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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牛津訪書記:過一百五十歲生日的《愛麗絲》
7月3日 星期五 牛津
上午涼爽。在寬街散步。西行,見一段路的中央路面不少年輕人身背雙肩包,蹲著用街畫粉筆(sidewalk chalk / pavement chalk)聚精會神一行行寫字:I must not chalk the pavement。
一名穿交通安全服的男子,邊說邊向路人分發粗大的彩色粉筆。一臺新聞攝像機架在附近像是等待采訪他。頗好奇眼前的情景,走上前同該男子攀談,得知近幾天牛津法院正討論裁決取締街頭乞討賣藝的議案。議案一旦通過,街頭藝人、畫家將無法自由沿街賣藝作畫,當然也包括沿街乞討。如有觸犯,要么受罰一百英鎊,要么鋃鐺入獄。人的監管與人的自由,無論在哪兒,終有不可調和的時候。Chalk a Sidewalk, Go to Jail!這樣的標題會很快成為現實。
街頭繪畫(pavement art / pavement drawing / pavement painting / sidewalk chalk art / street painting)誕生于十六世紀的意大利。當時的街頭藝術,是宗教藝術的一種形式。畫家們利用節日或宗教儀式創作并呈現充滿奇思妙想的粉筆畫。十九世紀末,街頭繪畫開始在英國流行。二十世紀以降,世界范圍內,街頭繪畫已形成巨大的“產業”,甚至出現了商業性質的職業街畫畫家。意大利庫塔通內的格拉滋耶(Grazie di Curtatone)每年舉辦一次世界最大的街頭繪畫藝術節(street painting competition)。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參賽街頭藝術大家(master pavement artists)經過層層慘烈競爭,極少數幸運的優勝者才能擒獲至高無上的“街頭藝術大師”(Master Madonnaro)稱號。
一眼望去,地上幾種語言獨獨不見漢語。平日不愛湊熱鬧的我,要了一支白色粉筆,蹲下,在路面重復寫下四行大大的中文直譯:我不能在人行道上畫。為的不是法案的結果,我在意的是將遭人懲罰的人的想象和創造。
郁悶中經過一家家商鋪酒館的櫥窗,櫥窗里喜慶別致的布置把我迅速有力地帶離現實:《愛麗絲》要過一百五十歲生日了!明天,7月4日,牛津將是《愛麗絲》的天下。無論長幼,無論膚色,無論男女,牛津人年復一年的“愛麗絲日”(Alice's Day)又會陶醉多少為文學的不朽而來的心靈朝圣者。
1862年7月4日,星期五。基督教會學院(Christ Church College)數學講師查爾斯·路特維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與友人羅賓遜·達克沃斯(Robinson Duckworth)帶剛過完十周歲生日的小愛麗絲(Alice Liddel)姐妹仨,從牛津舊城城南佛利橋旁的泊船處出發,沿泰晤士河,劃向高茲頭(Godstow),一座位于牛津城西北約二點五英里,十二世紀起即已存在的小村落。這趟兩個半小時劃程,“重要性攸關”的水上蕩槳,催生出《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這部既屬于牛津也屬于世界、既屬于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也屬于世世代代、既屬于孩子也屬于大人的不朽之作。幸運的是,那天的三位當事人,對這次載入史冊的“水上遠足”,均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回憶。重溫這些回憶,《愛麗絲漫游奇境記》的降生,栩栩如生浮現在眼前。
“無數個日子里,我和三位小仙女在那條靜靜河流里一齊泛舟。我隨興編了許多童話故事逗她們樂……不過,沒有一個故事用筆記錄下來:它們出生,然后死去,就像夏天叮人的小黑蠅,每次都發生在一個不同的金色的午后。碰巧,有一天,我的一位小聽眾央求說,這個故事該為她寫下來?!?“‘給我們講個故事吧’, 道奇森先生就開始講了。有時為了逗我們玩兒,道奇森先生會突然停下來說,‘今天就講到這兒?!?‘別呀’,我們大喊大叫,‘睡覺時間還沒到呢!’ 他就接著講。有一次,在船上,他開始講故事,講著講著,他假裝睡著了,我們別提有多掃興?!?“我劃尾漿,他劃前漿(三個女孩兒坐在船尾)……這個故事真就是從我劃槳的肩后講出來給愛麗絲·利戴爾聽的……我記得我還轉過身問他, ‘道奇森,這是你為自己現編的浪漫故事吧?’ 他應道,‘沒錯,咱們一邊劃,我一邊在編呢?!?”
