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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柳亞子如何為友人向陳毅說情
新發(fā)現(xiàn)的姚鵷雛軼札
姚鵷雛是南社著名詩人,近年三卷本《姚鵷雛文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行,分別為詩詞、雜著與小說卷。日前,他的一通逸簡由管繼平先生發(fā)現(xiàn)(見2015年10月2日《文匯報》“筆會”載《卅載文字因緣在》,下稱“管文”):
亞子我兄社長左右:
違異來久,音問中絕。夐夐踽踽,如在空谷。孤僻之甚,亦自怪也。曩歲游從之歡,時復馳溯,止應天上,世短意多。情殷跡邈,而下走衰病荒落,學業(yè)不立,恧對故人,以是濡殢,懶于自通,惟仁者矜宥而已。自去歲來屏居滬瀆,稍理故業(yè),而客游卅余年,立錐無地,行年六十,體氣已衰。幸精力尚強,寫作未倦,或可藉是自效于新民主主義之世,服務群眾,免為寄生。邇者,滬市成立文物管理委員會,搜集載籍已過十萬,其他器物稱是,爰有擴充為圖書、博物兩館之議。友人有柳翼謀、沈尹默、汪旭初皆已羅致,頗謂如走亦勉可濫竽,獨無為推挽于陳市長者,柳、沈諸君不便自中發(fā)之,用是踟躊躇耳。
從者雅意,故舊在遠不遺,能否為我通一書于市長,提名作介。廿年暌違,甫一通問,便作此諉諈,無任慚疚,惠子知我,倘勿責邪!走頃以人民代表會議事來松江,匪久即去滬。如荷賜答,寄上海山陰路文華別墅十八號為便。專承
近祺!
弟姚鵷雛頓首
六月十三日
根據(jù)這封軼札,管文鉤沉了姚鵷雛與柳亞子的一段交往,讀來興味盎然,但尚可補足些細節(jié),這既關(guān)乎滬上文壇故實,也反映了鼎革之際新政權(quán)對舊文人的統(tǒng)戰(zhàn)。
致函柳亞子乞友說項
這是“廿年暌違”后,姚鵷雛首次與柳亞子通函,求這位南社社長在上海市長陳毅那里“提名作介”,以便在新成立的市文物保管委員會謀一席之地。他之所以“甫一通問”就乞友說項,原因大概有二。其一,據(jù)《姚鵷雛文集·詩詞卷》,他1951年有詩題說及,“癸丑歲賃居松城,不數(shù)年攜家流浪,迄無一椽之托”(“癸丑”是1913年),其詩末句云“三十八年頭盡白,依然無屋更無田”,也就是說,他1949年移居滬瀆,“立錐無地”,如何解決生計,應是其不顧“慚疚”馳函故人的首要考量。其二,政權(quán)鼎革之際,他既非陳寅恪式的文化遺民,但卻非“侮食自矜”之輩,顯然聽從新政權(quán)的宣傳,希望與之合作以緊跟時代,此即函稱“藉是自效于新民主主義之世,服務群眾,免為寄生”。
管文說,“姚鵷雛此信發(fā)出,柳亞子復信如何我不得而知”。實際上,這封復信保存在《柳亞子文集·書信輯錄》里,今迻錄如下:
鵷雛我兄道鑒:
病腦經(jīng)年,萬緣都廢,頃始復蘇。三月中惠教,久擱篋中,遷居時偶撿出,即依尊意,致函陳市長作介,請兄參加文物保存委員會,并說明尹默、翼謀、旭初諸先生均為舊識,可以訪問。頃得市長復箋,略謂“姚先生為詞章名家,早心儀其人,當設(shè)法照顧,使其得一服務機會”云云。雖未肯定,似意尚不菲,未知下文如何,甚盼兄與沈、柳、汪諸公商議,隨時從旁催促之,好否?弟函中曾提及圖書、博物兩館,屆時如能實現(xiàn),弟夾帶中有數(shù)人,擬先與兄預約,度兄不責其冒昧也。賜教寄北京北長街八十九號便到。匆頌
道安!
