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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潛與毛澤東詩詞英譯:“最壞的還是官方譯本”

葉君健先生的遺物,拍賣過三四回,我都是過后很久,才偶然聽到消息。他保存的趙樸初手札一通、書法五幀,——條幅《題萬松圖詩》上,有“君健苑茵同志兩正”的款識,而苑茵正是葉夫人的名字,還有兩紙茅盾瘦金體書札,皆因巨額交易,成為一時話題。但我比較有興趣的,是在近兩年前,一批流拍的藏品中,出現(xiàn)的朱光潛、趙樸初、楊憲益和錢鍾書等人就毛澤東詩詞英譯本修改話題,或者寫給葉先生,或者寫給袁水拍的詩稿、函件和意見書。
從有限的展示中,看得出這批文件,中英文間雜,長短不一,有六十五頁之多。說不清怎么回事,中間的朱光潛手稿,只有短短兩頁,字跡規(guī)矩整潔,用藍墨水鋼筆小字,寫在二十六行紅色橫格信紙上,是早先常見的那種普通書寫紙。第一頁右上角,有一個小的編號“22”,說明是材料的第二十二頁。每頁紙面左下端,用紅色六號宋體字,統(tǒng)一印有“北京制本廠印制73.7(1268)”字樣。稿子頂頭一行,居中是標(biāo)題“七律二首 送瘟神”,下面緊挨著一段
話:“這篇詩在毛主席詩詞中是比較難懂的。主題是新舊對比,舊(原稿如此)世界必然要代替舊世界,瘟神在新世界里無立足之地。抓住這個主題,有些難點就可迎刃而解。”
此文有頭無尾,段落也不全,光靠片言只語,只能大概推斷,是對兩首七律的分析和對個別詞句譯法的批評。比如,文中能看見“l(fā)ittle creature 譯‘小蟲’太含混”和“……譯為men wasted away 不妥”等句子。此外,是否還有其他意見,單以拍賣信息為據(jù),實難窺斑見豹。
不過手稿倒讓我想起與之相關(guān)的另外兩封信。七十年代末,朱光潛和許淵沖通信,說:“尊譯《毛主席詩詞》久已讀過,后來陸續(xù)收到《毛主席詩詞》譯文不下四五種,較之尊譯均有遜色,問題大半出在對原文的理解和對外文的掌握,最壞的還是官方譯本”(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此處“官方譯本”,即一九七六年版英譯《毛澤東詩詞》(MAO TSE-TUNG POEMS)。而在一九七八年一月八日的另一封信里,朱光潛則詳述了被動卷入是非的前因后果:
毛主席詩詞的外文譯文確實表達不出原作的精神風(fēng)韻,特別是早期發(fā)表的。其原因不外兩種:一是根本沒有讀懂原詩,一是外語表達能力不夠。“四人幫”橫行時文化部的袁水拍曾奔走京滬粵漢各校,說是征求修改譯文的意見,在北大開過三四次座談會。我們提的意見不少,還試著改譯了數(shù)首,聽說全國提的意見不下數(shù)千條。不料后來印行新版后,我們的意見一條也沒有采納,當(dāng)時大家甚為氣憤,后來才知道這全是一個圈套,袁水拍的目的是討好江青,要刪去“我失驕楊”的注釋,因而把外文譯本的注釋全都刪去,作廣泛征求意見的姿態(tài),是蒙混群眾的視聽。當(dāng)時在京的幾位朋友曾寫了一諷刺詩,其中有譏袁水拍為胡笳十八拍的(袁曾寫過八十封討好江青的信),我當(dāng)時也戲和了一首:“琵琶遮面不遮羞,樹倒猢猻墮濁流。不注驕楊該萬死,雷轟碣石解千愁!”
