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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人以漁可還行|守望隱形的漁業
在海南省府海口的西海岸,火車站、政務中心和密集樓盤周邊,隱藏著這個港口城市剩余唯二的漁村之一——榮山寮。午夜一兩點,榮山寮的漁民已啟程出海。一艘約8米的玻璃鋼船,在海中顛搖約半小時,抵達2-3海里外的海域。漁民依循潮汐漲落的規律——俗稱“流水”——每十日為一周期下網撈魚。眼下這輪“流水”已近尾聲,他們要把最后四張定置浮網收回來。

海口榮山寮,泊靠在岸邊的小型漁船,這是當地村民最重要的作業工具。本文圖片均為 陳明智圖
7點多的城市剛醒來,榮山寮的十來艘船已回港,散落著泊在岸邊。魚婆們或涉水、或順著簡陋的碼頭,將沉甸甸的、拌著冰的新鮮漁獲從船上扛下,分揀、過稱、記賬,一氣呵成,隨后麻利地裝車離去。收拾妥當、從船上下來的漁夫們,三五成群來到村頭的茶店,有滋有味地就著幾句閑話下茶,緩解出海的疲勞和緊張。

海口榮山寮,午后歸來的小船,魚婆們正將鮮魚搬運上岸。
與引發熱議的紀錄片《Seaspiracy》中極力譴責的大型工業化捕撈不太一樣,在中國、東南亞、南亞,甚至南美洲、非洲的許多國家和地區,市場上的野生海鮮其實是這些分散的“小型漁業”從業者提供的。他們也被稱為“生計漁民”。


臨高近海的漁民正在進行定置網作業。
海水漲退潮間隙在灘涂上挖螺的漁婆、海邊拉網的漁夫、駕著小船出海捕魚的夫妻、河口濕地下網捕魚的漁民..,都可算是小型漁業從業人員。聯合國糧農組織(FAO)試圖將其描述為“采用勞動密集型捕撈、加工和分銷技術,利用海洋和內陸水域漁業資源的一種漁業形態”,并鄭重提醒:考慮到它的復雜性和動態變化,不適合對小型漁業制定全球普適的定義。
中國尚未有對“小型漁業”的官方定義。我們試著將其定義為“利用船長小于12米或略長于12米的漁船進行近岸捕撈作業的生計型漁業”,其中有以維持自我消費為主的,也有少量向市場出售的。據2020年的統計,全中國小型漁船數量接近30萬艘,占全國漁船總數的79%;全球范圍內,估計約有2億人依賴小型漁業及其產業鏈為生。

萬寧港北港,凌晨兩點,碼頭的女工在連夜處理漁獲。在捕撈旺季,她們通常連續工作到通宵。
從這些數據中,可窺見小型漁業是怎樣一個“大體量”。它或許是傳統的,但龐大的基數,以及近海便利性帶來的高頻次生產,讓小型漁業貢獻了全球一半以上的野生海鮮。不起眼的小型漁業,對水產品的穩定供應、漁業資源的可持續利用、水生生態環境實際有著直接和深遠的影響。
但近些年來,這些小型漁業漁民和社群,正面對前所未有的變化。
海岸幾公里外的海面上,大型拖網漁船日夜不休,把這片海域犁過幾遍,剩下的讓漁民能捕的魚越來越少、越來越小。過去出海一天能撈到的漁獲量,現在在海上折騰三五天都達不到。除了量,品種組成也有很大變化——以前又大又肥的馬鮫魚,現在越來越少。
瓊州海峽一帶的漁民換上網目更小的漁網。哪怕捕上小魚、小蝦,也能換成維持一天生活的收入。但過小的網眼會對幼魚造成極大傷害,從而又會影響到魚群的生長繁衍。十月,正是竹莢魚的時節,一網下去,收上來的魚卻半數未達最小可捕的標準。

定置網沒有選擇性,捕撈上的漁貨小而雜。
日益稀少的漁業資源也不斷分裂漁民社群。漁民之間多了口角,少了默契與信任,沒了祭祀儀典,多了冷漠與嫌隙。與此同時,被迫“失業”的漁民只能離開村子,到城里尋找新的機會。青壯年的流失讓漁村逐步失去活力,漁村內的文化傳承與延續開始斷裂。
三亞的南邊海社區,是三亞疍家漁民的主要聚集區,有一萬多人的規模。2018年,為順應國際旅游島建設和城市發展的訴求,三亞天涯區啟動南邊海漁村改造項目。碼頭搬遷,漁民上岸,漁船集中銷毀。
在南邊海的舊碼頭上,有一對老漁民夫婦在找他們的船。他們說,一輩子了,從出生到結婚、到小孩出生、長大,基本一生都在船上度過,船就是他們的家,老來沒想到是這樣告別。他拿出手機,讓我給他們和身后的船拍張合影,之前從沒拍過照,現在沒了,怪舍不得。
這些過去在水上生活了幾十年的漁民,只能重新學習在陸地上適應新的生活方式,掌握新的謀生技能。這對他們來說,并不容易。疍家社區傳承下來的疍歌,到了年輕這一代,更沒有人唱了。