弟柳亞子上
九月十九日
復函延宕了三月之久,似乎令人不解。但據(jù)柳亞子同月28日給柳無忌家書說:“我自去年七月中旬起,神經(jīng)衰弱癥復發(fā),不能用腦,更怕寫信,這樣已有一年多了。”足證他所說“病腦經(jīng)年,萬緣都廢”,絕非敷衍搪塞之詞。而說姚函“久擱篋中,遷居時偶撿出”,也有據(jù)可查。據(jù)《柳亞子日記》,這年9月11日,他“自北京飯店遷居北長街八十九號,王侯邸宅皆新主,居然朱門華桷矣”,成為北長街原王侯邸宅的新主人,他的《磨劍室詩集》也自遷居起編為《北長集》。至于信中說“三月中惠教”,疑作“三月前惠教”,始能與姚信落款日期前后銜接。
如此看來,臥病經(jīng)年的柳亞子在遷居時撿出來函,隨即致郵陳毅,并將對方答復及時函告姚鵷雛,也可謂忠人之事。這封說項函作于遷居后三天,作為檔案也保存了下來,《文匯報》1990年2月18日“筆會”曾予披露,后編入《柳亞子集外詩文輯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全文如下:
仲弘我兄同志:
匝日前奉上小詩一幅,度早賜收。弟頃自北京飯店遷居北長街八十九號(電話三五〇九〇),行篋中檢得舊友姚鵷雛兄六月十三日一箋,特以奉閱。姚君為南社詩人眉目,與弟訂交四十年,長于文學,其最近行履,則沈尹默、汪旭初暨宗兄翼謀耆老皆知之甚詳。甚盼我兄羅致于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或畀以圖書、博物館職務,必不為年公之鶴也。如荷許可,希就近與沈、汪、柳三先生一談,請其轉(zhuǎn)告姚君為感。如何處之并希示復。國慶期近,兄亦有意來京一游否?
此致
敬禮
弟柳亞子上
九月十三日
此信刊布時的編輯附記說:陳市長接信后十分重視,當即簽署了意見,批給潘漢年副市長。意見謂:“1.最近即派人去看他;2.即以安置。”在陳毅市長的關(guān)心下,姚鵷雛先生與楊千里、夏敬觀、冒廣生等一起,被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聘為特約顧問。

由于柳亞子附呈姚函,“特以奉閱”,遂使這封私信入藏上海市檔案館。而管文推斷,“柳亞子接信后肯定沒有敷衍,不僅鼎力推薦并且還圓滿落實”,也足以有據(jù)坐實。至于“鼎力推薦”與“圓滿落實”的具體過程,值得進一步考實。
新政權(quán)統(tǒng)戰(zhàn)舊文人
接到柳亞子信后,雙方續(xù)有郵筒往來,姚詩有《亞子函索近作既雜錄詩詞為報復成此篇再寄》,也印證了這點。《柳亞子文集·書信輯錄》還有一函也與這事有關(guān):
鵷雛兄:
九月廿九日兩箋均到。松江來信早到,已于九月廿七日奉復,并再函陳市長矣!森玉先生初未相識,此次來京,由鄭西諦作介,一見如故,已與暢談。據(jù)渠言,陳市長對兄,早有羅致之意。惟管文蔚同志頗擬留兄于蘇南,陳公勿愿與爭,以是延擱。弟本托森玉先生返滬后,先向李亞農(nóng)先生道意,函詢管君,得一究竟,然后再作解決之計。森老大約一禮拜左右返滬,兄可面與一談,渠亦甚愿引兄同事也。尊著絕句極佳,惟益觸弟山陽之慟耳!匆頌
道安!