信寫得有些情緒化,可不乏學(xué)術(shù)見解,也有對時事的針砭,是有趣味的掌故。但畢竟人在外圍,雖有牽涉,卻昧于全局,其論與真相,尚有一定距離。
記得一九九六年夏天,在車公莊中里寓所,我?guī)腿~先生打下手編文集,選出他的《毛澤東詩詞的翻譯——一段回憶》,才頭一次得知,主席的詩詞翻譯,他乃是組織者。他說:“……遠如南美的巴拉圭和地中海一角的希臘,都有毛澤東詩詞的譯本。這些譯本,絕大部分是根據(jù)北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英譯本轉(zhuǎn)譯的。這個譯本的完成,我從始至終都參加了。”

按葉先生的說法,一九五七年一月,《詩刊》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沁園春年?長沙》等十八首詩詞后,他因為主編英文《中國文學(xué)》,就請專家安德魯?博伊德譯出,在一九五八年第三期刊發(fā)。同年,外文出版社用已有譯稿,加上戴乃迭譯《蝶戀花?答李淑一》以及周振甫注釋和臧克家講解,出版《毛澤東詩詞十九首》(MAO TSE-TUNG NINETEEN POEMS)。不久,袁水拍化名“酒泉”,在《文藝報》發(fā)表《在河北廳里》,評點理解問題和翻譯錯誤,說“只是希望譯文盡善盡美,以便滿足世界廣大讀者的要求,并且鑒于這是我國自己出版的譯本,很可能被英語國家以外其他各國作為根據(jù),以譯成他種文字,也就更加熱切地期望這個譯本能夠進一步達到信、達、美的要求了”(一九六〇年第二十二期)。考慮到作者中宣部文藝處處長的身份,葉先生遂向領(lǐng)導(dǎo)建議,由袁水拍主管,加上喬冠華、錢鍾書和他三人,成立“毛主席詩詞英譯定稿小組”。他說:“袁作為組長,自然對原作的解釋具有最后的發(fā)言權(quán),但喬冠華對原作的解釋也起很重要的作用。錢鍾書和我主要是做翻譯和譯文的潤色工作。”
一九六二年五月,《人民文學(xué)》也發(fā)表了《清平樂?蔣桂戰(zhàn)爭》等六首詞,定稿小組隨即合譯出來。次年十二月,三十七首版《毛主席詩詞》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印行,新增《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等十首未刊七律。為修訂舊稿、增加新譯,小組成員新增了趙樸初,又請專家蘇爾?艾德勒協(xié)助潤飾譯文。葉先生記得,“這十首新詩詞,于一九六五年夏天初步完成翻譯工作。袁通過中宣部將新譯文及過去的舊譯,一并發(fā)往國內(nèi)幾個重要省市宣傳部,轉(zhuǎn)各有關(guān)大學(xué)的英語教授征求意見。小組根據(jù)回來的意見,對這十首新詩詞最后做出英譯定稿,于一九六六年在《中國文學(xué)》五月號上發(fā)表”。本來接著是修訂一九五八年版譯文,可隨著“文革”到來,“閻王殿”中宣部率先垮臺,身為“判官”之屬的袁水拍在劫難逃,發(fā)配至賀蘭山“牧驢”,葉先生也被“專政”,錢鍾書夫婦則下放河南,原計劃無疾而終。但是,此時的毛澤東著作外文版發(fā)行卻達到高潮。一九六六年的統(tǒng)計說:“到今年第四季度及明年上半年,主席著作各種外文版的出版量,將達到建國十七年來出版總額的三分之二以上。”是年十月二十九日,根據(jù)康生和劉寧一指示精神,外文局決定“集中力量爭取在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兩年內(nèi),在國內(nèi)出齊主席四卷《選集》的十二種外文版;《軍事文選》的七種外文版;《語錄》的十三種外文版。……主席各種著作單行本、《選讀》甲種本、《詩詞》等外文版,亦當(dāng)爭取盡早出版,以應(yīng)急需”(《毛主席著作外文版翻譯出版規(guī)劃五人小組關(guān)于加強毛主席著作外文版翻譯出版工作的規(guī)劃》)。
