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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漫畫會舊址:追憶丁悚張光宇與中國漫畫的往事
在上海順昌路上海美專舊址背后有一片1925年建造的石庫門,1926年,隨著漫畫家丁悚搬入貝勒路(今黃陂南路)天祥里,“漫畫會”的招牌也就掛在了丁家門口,這一地址現在的門牌是黃陂南路847弄9號,租住著平常人家,然而90多年前,來往此處的是張光宇、葉淺予、王人美、周璇、聶耳、黃苗子等。
1926年漫畫會在這一地址的成立,標志著中國漫畫家第一次有組織地聯合起來。
今天,丁悚作為漫畫家丁聰之父被世人熟知。事實上,他是上海美專首任教務長,曾畫過眾多針砭時弊的諷刺漫畫、還擅長廣告美人畫。探究他與他的交友圈與生活,一段民國時期“海派”文化鮮活的細節清晰可見。

天祥里31號(今黃陂南路847弄9號)丁悚一家住所、漫畫會舊址
從上海永年路149弄入,弄口的過街樓下,有一個已經擺了30年的小小裁縫鋪子,弄口也成為了各種信息交流之地,弄堂里的家長里短、即將面臨的舊改,以及此處的過去。從他們口中得知,作家巴金、沈鈞儒、丁聰等都在這里住過,而且這里還有上海滑稽名家姚周的電臺。
但當問起丁悚(字慕琴,1891-1969)、張光宇(1900-1965)、葉淺予(1907-1995)以及“漫畫會”,人們卻知曉不多。丁悚是丁聰(1916—2009)之父,也是上海美專首任教務長,隨意翻開民國時期的老畫報和雜志,不少封面、插圖、漫畫都出自他的手筆。

丁悚一家在天祥里31號天井中所攝。
1926年,漫畫會成立的當天,上海《申報》在廣告版以顯著位置刊出《漫畫會成立》啟事:“漫畫會成立后,同人永久抱一致信仰。此誓。會員以姓氏筆畫為次:丁悚、王敦慶、胡旭光、張光宇、張振宇(即張正宇)、黃文農、葉淺予、魯少飛同啟。”

民國報紙上關于《漫畫會之成立》的啟示
該會初址為寧波路65號3樓,不久后,漫畫會的招牌也掛到了丁悚家(天祥里31號)的門口,當時丁悚的長子丁聰十歲,他時常跑到鄰居張光宇(天祥里19號,今永年路149弄54號)家里串門,看他畫畫,翻閱他購藏的外國畫冊及藝術品。

天祥里19號(今永年路149弄54號),張光宇和其父曾住此地,張光宇家的前門與丁悚家后門屬于同一條里弄。

張光宇像,1935-1936年,葉淺予攝影
丁悚和張光宇是漫畫會里年紀較長的兩位,當時都在英美煙草公司美術廣告室從事香煙牌畫及廣告設計繪制工作,職業穩定,工薪較高,住房寬敞,所以漫畫會的活動常在他們兩人家里進行,當今天重訪“漫畫會”,發現盡管門牌號分屬兩條路名,但在地理上張光宇家的前門與丁悚家后門屬于同一條里弄,相距最多30米;同一時間,葉淺予也住在天祥里的過街樓。一部中國近代漫畫發展的歷史似乎濃縮其中。

1930年代,漫畫會合影,右起:張光宇、丁悚、張正宇、王敦慶、黃文農、蔡輸丹、季小波、魯少飛、葉淺予、胡旭光、張眉孫。
黃陂南路847弄,見證中國漫畫的發展
在一部1990年代拍攝的紀錄片中,丁聰回到少年居住的地方,回憶說:
“過去我爺(父親)用樹杈弄了個‘丁’字釘在門上,邊上有一塊牌子,寫了‘漫畫會’三個字。‘漫畫會’三個老宋體是黃文農用白油漆寫的,上面還畫了一條龍。”
丁聰所描述的“龍”,應該是漫畫會的會徽“漫龍”,“漫龍”設計創意是由王敦慶提出,再由張正宇設計的。“漫龍”的設計,融匯了中國古代磚刻瓦當和肖形印藝術的特色,以渾厚的筆法塑造了一頭中國漫畫神龍,寓意光明和覺醒。