弟亞白
十月三日
此信轉(zhuǎn)述徐森玉語牽涉到當時行政人事權(quán)限,有必要略作說明。盡管當時姚鵷雛“屏居滬瀆”,他的人民代表資格卻是松江選出的,故致柳亞子信提及“頃以人民代表會議事來松江,匪久即去滬”,也就是說,他的人事管轄權(quán)最終仍須聽命于松江縣的上級政府蘇南專區(qū)行政公署,管文蔚其時正是蘇南人民政府主席。而蘇南與上海當時各為獨立政區(qū),并無隸屬關(guān)系。惟其如此,管文蔚擬留用于蘇南,上海市長陳毅“勿愿與爭,以是延擱”,所以柳亞子要轉(zhuǎn)托徐森玉通過李亞農(nóng)函詢管文蔚“得一究竟”。從結(jié)果看,這一溝通顯然是有效的。
管先生推斷大體沒錯,柳亞子《紅桑一首用姚鵷雛韻》“也許就是寫于那一段時期”。查《磨劍室詩詞集》,這首詩題標明具體日期,即“十一夜車中作”,其次日日記也記及“昨夜失眠,枕上成詩十首”,就包括這首詩。
據(jù)《柳亞子日記》,10月11日,柳亞子偕夫人鄭佩宜搭乘饒漱石的專列南下,13日抵滬,陳毅在與潘漢年前往車站迎接饒漱石時,便與他約定當日下午將趨謁拜會。日記說,“下午,陳市長來長談,極痛快,此兒大可人意。”柳亞子私下月旦新政權(quán)的封疆大吏“此兒大可人意”,與他倩人在印章上刻“兄事史達林,弟畜毛澤東”出于同一做派。
這種恣意率性固然個性使然,也基于他在鼎革前后與最高領(lǐng)袖的特殊關(guān)系。正如他的1949年6月14日家書所說:“中共對我極客氣,對文化人亦極好。……此地是皇宮,我們居然享受帝王之樂,也算翻身了。一笑。”這種翻身感讓他以光武故人高自位置。盡管陳毅迎迓的是饒漱石,但《磨劍室詩詞集》有贈陳毅七律,仍題作“喜陳市長仲弘來迓,賦贈一首”,其頸聯(lián)“佯狂使酒吾猶昔,禮士尋賢汝最能”,即指他推薦姚鵷雛而獲得陳毅助力。

據(jù)《姚鵷雛文集·雜著卷》附《姚鵷雛年譜簡編》:“10月13日,柳亞子抵滬,陳毅市長在百老匯大樓設(shè)宴,應邀出席。”但柳亞子13日日記說,“李亞農(nóng)來談,言陳市長將于十六日夜設(shè)宴,為余洗塵云”,再結(jié)合其16日特記及“饒主席、陳市長百老匯大廈(下午七時)”,則姚鵷雛出席洗塵宴應是16日。此前一日,柳亞子拉南社詩友高吹萬之子高君介往訪姚鵷雛不遇,則接風宴應是契闊多年后兩人首晤。
詩友把臂,吟詠酬酢必不可少。柳亞子剛到,姚鵷雛就有《亞子至奉贈長句即題其北長集后》。其首聯(lián)“雨散星飛二十年,魯連玉貌亦霜髯”,比以義不帝秦的魯仲連,說廿年分袂再次相見,柳亞子已飄飄霜髯了。結(jié)句“文工雅樂和平舞,百族團圓喜共占”,即指10月3日在懷仁堂少數(shù)民族文工團歌舞晚會上,應毛澤東之命,柳亞子當場獻賦《浣溪沙》的雅事。
16日夜宴讓姚鵷雛“流連勝會,慨念舊游”,遂賦七絕八首獻呈赴宴者。頌揚饒漱石與陳毅那首說:“功成百戰(zhàn)為人民”,“磨石銘勛大海濱”。贈柳亞子一絕云:
卌年磨劍郁雄奇,熱血冰心天下知。
四海一家今日事,挑燈起寫月圓詞。
結(jié)句暗用柳亞子“奉旨填詞”時那句“歌聲唱徹月兒圓”,堪稱得體與到位。
據(jù)《柳亞子日記》,18日上午,姚鵷雛偕其婿到訪,下午姚鵷雛再來。柳亞子與夫人當日赴無錫,姚鵷雛也隨陪前往,作詩有《重九前一日偕亞子佩宜石公白蕉諸君游梁溪居城南賓館翌日而病兩首》《錫游病歸作似亞子石公白蕉》,同行還有尹石公與白蕉。數(shù)日后,姚鵷雛以詩《再簡亞子》,其一云:
