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女子的榮光,要靠她自己:少女阿梧的生育啟蒙
鏡相欄目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采訪并文 | 胡卉
編輯 | 林子堯
一
四月的一天傍晚,阿梧端了晚飯,坐在門前長滿野草的土坪里發呆。山野暮色四起,視線盡頭,低矮起伏的名叫烈馬侖的樹林顏色漸深,呈現出一匹俯臥的烈馬的輪廓,在她的眼前起了一層水霧。一輪巨大的圓月從深藍的天空升起,讓一切在墜入黯淡時又鍍上了微光。
阿梧十二歲,很瘦,身上臉上都沒肉,卻實實在在地躥個頭了。每天最大的感受是餓,餓得腹部一點點擰緊,人就煩躁起來,一副氣鼓鼓的模樣。所以,大家覺得阿梧脾氣不太順。阿梧不想吃這碗紅薯飯,她多想吃米飯呀。可是,稻谷交了公糧,就剩不下多少了。連著好多天,阿婆舀給她的,都是紅薯飯。紅薯切成小塊,曬干了,加水煮爛,像吃磨成粉的木頭。湖南多雨水,連著幾天不見太陽,曬谷場上的紅薯塊全發了黑,等盛到碗里,難看得像墨水,怎么下咽?阿梧端著她的碗,委屈得直想哭。阿婆讓孫女們忍忍,她把一碗米飯夾紅薯端給阿梧的媽,因為她身上長著兩張嘴。她快要生孩子了。
這天上午,阿梧跟著媽,一人一條扁擔,去田間擔紫云英草,喂生產隊的幾頭豬,掙兩個工分。天氣炎熱,大地蒸騰出灼人的濕氣,人一勞作,呼吸艱難,吸進鼻腔的仿佛不是空氣,而是粘稠的粥。阿梧的媽一手撐后腰,把偌大的肚子擱在大腿上,另一條腿慢慢跪地。她拖拽著四只畚箕,瞅著阿梧不情愿的樣子,說,你是大的,你不去,難不成讓你底下三個妹妹去?
畚箕上的草堆得越來越高,高過阿梧的肩膀,阿梧急得大喊,媽呀,我要挑不動了。
媽讓阿梧走前頭。細細的田埂,一次只能落下一只腳,阿梧的步子,往左,往右,像擰一股一股的麻花辮,落下來,最終要成直線。不敢偏離,不然連人帶物地墜進稻田、泥塘或小河。走出田埂,上了馬路,阿梧回頭看,紫云英花開成一片粉紫色的海洋,靜止如畫,畫里沒有她的媽。
阿梧在河里找到了她的媽。她的媽站在河里,水深及胯,水面托住了她的大肚子,藍底白花的短衫濕透了,阿梧一眼注意到,媽的肚皮上,孕婦外翻的肚臍凸出來,像一個打眼的圓圓的刺瘊。她的媽站在水里,哀哀地哭著,畚箕和扁擔被水沖得老遠,水花和紫云英你推我搡的,往下游奔走。阿梧下水去拉她的媽,拉不動。她的腿也陷進淤泥里了。
阿梧呀,這樣做工,這樣苦累,還是沒吃的,沒用的。你說人一生有什么意思?你說我為什么要把你們帶到世上來?阿梧呀,阿梧呀。
阿梧的媽挺著大肚子,杵在水里,像一株粗壯的冬天的柳樹。她捧著臉嗚嗚地哭。阿梧回答不了她,眼眶一熱,朦朧地看見她的媽聳動的指關節,大得出奇。
二

阿梧的家鄉(作者供圖)
當天晚上,月亮很大。阿梧帶她的三個妹妹,跑到曬谷場打陀螺,滾鐵圈。有人來了,說,阿梧,你怎么還在玩?你娘在生小孩嘍。
阿梧撞進家門,看見昏暗的灶屋中央,飯桌上擺著一團小孩拳頭大的熟肉,上面插著三支香,火星忽明忽暗地閃爍。肉香真好聞啊,阿梧貪心地吸著鼻翅。爺爺跪在桌下燒黃紙,火苗和灰燼呼呼地上躥。阿婆也跪在地上,對著一塊紅布包裹的牌位,雞啄米似的不住磕頭,嘴里念念有詞,“神明保佑,祖宗保佑”。阿梧四下張望,問,阿婆呀,祖宗在哪呢?阿婆抬頭指指房梁,說,小孩不要多嘴,祖宗站在梁上呢,落在屋頂上呢,祖宗看著你呢。
阿梧只望見黑魆魆的一片。
阿梧的媽在隔壁生產,叫聲驚心動魄。阿梧不知道自己的媽在經受什么,她急得要哭,有幾次沖到門口,極重的腥味讓她頓時惡心,她看見裹著麻布帳子的床隨著媽捶打床板的聲響一陣晃動,媽像被關在帳子里,正和誰扭打在一起。阿梧知道村里有女人生孩子死掉。她聽著媽低吼著,想起村里那些被屠宰的牛,感到十分恐怖。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救媽媽。她的爸陰沉著臉過來了。他嫌她礙事,罵她,轟她走。阿梧又恐懼又絕望,邊哭邊問,小孩怎樣才能生出來???
