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頓圖書館（The Weston Library）

6月30日 星期二 牛津

悶熱。上午九點入寬街北側的“威斯頓圖書館”（The Weston Library）閱覽。此館建筑中心呈四方形，完成于1936年至1939年，可入藏五百萬冊典籍。對應于“舊館”（the Old Library）“飽蠹樓”而稱為“新館”（the New Library）的“威斯頓館”主要收藏原存于“飽蠹樓”及其南面巴洛克風的圖書館“拉德克利夫圓樓”（the Radcliffe Camera）等處的手抄與印刷典籍珍本。

下午兩點，在學院老餐廳看特為安排的館藏古書展。第一次可以親手觸摸翻看活過數百個歲月的老書籍和老書頁，恍然如在夢中。人間文字珍寶，牛津藏得太多太多。也許正因如此，牛津才展現出愿與人類慷慨分享的大氣度。其實，馬修·阿諾德當年早已精確揭示了牛津大氣度的本質：它所致力澆灌和培植的乃是牛津人不懈追求美與甜蜜的大情愫（this our sentiment for beauty and sweetness）。

眼界大開。記錄幾冊難忘的。

一、“搖籃本”（incunabula）。簡言之，一千五百年以前印刷的古籍統稱“搖籃本”。所觀之冊為1474年拉丁文大開本，每頁雙欄，每欄三十五到三十八行，每行容字母三十個前后。書頁天頭地腳書口留白甚寬，天頭二分之一欄寬，書口欄寬，地腳二分之一欄寬。紅藍兩色手繪底襯淺棕色圖案的首字母，每段文字起首空白處均標以紅藍兩色提示符。有趣的是，見書口三四處留下書蟲啃噬的勻整小洞，洞深達二十余張書頁厚。五百四十余年后，顏色的鮮麗依然醒目。

二、1551年印制的一冊大開本。其硬封內里用印刷商舊拉丁文書籍廢棄殘頁糊制，節省成本兼廢物利用。看來四百多年前，也許更早，已有了“回收”的實踐。

三、1552年拉法對照版《新約》。大開本。厚近三分之一寸的棕色木板封面封底上，燙金壓印浮凸圖案，圖案占據幾乎整版面。木板硬封右側上下，嵌有兩枚黑色硬鐵片環扣，用以鎖書。此冊美艷，卻厚重得只能置于書桌才翻閱得動。

四、1613年版英語欽定本《圣經》（The King James Bible）。對開本。四角包銅、中鑲嵌豎菱形銅飾棕色木板封面封底，極厚重。欽定本《圣經》初版一刷于1611年，此印應為初版二刷，因兩刷無差異。倫敦王室印刷商Robert Barker承印。書頁不印頁碼。正文前附多頁自亞當、夏娃始人物譜系圖。亞當、夏娃受蛇誘惑墮入原罪及死亡一圖，細節生動令人過目難忘。書頁版式迷人，每頁雙欄，每欄單線框，框內文字七十二行。左欄左側和右欄右側各留二分之一寸寬的邊注欄。每章除章首段落內容提示以羅馬字體印刷外，經文正文均以哥特式花體大字印出。章首，飾以書頁天頭裝飾圖（head-piece）。花飾首字母幅寬，達五到十一行文字之譜。耐心翻閱，欣喜發現《詩篇》（Psalms）一卷竟可集中欣賞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中的絕大部分。此版一出，即執英國宗教界與文學界之牛耳。其霸主地位直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才為牛津、劍橋聯合出版的《新英語圣經》所撼動（The New English Bible，《新約》，1961年；《舊約》，1970年；舊約新約合訂本，1970年）。史家麥考萊對英語欽定本《圣經》評價頗高，他這樣稱贊說：“假如我們語言寫出的所有其他東西都將消亡，單單憑借這一部（英語欽定本《圣經》）就足以淋漓盡致地展示出英語全部的美和力量。”（If everything else in our language should perish [it] would alone suffice to show the whole extent of its beauty and power.）

五、1613年版《希伯來文圣經》。硬牛皮包棕色木板書封。六格竹節書脊。書脊第二格燙金印拉丁文書名 Biblia Hebraica；第四格燙金印拉丁文藏者標識 Librariae Montani，及卷數I；其余諸格壓印橫菱形暗花圖案。正文部分，上排拉丁文下排希伯來文，逐行對照。卷中每章第一個詞前（右側）綴以類首字母花飾圖案，圖案幅寬七行文字（拉 ／ 希）上下。

六、一冊書的內封上，哲學家約翰·洛克留下漂亮瀟灑的簽字。

洛克簽名

七、詩人柯勒律治在斯賓諾莎拉丁文《書信集·II》（Epistola II）第453頁留下英文邊批和附貼于此頁腳注下的五行英文批注。

八、1706年出版的大開本拉丁文《葬儀一覽》。翻到一頁整幅版面的插圖，插圖畫的是一座高拱的墓丘。墓丘表面爬滿野花野草；丘頂長出葉子不太茂盛的兩株矮樹。向上掀起畫著丘前石質基座正中墓碑的半活頁，眼前竟出現了長長的墓穴和墓穴內八具由外向里一字排去的木乃伊樣的尸體。透視立體。原來，十八世紀初就有了所謂的“立體書”（pop-up book）。