三年后的1865年,署名劉易斯·卡羅爾(Lewis Carroll)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出版。作者何曾會想到,印成鉛字的一刻,那個金色的午后(這是小愛麗絲的記憶,當地氣象檔案顯示的卻是那天預報陰雨),他即興編來不過是為哄小女孩兒開心的故事,一百五十年來,誕生,再誕生,然后再誕生。
它不僅深深扎根在孩子的世界,成年人成熟的思考與無窮的想象也不得不向它張開驚喜感激的雙臂。后來的維特根斯坦不僅讀過它,還從中為自己哲學的“意義”與“無意義”的探索汲取到靈感。尖刻挑剔的弗吉尼亞·伍爾夫評價劉易斯·卡羅爾時如此不含糊:“如果十九世紀牛津教員中還有所謂精華的話,他就是那精華。”(If Oxford do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had an essence, he was that essence.)
閉館的銅搖鈴又響了。起身,將館內讀了幾天的十冊書籍放回入門處管理員工作臺對面貼著我姓氏首字母W的一格書架上。依“飽蠹樓”館規,讀者一次可從牛津大學聯網的各個圖書館,預留館藏書籍或未出版論文共十冊。在圖書館網絡上檢索預留后,第二天,會有電子郵件通知,各館哪些書籍已送達讀者指定的館及閱覽室。有些典籍,規定了某館某閱覽室閱讀。所有論文則只能在新館“威斯頓圖書館”閱讀。書籍和論文在閱覽室可預留一周,若仍需要,尚須重新預留。
此時,太陽依舊燦爛映照著“飽蠹樓”一層閱覽室(the Lower Reading Room)窗外對面古老的土黃色建筑。涼風微微,敞開的窗外,傳來附近不知哪個教堂的圣詠聲。
7月4日 星期六 牛津
上午九時三十分,寬街上早已人頭攢動。圍繞《愛麗絲》主題的歌舞、故事、茶點將為今天的牛津涂上神奇浪漫的色彩。牛津“故事博物館”(The Story Museum)主辦的本地年度盛事“愛麗絲日”(Alice's Day)揭開了序幕。今年“愛麗絲日”恰逢《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出版一百五十周年。雙重的喜慶奇妙地厚厚疊加到今天。雖說多年來四處饑渴尋獵《愛麗絲》的種種版本,圍繞《愛麗絲》的掌故不可謂不熟,然而,不經意間,一個無可救藥的書蠹,心里毫無準備,忽然品嘗到一百五十年方可一遇的大驚喜,還是欣喜難抑。
一百五十位志愿者不分性別,不分長幼,穿著相近的服裝,扮成“愛麗絲”,帶著微笑服務在慶典不同的崗位。一百五十周年的慶典還收到來自世界的祝福:巴塞羅那送來巨型玩偶愛麗絲;日本送來巨大的《愛麗絲》故事卷軸。行進的隊列里,書中耳熟能詳的人物、動物、道具一個個活靈活現,仿佛回到了它們借鉛字的肉體第一次來到世間的一百五十年前。
1865年6月,牛津的克萊仁登出版社(the Clarendon Press)印刷了兩千冊約翰·亭尼爾(John Tenniel)插圖、作者署名為卡羅爾(Lewis Carroll) 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裝訂發行前,道奇森請出版社先為他本人裝訂出五十冊,他簽名后分送給友人。不料,一個月后,插圖者亭尼爾憤怒抱怨說此印的質量簡直令他的插圖“羞于見人”(disgraceful)。道奇森連忙阻止住發行。他答應亭尼爾會到倫敦另找書商重印,把已送給友人的成書一一要回,轉送給兒童福利院。據稱,此“克萊仁登六五年版” (Sixty-five Alice)存世僅二十三冊。1865年11月26日,圣誕節來臨之前,麥克米倫推出作者授權的英國“初版”。征得作者同意,原出版社將未裝訂的全部成頁(一說是將制好的紙型)出售給美國出版商D. Appleton & Company。1866年,D. Appleton & Company推出美國初版。除書脊下方出版商名及書名頁出版商名與出版日期不同外,英美這兩部“初版”采用了相同的紫紅色燙金布面包紙板精裝。
回味這多少令人困惑的《愛麗絲漫游奇境記》出版“前傳”,想去附近奧爾戴茲街(St Aldate's)八十三號的“愛麗絲店”(Alice's Shop)散散心。涌動的人群忽然改變了我的主意。怎么會險些忘掉另一個重要的去處?