她的爸是個嚴肅的不茍言笑的男人,還在很年輕時,就被艱辛的生活泯滅了幽默感。他想了想,用一種真理在握的口吻跟阿梧宣布,你們小孩么,是從胳肢窩孵出來的。
阿梧還想問,接生婆抱著一個血糊糊的東西過來了,那東西勉強能看出人形,四肢在空中顫抖,讓阿梧想起蠶的蠕動,她不敢靠近。接生婆說,恭喜,你得了一個兒子。阿梧覺得她爸那表情很奇怪,像笑,又像哭,他接過來,臉貼上嬰兒布滿血污的臉,久久不愿分開,最后居然抽泣了兩聲。不知為什么,阿梧后來想起這一幕,總覺得很感動,她很想問一問她的爸,在她出生時,他有沒有和她這樣臉貼著臉,久久不愿分開。
阿梧想去看她的媽,房間里的腥味讓她頭暈目眩。阿婆抱著一個大木盆出來了,木盆里裝著等待浸洗的布。這些靛青色的布,年齡比阿梧還大。阿梧和她的三個妹妹出生時,同樣是著落在這些布匹上。阿婆阻止阿梧,說,你還沒來月事,是小孩,小孩進到這么兇險的地方,沾染了郁氣,會得病的。
阿梧眼淚汪汪,說,得病就得病,我要去看我的媽呀。
阿梧撥開帳子,看見她的媽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臉色慘白,神情癡呆,用一種不認識阿梧的眼光掃視了她一眼,然后冷漠地閉上了。阿梧急忙退了出去,她的心里,那種將要失去媽媽的恐怖久久不散。
三
接生婆接過阿婆遞過來的一只雞和一竹筒大米。阿婆說,有勞,有勞。接生婆說,客氣,客氣。她們差不多年紀,都笑瞇瞇的,不過,接生婆臉大腰圓,眼神炯炯,比一般男人更壯健,一笑便是大笑。唯有一雙手,小而修長。和她相比,阿婆顯出干瘦、內秀和羸弱。阿婆這樣的女人,村子里多的是。但接生婆這樣的,幾個村子也只有一個。這活兒只有她能做。富人家給她紅紙包好的鈔票,窮人家給半斤大米或者二兩茶葉,都隨主家的便,她沒有高興不高興的。因為,說過了,這地區的接生,都是她一個人的事。這事就是她的本分了。
再說了,遍覽別的行當,比如辦婚禮,喪事,廚師,道士,釀酒匠,赤腳醫生,沒有誰會開口提錢的。這一點,拜師門的時候,師傅就警示過了,你不要自取其辱,也不要辱沒師門。
接生的手藝,一般不外傳,常見的是婆婆傳兒媳,母親傳女兒,當然了,如果有人想拜師學這行,誠意打動師傅,也就收了。這樣的人少見。做接生婆,膽子要大,不怕血,不怕臟,也不怕人怨,人恨。因為死人的事并不少發生。
阿梧的表姐阿窈生下四個孩子,有的臍帶繞頸,有的羊水渾濁,有的一只腳先探出來,誤了時辰,總之都死了。你不能怪接生婆大意了,因為接生婆正是阿窈的婆婆。婆婆看一眼,暫時瞞住阿窈,把嬰兒遞出去,由原本要做父親的、伯父的、叔父的或祖父的人接住,倒提嬰兒雙腿,抖一抖,盡量抖掉一些黏糊的羊水和血液,屁股上重重地給他兩巴掌,——那屁股紅潤,皮薄,靜脈血管清晰可見,整個不足一個成人巴掌的大小,意思是給你個教訓,勿忘,下回莫要找弟妹了。這孩子將得到一個定制的半米長的窄窄的小木箱,頭朝下,腳朝上,埋進土里,土層上面,覆蓋著小山重疊一般的卵石。家中長輩的意思,孩子,你既不是來世間做人的,請永世別來此地行走了。