九、1734年倫敦C. Ackers印制，從阿拉伯文譯成英文并加評注的《古蘭經》。正文前有George Sale 洋洋灑灑長導言一篇。書名頁，分三行朱墨雙色印：The KORAN / Commonly called / The Alcoran of MOHAMMED。

欣賞過這些驚艷珍品，書癮再被勾起。逛Blackwell書店珍本部，購書三種：

一、John Milton，Paradise Lost，Golden Cockerel Press，1937年初版。對開本。“金小雄雞書坊”此版的彌爾頓《失樂園》僅印兩百冊，其中一百九十五冊用白徹勒手工紙（Batchelor handmade paper）印，此冊編號一百三十六。白徹勒手工紙是以十九世紀七十年代英國肯特造紙商Joseph Batchelor的名字命名的。此手工紙是英國十九世紀后半葉至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紙中精品。其原材料使用的是破碎布料。經白徹勒的特殊工序，出來的成品古意盎然，紙質厚韌，既宜印刷也宜書寫，可依需求加各式復雜的水印圖案，抗氧化性強，耐保存。“凱爾姆斯哥特書坊”、“金小雄雞書坊”等追求品質和品味的個人書坊多青睞此紙。獵得的此冊，朱墨雙色印Robert Gibbings設計的木刻美術字裝飾書名頁；Mary Groom三十八幅木刻文中插圖和正文天頭裝飾圖（head-pieces），毛邊。正文三百八十頁。原二分之一黑色豬皮包大理石紋布面精裝。竹節書脊的凸欄燙金。依照“金小雄雞書坊”1930年出版的春季書訊預告，原出版設想是，此冊由Robert Gibbings獨立設計全部插圖，其藝術風格類似該社Eric Gill設計的《四福音書》（Four Gospels）和《坎特伯雷故事集》（Canterbury Tales）。成書時卻改用了Mary Groom的木刻插圖。Gibbings僅提供了一幅簡潔到極致卻又力道沛然的書名頁設計。雖有人認為Mary Groom的插圖風格與文字版式并非水乳交融，但從手頭的成書看，藝術效果毫不遜色。當年，“金小雄雞書坊”主人Christopher Sandford放言：“此書的版式印刷堪稱完美，禁得起任何印書大家對它品頭論足。”

二、The Homeric Hymn to Aphrodite，（古希臘）佚名：《獻給阿芙洛狄特的荷馬體贊美詩》，Golden Cockerel Press，1948年初版。小對開本。“金小雄雞書坊”此版為劍橋大學國王學院院士、詩人、古典語文學家F. L. Lucas英譯。毛邊。圖文注釋共三十六頁，每頁上半面英文，下半面希臘文。此版朱墨雙色，僅印七百五十冊，其中編號一至一百為特裝本。此冊編號七百三十三。Mark Severin獨立完成木刻插圖十三幅及書名頁等其他裝飾圖十一幅。原四分之一白色羊皮（parchment）包深綠色布面精裝。綠色布面的封面正中，燙金印Severin設計的頗令人回味的圖案：一裸女，立于豎起的一片巨型蚌殼中，雙手自頭后撩起飄逸長發。Severin的情色藏書票名氣頗大，可惜我對搜集藏書票從未燃起興趣。今得此冊，亦可順帶領略此公的情色想象力，知足矣。

Gertrude Hermes著作木刻圖

三、Gertrude Hermes，BEING ILLUSTRATIONS TO SELBORNE，Wales: Gwasg Gregynog LTD，1988年初版。對開本。毛邊。此版僅印兩百四十冊，其中編號I-XXV，用澤卡爾仿人工紙（Zerkall mould-made paper）印。澤卡爾（Zerkall）是十六世紀德國迪倫南部鄉間最早的一個造紙坊。1903年，瑞士裔工程師Gustav Renker將其買下并擴大改造成現代造紙廠。它用機械滾筒式模具模擬手工制紙原理，制成的紙張，質感與手工紙比幾可亂真，四邊皆毛，可加水印，且紙的紋路多變，或縱橫交錯或呈漣漪狀，纖維的韌性增強，紙張耐用。二十世紀上半葉，被稱為“澤卡爾仿人工紙”的這種紙張，因質地精良，一時頗為流行。這一名稱甚至成了“優質紙”（fine paper）的代名詞。此版，全皮裝二十五冊；編號一至兩百為四分之一布面包褐色、白色相間花飾紙板精裝，書脊燙金，自上而下印畫家名Gertrude Hermes，書名Selborne。所購此冊編號二十八；編號二百零一至二百一十五，散頁未裝。正文三十頁。六幅整頁版面的木刻圖。Hermes的木刻原是“Gregynog書坊”計劃為紀念懷特《色耳彭自然史》出版兩百周年的新版所設計。雄心勃勃的新版因故未出。殊為可惜。命運多舛的英國天才女雕塑家、木刻家赫梅絲1983年辭世，這六幅構圖精妙的杰作遂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