張正宇設計的漫畫會會徽“漫龍”
據藝術史學者黃可的考證,漫畫會中王敦慶學歷最高,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文系。專長英文外,兼長日文。除了漫畫創作外,又兼長創作小說等。他也是左聯的發起人之一。因其知識面超越漫畫會中其他成員,故有“漫畫會智囊”之譽。黃可曾在20世紀50年代拜訪王敦慶先生,通過他的講述得知:
“漫畫會的活動,不拘形式,也無固定日期。大致是:一般下午下班后,根據各人興趣和需要,可隨時到丁悚家,互通信息,交換對時局的看法,或交流發現什么漫畫題材,或討論漫畫的藝術功能和藝術表現規律,有時把正在創作中的漫畫稿帶來交換意見。而每逢星期天,則常常不約而同地來到丁悚家聚會。丁悚家也好客,還常招待吃飯。總之,友好、和諧、藝術磋商和學術探討的氣氛很濃。”
丁聰在這樣的氛圍熏陶下,后來也成長為漫畫家。當時大家都稱丁聰為‘小丁’,后來他發表漫畫時就用筆名“小丁”。

1930年代,丁聰與父母一起游園
不久后,張眉孫、蔡輸丹、陸志庠、曹涵美、萬籟鳴、陳秋草、方雪鴣、胡亞光、胡同光、徐進、沈逸千、黃士英、陳杜也、鄭光漢、陳浩雄、徐詠蓮、馮士英等人入會。

1927年,漫畫會籌備展覽會的信息。
到了1928年,上海漫畫會會刊《上海漫畫》出版,這被視為中國漫畫新的開端,此刊每期八開,四頁八面,四面為彩色印刷,內容由張光宇、張正宇、葉淺予、魯少飛、王敦慶等編輯,前后歷時兩年多,但因為編輯力量多半是業余的,一直處于人手不足的狀況。

1928年4月,《上海漫畫》創刊號
張光宇在出資支持《上海漫畫》出版一年之后,又在1929年底創辦了攝影圖片、美術作品與文學三者結合的綜合性雜志型畫報《時代畫報》,漫畫會決定在《上海漫畫》出版至1930年6月7日第110期時,合并到《時代畫報》雜志社,改周刊為《時代漫畫》月刊,張正宇、葉淺予、魯少飛作為編輯跟過去,參與《時代漫畫》編輯部工作,后又更名《時代》成為中國現代著名的畫報之一。

1929年,張光宇為《上海漫畫》第100期繪制封面的紀念特刊
雖然《上海漫畫》在現在看來存續時間不長,但在當時并不算短,且《上海漫畫》出刊期間,基本不用外稿,所發表的各種漫畫作品都是漫畫會成員所作,從刊物形式到所刊作品,均為當時漫畫雜志中的翹楚,成為中國早期最有影響力的漫畫雜志之一。在創刊時,雜志連續刊登了葉淺予創作的長篇漫畫《王先生》,這是我國當時最著名的連環漫畫。從《上海漫畫》首刊到《時代畫報》、《圖畫晨報》,這份刊物持續時間長達十年,社會影響巨大。

丁悚為《上海漫畫》所做的封面

“樂得便宜”連環漫畫《王先生》中的一組 葉淺予作
丁悚何以成為“文化界的孟嘗君”
據張樂平之子張慰軍此前對澎湃新聞介紹,年輕的張樂平也是漫畫會的常客。張樂平大約在1928年或1929年來到丁悚家。“他們家當時很熱鬧,丁悚先生被稱為‘文化界的孟嘗君’,不光是畫畫的人,話劇界、電影界、音樂界的人都到他們家去玩。”

周璇贈予丁悚女兒丁一英的照片
據說,除了張光宇、葉淺予等漫畫會中人,王人美、黎莉莉、周璇、金焰、聶耳、黃苗子等也是天祥里的常客。如果再要探究丁悚的交友,1934年9月,一份壽宴(丁悚43歲,夫人34歲)籌備的名單可得知其強大的朋友圈,在這份60余人的籌備名單還包括了報界的陳蝶仙、汪仲賢、毛子佩、唐大郎、馮夢云,戲曲界的蘇少卿、沈儉安、鄭子褒、薛筱卿,演藝明星江曼莉、高占非、高倩蘋、徐來、袁美云、嚴華等,電影公司導演周劍云、袁樹德、鄭正秋、鄭應時,冠生園老板冼冠生、明月歌舞社老板黎錦暉、社會名流陸小曼、翁瑞午等。借此,也可窺見當時上海文化界的生活。