有一次,阿梧在阿窈表姐家做客,飯后,人們打牌或閑扯,阿窈拉拉阿梧的衣袖,說去集市看風景。走了一段,阿梧才明白,阿窈想去山間尋孩子的墓地,山高林密,幽暗深邃,她需要一個作伴的人。
四

藝術家向井山朋子關于女性和生育的藝術品
阿梧的弟弟出生后,她的媽松了一口氣,拿出功成身退的決心,出月子即做了結扎手術。
那天正是三妹阿端的三歲生日,阿婆給阿端煨了一個雞蛋,雞蛋在火坑里“啪”地炸響,熟了,阿端咯咯直笑。這地方女孩重名的多,因為人們取名常按自然規律來,比如,正月叫“珍”,三月有“桃”,八月“桂”花開,九月“菊”花黃,十二月“臘”梅香。阿梧比較特別,因為她是家族第一個孩子,父親花了心思,請考上大學遠在外省的伯父取的。伯父記著家門前的梧桐樹,紫花一開,芬芳沁鼻。讀書人伯父說,鳳凰非梧桐不棲。
三妹阿端出生在五月,端午剛過。家里吃飯的人太多,阿端被送給大舅家。這里送走女兒不說“送”,而說“散”,散給別人家了。“送”,贈送,是主動的,有情意的,而“散”,是離散,不得已,沒有慷慨的余地,心里只余凄涼。
阿梧見過她爸寫的“撫紙”,紙是裁下來的春聯的紅紙,一種比毛筆纖細的軟筆寫的,字雖小,卻更受力,因而更黑。上面大概是說,我女兒誰誰,今日交給誰誰撫養,改名換姓,悉聽尊便。細節上,是否經常來往,多久來往一次,成年以后認不認生身父母,白紙黑字,一一寫清。然后,做父親的,簽字,紅色印泥,指紋按壓,撫紙一如地契,交給下家。
阿端被送走后,家里剩下的三個女孩總覺得心里缺了一塊,慢慢的,性格變得沉靜了。她們不敢跟大人問起阿端,也慶幸散走的不是自己。沒想到,過了個把月,大舅把阿端退回來了。大舅說,沒有法子,這孩子望著家門口那條來時的小河,天天哭,天天哭,這樣下去,眼睛要瞎了。阿端見到姐姐們,一下子就笑了。
阿梧有個伙伴叫阿珍,圓圓臉,長長的眉,笑起來一對彎月眼,像她的媽一樣美。阿珍家也有四個女孩,阿珍排第三。有天阿梧去阿珍家,喊她一起上山扯竹筍,阿珍的大肚子媽倚在門邊,神色戚戚。她說,好阿梧,以后找我們阿美姐姐吧,阿珍散人了。
這時,阿珍的爸回來了,他是個身材高大的瓦匠,臉上帶著一副鄙夷嘲諷的表情,所到之處,腳上那雙和黃泥攪河沙的長筒靴踩得咔咔響,刮起一陣狐臭。他斜睨了女人一眼,讓她把茶水端來。他說,老子他媽的熱死了,你他媽的站在這里障老子的眼嗎,老子他媽的茶缸吶?阿梧聽著他每句話都那么自然地排列臟字,像一個穿針引線手法純熟的裁縫,竟聽不出話里有辱罵的意思了。
有次,阿珍的媽和阿梧的媽坐在一起奶孩子,阿梧問,阿珍什么時候回來?她的媽用嚴厲地目光刮擦了她一眼,讓她明白這話分量多重,她嚇得趕緊跑開了。
阿梧從此沒見過阿珍。
阿梧學完漢語拼音就沒讀書了,所以等不及學成語。阿梧后來認漢字,詞語,成語故事,都是陪著女兒做作業,在一旁翻《新華字典》,自學的。她苦于多音字。但有個字,她不會弄混。惡,惡心,厭惡,人心險惡。這些詞里面,有阿梧的很多記憶,比如,她的媽生孩子時,房間里煙熏火燎似的腥味,讓她感到多么惡心啊。比如,阿珍的媽有次說起阿珍的爸,她是怎么說的呢?她眉間緊蹙,眼睛里露出痛苦的亮光,像是出于風濕病的疼痛,一下一下敲擊自己的膝蓋骨。她環視著所有女人,說,人心險惡,人心險惡啊。