臨高碉樓,這位修補漁網的阿婆已年過八十。開海前夕,全村男女老少,都投入到這項工作中。而弄一張網只有七塊錢。
另一方面,沿海伏季休漁的日子越來越長。每年四五月到八九月,是海中生物繁衍生息的重要階段,各地實行休漁期,大部分漁船禁止出海捕魚,這相當于給沿海三百多萬漁民放了至少三個月“長假”。“放假”期間,這些漁民要打幾份臨工養家糊口。
這些小型漁民,雖是漁業資源“過度捕撈”的制造者之一,但也是受害者。“無魚可捕”的警鐘敲響,感受到切膚之痛的,正是這三百多萬漁民及他們的家庭。過去幾十年,人類一直試圖解決漁業資源的困境,解決漁民生計、經濟發展跟生態保護之間的矛盾。時至今日,似乎沒找到一個完美破局的方法。但解鈴還須系鈴人,漁民群體才是與漁業資源關聯最密切的一群人,他們怎么理解和應對漁業資源變化,是找到內在改變動力的關鍵。

臨高昌拱,一位婦女在修補自家的漁網,這是吃飯的家伙。漁民在捕撈作業之外,大部分時間要用來維護好自家十幾網漁網。
過去的解決方案和措施,大多僅從外部視角出發,要求漁民應該怎樣,不應怎樣。但這些措施和方案,可能跟漁民的內驅機制不合,或跟對漁民承受的生計壓力和職業尊嚴欠缺考慮。
2020年海南省出臺的《關于加快推動休閑漁業試點促進休閑漁業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中,將休閑漁船定義為:“休閑漁船是指主要從事水上垂釣、體驗式捕撈等休閑漁業活動,在農業農村部門登記并取得休閑漁業捕撈許可證的機動漁業船舶。省級農業農村部門制定本省休閑漁船船型標準,休閑漁船船長應大于24米。”休閑漁船船長應大于24米,這條規定卡死了省內絕大多數漁船的轉型之路。要知道,海南全省的小型漁船(指12米以下)接近2萬艘,占到全省漁船總數的78%。在海洋資源日漸枯竭的當下,缺乏技術、設備的小型漁民在工業化捕撈面前毫無優勢。對轉型需求更迫切的,正是這些被攔在“船長應大于24米”紅線以外的人。

海口榮山寮,魚婆正在分揀船上的魚獲,這些魚獲已有了買家,馬上會被送到當地市場銷售。
縱觀近年來國內漁村建設,大力發展休閑漁業、人工魚礁建設和濱海旅游開發,包括政策配套、基礎設施建設、資金引流等舉措,但這些不是漁業轉型最關鍵的因素。
從長遠看,漁業轉型、鄉村振興需要人的心態轉變和能力升級。構建一個以人為本的動力系統。許多被視為“典范”的休閑漁村,實際村里已沒有漁民,丟失了在地的漁業文化,這樣的轉型模式缺乏可持續性。一些漁村的建設,只是參考了所謂典范漁村,照貓畫虎地在村里擺上漁船漁網、搞搞休閑垂釣、把房屋墻面畫上海洋元素,或仿照國外休閑碼頭的經驗大興土木,大力發展餐飲、酒吧,而忽略了與在地村民的生活、生產、文化相結合。那只是虛構了一個大眾臆想中的漁村。這樣缺少靈魂的漁村,只會將轉型帶入低端化、同質化的困境,淪為資本投機的犧牲品。

儋州海頭,當地返鄉青年建立了鄉村圖書館,為漁村孩子們提供更好的課后閱讀空間。
臺灣、日本和韓國等地曾大力發展漁業社區內生力量,把漁民培養成生態導游和美食料理大師,開發體驗式鄉土旅游。 這些成功經驗也啟發今天活躍在中國沿海漁村的返鄉青年,他們有的從建造公益 “鄉村圖書館”入手,有的為漁村小學打造足球隊、開設自然課堂,還有的醞釀著恢復濱海濕地、古鹽田等途徑探索漁村振興的道路。
這些實踐者正力圖回答:傳統漁民有沒有可能找到一條新的出路?怎樣的技能培訓、創業孵化才能真正提高漁民轉型的成功概率?如何有效地引導當地人挖掘漁村特有的人文特色、自然景觀和生活習俗?......
2022年被聯合國指定為“國際手工漁業和水產養殖年”(IYAFA 2022)。國際上普遍認為:建立合理的社區協作機制,讓漁民參與進來,才能更好地實現小型漁業的轉型與可持續發展。中國傳統漁民的內生力量如何能被激發和拓展,值得更多人關注和努力。
(作者陳明智系海南智漁可持續科技發展研究中心“讓漁回家”項目負責人。本文英文版首發于Sixth T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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