一九七四年秋,袁水拍復(fù)職后,初次見到葉先生,就商討召集錢鍾書等人恢復(fù)工作。楊絳在《我們仨》里說,袁水拍十一月來訪,稱“江青同志說的,‘五人小組’并未解散,鍾書同志應(yīng)當(dāng)把工作做完”。她以為周總理是小組領(lǐng)導(dǎo),“只覺得江青‘抓尖兒賣乖’,搶著來領(lǐng)導(dǎo)這項工作”,但事后才明白,幕后決策者其實是江青。她還讓袁水拍傳話來,說“鍾書同志可以住到釣魚臺去,楊絳同志也可以去住著,照顧鍾書同志”,云云(頁一五一至一五二)。錢鍾書等幾位很快定稿結(jié)束,袁水拍和葉先生就于一九七五年初,前往全國各地,同大學(xué)外語系師生座談。當(dāng)在此期間,朱光潛應(yīng)命撰寫了意見書。隨后,譯文終于改定,由袁水拍交上級審核,于一九七六年五月出版。
葉先生還附言,因為注釋“極為復(fù)雜、細致和敏感”,一度左右為難。最后由喬冠華提議,決定“除原作者自己的注釋外,我們所做的注釋一律撤銷。所以我們最后出版的毛澤東詩詞譯本,沒有譯者的注釋”。他認為,“也許這是美中不足,但當(dāng)時我們的考慮是慎重的”。
盡管處心積慮,還是難免招惹物議,催生了引發(fā)朱光潛唱和的諷刺詩,即荒蕪《紙壁齋集》中“長安雜詠(十七首)”之一:
胡笳拍盡水悠悠,一唱山歌兩淚流。
今日萯陽宮畔路,御溝紅葉總生愁。
此詩還有二注釋,一說“蔡琰有《胡笳十八拍》”,另一說“萯音倍。嫪毐亂后,幽禁莊襄太后之處,借指端王府江辦”;而其后一首,則矛頭直指喬冠華:
河?xùn)|大廈擺瓊筵,既定方針?biāo)暮鳌?/span>
莫怨東窗輸一著,君家上轎已多年。
但局外人不清楚,為何喬袁二人,忽然成了江青的紅人。這個費解的謎團,直到夏衍書信公開,才得以拆開。夏衍一九七七年致信蘇州醫(yī)學(xué)專家李灝,說:
……事有湊巧,正是今日體育館有一個“長子”的斗爭會(七千人),看來,他的政治生命是完結(jié)了。
同時,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可能對您是很不愉快的消息,即曾在您家住過的袁水拍,也正在文化部內(nèi)部斗爭中,他是七二、三年向江妖寫了“悔過”和“效忠”信,而青云直上的,這次從“四人幫”中的江、張、姚處抄出他的密信二十余封,主要是他當(dāng)了江妖的文化界的密探,寫的都是文化界、文藝界的老干部的黑材料并“言行報告”,現(xiàn)在雖尚未隔離,但民憤甚大,看來也不會有好下場了。這兩個人,都是我的舊友,對于“長子”,我一直認為是一個“才子”,而對袁,我一直認為是“書蟲”,甚至是“書呆子”,但居然在目前的這種特殊情況下,發(fā)生這種可悲、可恥的結(jié)果,可嘆,可嘆!
夏衍所言“長子”,亦即喬冠華;而談到以《馬凡陀的山歌》名世的袁水拍,他在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九日致姜德明信中,則說:
……其實馬凡陀不是搭錯了末班車,而是老實過了頭,根本不懂得所謂政治行情和人情世故,六五年春我離開文化部時曾勸過他,要他還是回本行,寫他的山歌,而他不僅聽不進去,而且面有慍色,以為我反對他當(dāng)“官”,他不懂得在那個時刻“積極”一番,從此就當(dāng)上了過河卒子,可嘆也!
諷刺的是,夏衍在文化部副部長任上倒臺,而袁水拍在一九七六年初得到重用,就任的也正是同一職位,只不過沒做幾個月,就又倒了霉。
也是因緣際會,新編《朱光潛全集》前幾部剛出,我就在增補部分,查到了《對英譯毛主席詩詞的修改意見》全稿。粗略比對一下,除若干詞句出入,它和葉先生家的兩頁手稿,應(yīng)是同一篇東西。朱光潛對不妥的地方,商榷之余也拿出了訂正意見,甚至還改譯了《送瘟神 二首》之“其二”,和《七律 和郭沫若同志》等篇。可惜“明珠暗投”,好心不得好報,也難怪他不能不遷怒于主事者。
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摘自《閱人應(yīng)似閱書多》(趙武平著,三聯(lián)書店,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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