阿珍的媽說,她生兒子時,自己在茅廁的地上“坐陣”。陣痛加劇,席卷她去攀爬更高的痛苦之巔。不過,這不是她最怕的,她至為恐懼的,是未知的孩子的性別。她叫喊得那么慘烈,以至于鄰居放下喂了一半的豬,慌忙跑來了。她的丈夫在隔壁臥室床上無動于衷地躺著,聽著,直至聽見她的呼叫停歇了,聽見她累極的聲音在說,你來吧,生了個兒子,血把他糊住了。這時刻,他才“哎”了一聲,翻滾下床,說馬上去叫接生婆過來。
五
阿梧問,媽,為什么一定要生兒子?
她的媽說,不然家里沒人啊,就是一個空殼子了。
阿梧問,女兒怎么就不是人呢?
她的媽說,女兒也是人,算半個人;老人有言,女婿為半子,半子嘛,半個兒子。
阿梧問,怎么是半個?
她的媽說,比如出工,不分勤與懶,只分男與女,男人一天記十個工分,女人只記六個。
阿梧問,怎么是空殼子呢?
她的媽說,女兒出嫁,田土荒蕪。田土多珍貴呢,女兒沒有繼承權,田產充了公,多無奈?你想著前路那樣,還怎么打起精神度日子?你看,有兒子的人,精氣神不一樣的。
阿梧不說話了。她心里堵得緊。少女阿梧變得格外要強,處處要與人爭個高下,簡直讓男人難堪。她挑稻谷,挑黃土,挑地基,挑渠道,挑泥沙,挑磚頭,挑預制板。人們說,這家的大姐阿梧,頂得上三個大哥。
阿梧十五六歲,出落得健康,高大,蠻好看,同齡女孩都談戀愛了,阿梧有些排斥結婚,她說,她要留在家里,當一個主要勞動力。
因為另一件事,阿梧對結婚,簡直稱得上畏怯了。那是一個中秋節,潔白的月亮從早幾日下過雨的夜空浮現,掛在山邊,遠看很大,很薄,月面上拉出幾縷絲線般的游云,月邊沿像長了一撮潮濕的毛發,阿婆說,怪異,明明是中秋月,看著卻像鬼節的毛月亮。
阿梧正在屋外舀水洗腳,一伙人吆喝著快步經過,有人邊小跑邊打招呼,阿梧,跟我們去畜牧站不?去看死尸呀。阿梧趿著拖鞋就跟上去了。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隊伍浩蕩,等跑到了鎮上的畜牧站,這隊伍比一支送葬隊更為壯觀了。畜牧站是一片粗制的開闊的土屋,掩蓋在楓林之下,用來隔離犯了瘟疫的牲畜,停放牲畜的尸體,氣味很糟糕。大家那么好奇,急切,你追我趕的,生怕就剩自己沒看明白,也怕自己動作慢了,被大部隊遺落在這里。隊伍在茅草叢生的土坪里排得很長,大家像瞻仰偉人的遺容一般,開始議論躺在那里的,是一個什么人,生前做了什么大事。
一個女人。一個母親。三個女兒。一個孕婦。即將臨盆。肚子里是一個男孩,她知道的。夫妻吵架。男人說了狠話。烈性女子。敵敵畏。不,甲胺磷。爛腸子,一口斃命。
排到阿梧時,她像前面的人一樣,朝窗戶轉過臉,眼睛貼上玻璃,看到了駭人恐怖的一幕。她“啊”的一聲,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對后面的人說,別看了,別看了。
地面烏黑如漆,女人躺在一頁門板上,被白布覆蓋著,肚子隆得像一座寶塔。
