖書出版社出版(2013年臺灣秀威版易名為《諜戰上海灘》)。萬是杜月笙的表弟和侄女婿,又是抗戰間杜駐滬代表兼大管家。從事滬上抗日地下工作。萬雖不通文墨,但記憶力極強,所記“刺傅案”翔實可靠。
陳存仁著《抗戰時代生活史》,是唯一揭露朱某“個人的感情”的記錄。陳是當年上海名中醫,慣為上層人家“外診”,見聞甚多,且往往是傳媒所不敢公開者。
“朱升源呈詞”,這是朱升源唯一的本人記錄。且具見其本人照片及政府各部門的批語。對研究“刺傅案”是必不可少的資料。以此更可更正許多不盡真實的訛傳。
“刺傅案”令朱升源不求名而得名,但也“不言祿,而祿亦弗及”。他“五步流血”,接下來數千里的逃亡,而關山險阻,牢獄隨之,正合了“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這句老話。最后到了重慶,景況也很差?!按谈怠比绻闶枪?,但功勞早已被“上海第二分隊”的人冒領,賞格自然是取消了。這事情當是小酒店的杜某介紹他到了重慶找他的鄉親,經由這鄉親為之查證了告訴他的。他靠賣香煙為生,結果讓杜月笙的司機認出,導致杜月笙帶他見戴笠,但慰誨有余,而實惠不足。他憋不住,要向當局呈詞,這呈詞就成了他留給世上的唯一證物。英雄失路,就是這樣子的。人說秦瓊賣馬、楊志賣刀,但朱升源連刀、馬也沒有了,最后消失在人海……朱升源的故事到底是出于公義抑或私憤?郭旭的話、軍統的宣傳、朱升源的自白,都是出于公義。但公義和私憤并不矛盾,是可以兼容,也可以合一的。我看朱升源的故事就有很大的“個人感情”的成分。但“公義”說之鋪天蓋地,他也樂于屏隱了自己的感情,不想當個“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人而已。要是他日有人能把這故事拍成電影或電視劇集,也該會很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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