九日光陰第二泉,與君飲啄且隨緣。
蕩胸云海成高眄,打枕風濤且熟眠。
勝地重來秋澒洞,故人久別話纏綿。
鴛湖煙雨蘇堤柳,屈指相期更放船。
結(jié)合其前紀游詩說“諸君不負幽尋興,行到梁溪第幾橋”,足見這次聯(lián)袂出游之輕松愜意,以至再期泛舟嘉興南湖與杭州西湖。
其第二首結(jié)句說,“卌年文字因緣在,結(jié)習誰憐老更癡”,管文之題“卌年”引作“卅載”,據(jù)詩律平仄,“載”當是“年”的誤植。而姚、柳文字因緣究竟三十年還是四十年,仍應一辨。
南社創(chuàng)始于1909年,據(jù)柳亞子《南社紀略》說:民國元年(1912)“可稱為南社的全盛時代”,接著他羅列當年陣容,已有姚鵷雛之名。上引《年譜簡編》在這年4月1日下也說,“《太平洋報》創(chuàng)刊,以陳陶遺之介入報社,與葉楚傖、柳亞子、李叔同、胡樸安等淪交”;同年5月9日下說,“以葉楚傖、柳亞子介紹入南社,入社書號268”,印證了《南社紀略》的說法。而《雜著卷》“書信編”收入現(xiàn)存最早的《答柳亞子》函,是刊載1912年7月8日《太平洋報》上的。再參前引贈柳有“卌年磨劍郁雄奇”之句,足證至遲民國元年兩人已結(jié)文字因緣,至1950年已越三十九年,故“卅載”顯然應作“卌年”。
10月28日,返京前夜,柳亞子回請海上諸友,姚鵷雛自在邀請之列,與宴的還有柳翼謀(即柳詒徵)、沈尹默、尹石公、汪旭初、李亞農(nóng)、劉思慕、高君介與徐森玉等,皆一時英彥。
感激柳亞子
綜上所述,《年譜簡編》說:1949年“夏,由柳亞子推薦,受聘為上海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顯然誤將系年提早了一年,應是1950年10月,與其出任松江縣副縣長都在出席陳毅宴請柳亞子后。
這年歲暮,姚鵷雛有《松江南關(guān)歡迎農(nóng)民子弟參軍》,尾聯(lián)“爺娘鼓舞妻孥喜,一反兵車杜老吟”,說的是抗美援朝爆發(fā)后,他以副縣長身份歡迎新兵入伍,還反杜甫《兵車行》為農(nóng)民子弟參軍點贊。次年,他又有詩題說及:“三月十五日,偕支會同人慰勞本縣浦濱泖口等處圩堤工程人員”,所謂“支會”應即《年譜簡編》1950年12月5日下說的“出任中國人民保衛(wèi)世界和平委員會蘇南分會委員”。
姚鵷雛深知,他的所有政治待遇,都得力于居停主人柳亞子。時隔一年,他又有《重九書感》詩云:“已衰筋力慚優(yōu)禮,在遠朋儕隔苦吟。”作者小注說:“去年此日,與亞子聯(lián)吟滬錫道中,今亞子居北,音訊久疏,故有五六語”,除追懷詩友倡和外,還由衷感激由柳亞子促成的“優(yōu)禮”。直到1953年,姚鵷雛重游京華,與柳亞子夫婦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聚會,仍念念不忘以詩追憶1950年的海上交游:“南歸置酒菊花黃,十日歡悰江水長。”
其時,姚鵷雛與柳亞子等許多舊文人一樣,正沉醉在與新政權(quán)的短暫蜜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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