阿梧徹夜不眠,只要閉上眼睛,就看見這畫面。她要去問關于這女人的一切,于是,知道了她這死法晦氣,婆家不讓她回家,在畜牧站停一晚,第二天就草席包著埋掉了。當然是埋進娘家的祖墳。因為她還沒有“成祖”,做成祖母,不會被婆家承認和接納。她丈夫怕她糾纏。他越是怕,越要盡早找一個,陪他過夜,給他壯膽。所以不到一年,他再娶,新婦是她的姨母送上門的,也就是她的表妹。
阿梧想起那座白色的寶塔,想起農藥下肚,胎兒怎樣在子宮里打滾,才把那肚皮撐得那么高。她問,新婦這母親做得不是又蠢又壞?那人說,阿梧,你說得也對,但男的是個能人,吃穿不愁的。阿梧又問,能什么?那人說,很能啊,他是開手扶拖拉機的。
等到媒婆來給阿梧介紹對象,阿梧第一不要的,就是開手扶拖拉機的。
六

阿梧近照(作者供圖)
阿梧拖拖沓沓,二十歲終于結了婚。爸媽催她,拿誰誰做例證,講沒有家庭和孩子的人生,多么悲哀。阿梧自己選了一個信得過的男人,后來證明,這男人確實信得過??梢哉f,阿梧結婚,是另一種恐懼對前一種恐懼的勝利。
時代不同了,計劃生育不允許人再像豬狗一樣,想生多少生多少??紤]在此地實施計劃生育的難度,制定政策的人體察了一下人情:頭胎是男孩,不允許生了;頭胎是女兒,允許生二胎。又生女兒怎么辦?到此為止罷。一個女兒算半個人,兩個女兒不就是一整個人了嗎?
阿梧頭胎生了個女兒,二胎生了個兒子。阿梧的女兒小草,是個古怪的孩子。阿梧私下和丈夫說,小草有點邪氣,不走正道可怎辦。小草覺得生活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她去制造一些機會,看別人做出很大的反應。她根據這些不同的反應來認識人。
有次,阿梧帶三四歲的小草回娘家,找少時的伙伴玩,伙伴又找了許多伙伴來,大家一起打轉轉麻將。轉轉麻將,就是四只屁股坐下,別的八條腿十條腿圍著桌子打轉,看行情,瞅著哪只屁股手氣不好,輸了一盤,趕緊落座。一張麻將桌,里外三重人,氣氛歡快,緊張,熱火朝天。小草鉆在桌子底下,有俏麗女人翹起二郎腿,一只高跟鞋擱在腳邊,小草像偷糧的老鼠,謹慎地把高跟鞋挪將出來,避人耳目地跑到屋外,扔進河里,然后,像個沒事人一樣,等著看那女人氣得上躥下跳,一瘸一拐到處找鞋的樣子。
小草藏了主人家高壓鍋的安全帽,搬了小石頭,埋在窗戶下。女主人煮午飯,到處找,帽子呢,我的帽子呢,找不見。她大聲問牌桌上的丈夫。丈夫手氣不好,不想分心,敷衍她,不就在灶臺上嗎。女主人又翻找一邊,焦躁起來,沒有,沒有呀!丈夫輸完一盤,不想好好說話,他搓著麻將叼著煙,說,鍋不離灶,灶不離鍋,你瞎嗎。很快,兩個人打起來了。夫妻打架,尤其是當著朋友們的面,得打得好看,不能只是做做樣子,不能一開場就謝幕,男的不能輸了在場男性的尊嚴,女的不能讓在場女人覺得自己好欺負。麻將子在空中飛來蹦去,事后讓人一頓好找。