一張透露當時文藝界交往的照片。
丁悚在1950年代的《大公報》回憶了三十余年前“天馬會”的義演,當時的劇目有江小鶼、陸小曼上演《汾河灣》,徐志摩、翁瑞午、陸小曼、江小鶼、張光宇、張正宇演出一堂《玉堂春》等。

“天馬會”義演節目單
“‘天馬’發起人之一丁悚,原來深嗜劇藝,這一回理該一顯身手,孰料此人竟患怯場病,多放藉詞推諉,不肯登場,同人以此例萬不可自破,主角戲不演,零碎角兒,無論如何終要湊一腳的,于是派他飾《玉堂春》里替醫生背藥箱的童兒,豈知臨時他還是不敢上場,在后臺大叫救命,結果由張正宇代勞解決。”

1955年的《大公報》,丁悚以“心今”為名講述當年演出趣事
雖然丁悚這段文字以“心今”為名發表,通過第三者的口吻講述演出趣事,其中能看到與上海美專關系密切的繪畫社團“天馬會”、以及各藝術門類之間的互通,當時之所以丁悚成為文化社交的中心人物,除了年紀較長外,丁悚之孫丁夏還提及了祖父早年在老北門昌泰當鋪當學徒的經歷,這讓他早早懂得了人情世故。但丁悚不結交官員和權貴,卻常提攜和鼓勵年輕人,丁悚夫婦也被年輕人稱為“寄爹”和“寄娘”,丁家的這種熱鬧場面,當時是聞名滬上的一道風景線,為很多人所向往,并且持續了很多年。

丁悚家留影
因為抗戰爆發,葉淺予、張仃、胡考、張樂平、陸志庠等投身“救亡漫畫宣傳隊”,赴前線以漫畫為武器,宣傳抗日。上海淪陷后,21歲的丁聰也拿著一個藤箱開始了漂泊之路,到成都、昆明、重慶、香港,直至1945年10月回到上海。后又因為辦《清明》雜志,又不得不在1947年逃往香港。新中國成立以后,主要生活在北京。

救亡漫畫宣傳隊,從前排戴眼鏡者起沿順時針方向:胡考、張仃、張樂平、葉淺予、梁白波、特偉、陸志庠、陶今也
張光宇也曾去往香港,后在1950年初回到北京,并參與創辦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今清華美院),他畫漫畫,搞木刻,作國畫,創作水彩、油畫、壁畫;也搞服裝設計、海報設計、裝幀設計、家具設計、舞臺美術與電影動畫設計,還搞火花、郵票設計,蔚為大觀,雅俗共賞,來源和出路都十分寬廣。但他最深入人心的作品是《大鬧天宮》。

張光宇最為人所知的藝術形象孫悟空.
但《大鬧天宮》似乎是張光宇人生的句點,該片上映3年后,張光宇因病溘然長逝,終年65歲,丁悚撰文紀念天祥里的鄰居和同行者。

丁悚悼念張光宇的文章
丁悚和上海美專
丁悚是上海美專(上海圖畫美術院)首任教務長,也是“天馬會”的發起人之一。為早期學院教育和社團做了積極的貢獻。

“天馬會”成員合影
在任教務長之前,丁悚和劉海粟同在周湘(周隱庵)處學畫,丁悚在《我們的老師周隱庵先生》一文中曾說,“周先生擅國畫金石兼善書法,詩詞也很好,西洋畫是半路出家,似不如國畫來得純善,間亦常為報章作諷刺畫,作風似豐子愷,而筆力造意皆勝豐而無不及。他的署名周湘兩字,并行橫寫,開現在各家簽西式名之先河。”

周湘
雖然上海美專在創辦的最初幾年還帶有傳習所性質,但土山灣畫館等已將西洋畫的教育理念帶到了上海,此后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在1910年代上海美專的課程設置已有理論教學、風景寫生了。在《美術》雜志中,刊登了不少當時任教務長的丁悚對人體寫生和野外寫生的教學研究。如今有不少照片記錄下美專學生戶外寫生課程,這些照片的拍攝者就是丁悚。