掉轉身,快步走進“威斯頓圖書館”。7月1日以來,一層大廳的玻璃櫥窗正展出 “館藏《愛麗絲》印本選珍”(Printing Alice)。展出的“飽蠹樓”三冊珍本分別是:存世僅二十三冊的克萊仁登1865年亭尼爾插圖版;倫敦麥克米倫1865年亭尼爾插圖初版;達利插圖并簽名的1969年紐約蘭登書屋限印版。仔細比較著名的兩個“初版”本,的確,第二個“初版”本印出的插圖質量確是大大提高了。
在展覽櫥窗前流連,想起我自己的《愛麗絲》珍藏:
一、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紐約:蘭登書屋麥西納斯書坊(Maecenas Press)1969年限印發行、法國印制、達利插圖簽名版。此版編號限印兩千七百套,其中編號I-CC的兩百套為“豪華本”,達利本人留藏的幾冊即此本。編號一至兩千五百的為“流通本”。我入藏的“流通本”編號為一千三百四十六。圖文用法國頂級的厚曼德赫紙(Mandeure paper)印刷。尺寸為對開本。全書十二章分十二冊未裝訂散葉,毛邊,冊葉相疊收于一深棕色、下方燙金印達利簽名的布質活頁夾。卷首插圖為嵌在紙板框中達利右下角姓名首字母簽字的彩色蝕刻。書名頁下方,在印刷的自己姓名與出版社名之間的寬寬空白處,達利留下親筆簽名。二分之一棕色皮包淺奶油色蚌殼式布面硬書匣,象牙色骨簽插扣。書匣固定的盒脊面,燙金橫向頂印卡羅爾名底印達利名,兩人名字間縱向自上而下燙金印書名。與十二章內容相匹配,此版十二幅整頁版面的插圖,保留了原畫作版邊標記(original remarque),以凹版照相技術制作,鮮活地展現了達利超現實主義的想象、無與倫比的細節和妖艷的色彩,與卡羅爾嘲弄顛覆思維邏輯和表達意義的機趣相得益彰。藏家爭相搜求的這一版《愛麗絲》,不單單是一位畫家努力闡釋一位作家意圖的嘗試,乃是兩位洞悉人類思維深邃本質的思想家、想象力的大建筑師勢均力敵卻又親密無間的對話。大概,不會有比“攝人心魄”(breathtaking)一詞更能精準地描摹達利插圖帶給讀者視覺和心理的沖擊力的了。


匪夷所思的是,從《無限的網:草間彌生自傳》里,我竟獵到了這樣一則軼事:受超現實主義影響,自學成才的美國裝置藝術家、實驗性先鋒藝術大師約瑟夫·康奈爾(Joseph Cornell),愛草間彌生愛得一時難以自拔。但常年畸形的母子關系令他情感脆弱、控制欲強、生性吝嗇,生活中十足一個流浪漢。時而受其才華吸引,時而對其脾性生厭,兩種情感長時間左右撕扯著草間。她忙碌,心煩,發誓不再見他。隔著電話,她說:“我已經對你感到厭倦了……沒事情不要隨便找我。” 電話那端的他卻是不依不饒的醋意:“是誰常常找你出去?” 那時的草間和達利感情曖昧。達利常在紐約豪華飯店請她喝酒。“達利想要見我的時候,都會叫勞斯萊斯來接我。你也應該要對你最心愛的情人表現一下啊。” 沒過多久,一輛豪華奔馳真的來到她和達利的約會處,不容商量,非接她回他長島窘迫的蝸居。
集藏的旅程奇妙詭異。因偶然入藏企鵝版《愛麗絲漫游奇境》,我走近草間彌生;因偶然發現草間彌生,我又返回達利。漫漫途程中究竟誰是起點?誰是終點?一個命運般不可抗拒的圓。一個黑洞般令人遐想無限的圓點。
夜深人靜。月色大好。想起蔣彝《牛津畫記》里那首“牛津月夜”:“寂寞深街數足音,清光入骨夜沉沉;多情應是牛津月,閑照雙雙古復今?!?盛夏夜的窗外,牛津樹影婆娑的沁涼里竟漾起一波淺淺的蟋蟀的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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