小草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些東西。別人越激動,她越興奮,有次甚至歡呼起來。慢慢的,人們就看穿了。遇到倒霉事,先問小草那會兒在干什么。阿梧為此感到很難做人。狠話說了許多,也做威脅狀,比如捻著針線說要縫上小草的嘴,比如推著單車說要把小草送進勞改所?;静黄鹱饔?。
阿梧刀子嘴豆腐心,她不打孩子。別人家的女兒,都比小草乖順,勤快,干得一手漂亮的家務,但是惹惱了大人,挨打也不可避免。阿梧覺得,她把女兒生成女兒身,真是罪過。有時她給女兒洗頭,洗發膏頭頂一圈一圈地摸,便一句一句地念,我的女,下一世莫做女啊。
阿梧對這個女兒,是用心的。好多人家對女兒的要求都在農活和家務,學業則很隨便,法律規定讀完初三,那絕不讀到初四。小草受不了做農活的苦,又極怕螞蟥,初次下田,提著秧苗站在水里哭。阿梧說,算了,你回去吧。不過,阿梧有她的要求,時間不能荒廢,讀書要認真。
阿梧說,男孩讀書不好,長大還能賣一把苦力,你是女孩,長大了怎么辦?
阿梧愛看民間花鼓戲,也會唱。她姓楊,喜歡《楊家將》,看《四郎探母》,唱: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我有心出關見老母,怎奈身在北番遠隔天邊……傍晚時分,阿梧對著一只大腳盆搓衣刷褲,哼了兩句,忽然直起身,一只腳踩在搓衣板上,打著拍子。唱完了,擦把眼角,擤把鼻涕,拍拍屁股,潑灑臟水,漂洗去了。有時,她也要一鼓作氣,唱楊家英姿颯爽的女將,講佘太君年過百歲,老而彌堅,率領十二寡婦征討西夏。更不忘《穆桂英掛帥》的唱腔: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阿梧咬文嚼字那么著急熱切,除了她自己,旁人一時不能聽懂。
小草讀完高一,理化怎樣也不能及格,不想讀了。她聽鄰家伯母嬸娘的說法,女孩讀書再多,最后也是要嫁人的;你父母苦呀,你既然讀不好,不如早日省下學費。
小草跟阿梧說,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讓我去深圳打工吧。阿梧不同意。阿梧說,嫁人不是終極目的,女子要做穆桂英,不要做王寶釧。
高二文理分科后,形勢果然好轉。小草大學畢業后,覺得自己有能力了,想對阿梧好。小草說,媽媽,你仔細想一想,你這輩子啊,過去47年,有什么事情最讓你開心?
一番認真地回想后,阿梧一臉幸福滿足的神情,她說,有兩個事。
哪兩個事?
一個是你考上大學,一個是你弟出生。
小草啞然。為什么不是我的出生?
直到過了多年,小草自己有了女兒,依然不能切身感受到那話里的含義。她要舊事重提。阿梧懷里正抱著襁褓中的外孫女,人顯出慈祥來。她左看右看,把嬰兒親得咂巴響。想也沒想,阿梧說,你問我為什么,我告訴你為什么。因為我早就知道,女子不像男子,沒有與生俱來的尊嚴;女子的尊嚴,女子的榮光,要靠她自己。
阿梧是我的母親。1969年,她生于湖南一個群山包圍的小村子。2018年,她走出湖南,是當地第一個進城幫女兒帶孩子的外祖母。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