1918年春季上海圖畫美術學校第一、二年級學生在上海龍華地區“野外寫生”,丁悚攝。
在當時大批留學生歸國前,西洋畫在中國尚未普及的情況下,丁悚注重寫生的教學理念是超前的。尤其是1915年,上海美專雇了一個15歲的男孩,開始在課堂上畫人體模特兒。兩年后,在張園舉辦美專展覽會上有一個廳陳列了學生人體素描習作。這引得人們奔走相告,自此掀開了“模特兒風波”,這一風波在1926年達到了高潮,當時美專已搬至順昌路,在北洋軍閥孫傳芳的壓力下,法租界當局同意對裸體模特進行查禁,劉海粟同意取消裸體模特,直至孫敗亡后,上海美專重新引入裸體模特。

1920學年,上海美專教職員合影
除了重視寫生,丁悚在上海美專任職期間,還與張聿光、劉海粟主編美術自修書《鉛畫集》作為教材。《鉛畫集》從1915至1918共出了四集,每集12幅作品,是上海美專建院之初的重要教材,丁悚在其中刊有《繡閣芳姿》、《倚欄覓句》、《踏青》、《冬烘》等15幅作品,從名字中亦可見他對女性題材的擅長,與他后來所從事的商業美術和鴛鴦蝴蝶派漸漸熟絡有所聯系。

《鉛畫集》出版的廣告
丁悚也是上海美專西畫部和石膏寫生部的老師,還曾編寫了《新法人體畫圖解》,在學習高等藝術的同時,也注重實用美術的培養,更好地迎合時代趨勢。
在1919年《新青年》發表呂澂的《美術革命》和陳獨秀的回應《美術革命——答呂澂》前夕,丁悚已為上海美專主張的美術改良做了預備。

上海美專教室
然而,當上海美專先后易址十余次遷至順昌路,丁悚家也在1926年搬至幾步之遙的“天祥里”,原本以為兩者會發生更多的交集,但1927年,丁悚卻離開了,告別學校后,他加入英美煙草公司從事大眾美術的繪制,并轉向社會活動和報紙雜志編輯工作。

丁悚漫畫
但上海美專作為中國近代美術教育的巨大磁石總是無法回避的,“漫畫會”中,魯少飛、沈逸千、徐進、董天野、陶謀基、徐詠蓮等先后在1921至1931年間入學西畫專業;1933年9月黃士英入學研究所;汪子美和張士英均在1934年9月入學圖工科,1935年7月和1937年7月分別畢業。1936年10月開始,張光宇在上海美專任圖案老師。丁悚之子丁聰也曾在上海美專學過素描。

上海美專舊址三樓的木質樓梯。 徐明 圖
但與丁悚的前半生開藝術教育之先河、辦藝術社團、畫諷刺漫畫不同,丁悚后來被歸為“鴛鴦蝴蝶派”。有觀點認為,丁悚夫婦有6個子女(共11個孩子,5個早夭),為了家庭丁悚不得不放棄容易引起命運顛簸的漫畫理想,從事廣告和美人畫的創作。汪曾祺曾說:丁悚的畫,“筆意在國畫與漫畫之間,這樣的畫,現在似乎沒有了”。這也是丁悚繪畫的特別之處。

丁悚 繪 陳小翠 題《百美圖》之一

丁悚作品
1969年,丁悚去世,“漫畫會”的傳奇卻存在了時代的記憶中。但對丁悚、漫畫會、乃至天祥里的發掘卻獲得有關“海派”文化發生發展更鮮活的細節,我們看到了視覺文化、商業文化、都市文化在此匯聚,通過丁悚、張光宇等生活軌跡看到他們架上繪畫、報刊漫畫、書籍插圖、圖案設計、月歷廣告、攝影、電影均有創作,劇場、影院、看展、旅行、聽唱片等新生活方式也早早進入了他們的生活,但這應該還不是全部,在對“天祥里”的探訪和文獻資料的研究中,涌現出很多熟悉的名字,但對他們如何交錯的研究還是分散的。
與上海美專舊址一樣,此處的未來將如何保留過去的記憶,不免也讓人惦念。

黃陂南路847弄9號內部的樓梯

天祥里入口處

“天祥里”門口的文物保護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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