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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少女被網上十萬人“死亡威脅”,法國年輕人逐漸暴力?
原創 李卷 液態青年
作者|李卷
“他們需要知道自己應當承擔公民責任,而不是一直表現得像個巨嬰。”
“撕爛米拉的臉,讓她的尸體在樹林里腐爛!”
這是一名23歲的法國女孩N'Aissata C.,發給另外一位16歲女孩米拉的郵件內容。
不止如此,“炸死她”、“用石頭砸死她”、“斬首”、“分尸”,類似的血腥的P圖塞滿了米拉的私信和郵件。米拉遭遇的,是數十萬人掀起的線上屠殺。
今年7月7日,因為上述言論,心理學專業學生N'Aissata C.被判入有期徒刑緩刑六個月。那一天,和N'Aissata C.一起出現在巴黎刑事法庭10號庭的被告還有12人,除一人29歲外,其他人和N'Aissata C.處于一個年齡段:18歲到23歲。
他們共同的罪名,是網絡暴力,是針對米拉發出的“死亡威脅”。
但法庭上的他們,像是被叫到校長辦公室的高中生。面對法官的質問,有人神色怯懦,更多人表現得滿不在乎。
“我和他人一樣不完美,會犯錯,會后悔,我當時很愚蠢。”
“我只是發了條私信,哪知道她會打開看。”
“米拉有她的言論自由,我也有我的。”
最終,法庭判決,13名被告中有11人被定罪,被判處4到6個月有期徒刑緩期執行,由于他們都沒有前科,實際上并不用入獄,此外,每人罰款1500歐元,支付1000歐元法律費用。
但這場網絡屠殺引起的風暴遠遠沒有平息,米拉的個人信息早被泄露出來,由于擔心被報復,她不得不退學,她的余生可能都要在警察保護下度過。
即便審判米拉案的法官,面對法國媒體,也會發出這樣的疑問:“我們的青年為什么變得如此暴力?”

7月3日,米拉出席最后一次審判。圖片:france inter
01
褻瀆神靈不違法,威脅個人違法
事情發生時,米拉只有16歲,一頭紫發,還在念高中。她喜歡唱歌和化妝,有時會在instagram上開直播跟大家聊天。
2020年1月18日,她像往常一樣開了instagram直播,和大家聊起自己作為一名同性戀的感情生活。觀眾中一個自稱是穆斯林的男人一直在留言性騷擾她,另一個看直播的女孩提到她認為“北非男人不是太好”,米拉回應道:“他們也不是我的取向。”
這時候,留言的男人突然大罵“骯臟的蕾絲邊”、“骯臟的妓女”、“惡心的種族主義者”……大量侮辱米拉的言論占據了屏幕。
然后這場普通的直播突然轉向了宗教問題。米拉憤怒地回應這個人:“我討厭宗教。你的經典只教人去仇恨,你的宗教就是坨X……我不是種族主義者,因為討厭一個宗教根本不是種族主義。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說,我有這個權利。你的宗教就是坨X,你的神就是個傻X。謝謝,再見!”
雖然這條視頻只保留24小時可見,但被錄制了下來,截取出的40秒,在Twitter和Snapchat上瘋狂傳播,米拉的Instagram消息爆炸了,每分鐘超過200條純粹的仇恨信息涌進來,威脅要“燒死她”、“活埋她”,因為她“褻瀆神明”而要“奸殺她”。
更可怕的是,有人泄露了米拉的個人信息,米拉的住所、學校都被曝光。
社交網絡上,人們分成了#我是米拉 和#我不是米拉 兩派。
支持米拉的人認為,法國是世俗社會,人們有權利對宗教和政治做出自己的批評,盡管言辭粗魯,米拉攻擊的是宗教,而不是信徒。
反對她的人則指出,瀆神傷害了伊斯蘭教信徒的感情,盡管米拉辱罵的是非人類,但她的言語中透露出的是對穆斯林的怨恨。
兩派誰都不能在交鋒中壓過對方。但無論如何,承受網絡怨氣的只有米拉一人。

米拉引起爭議的視頻截圖。圖片:france inter
米拉似乎想要翻頁,卻又不后悔,繼續捍衛“褻瀆的權利”。她通過《解放報》為自己進行了辯護:“我和他們(種族主義者)不一樣,我沒有侮辱任何人,也沒有威脅任何人,也沒有呼吁任何人使用暴力。我所做的是褻瀆,是對宗教的普遍批評,僅此而已。”
地方法院很快開啟了兩項調查。在對米拉是否“散播仇恨言論”上,法院認為她“是在發表對宗教的看法,而不是鼓動暴力”,沒有構成犯罪,相反那些死亡威脅她的人才真正涉及到犯罪,應該對此進行詳細調查。
米拉事件發生后的幾個月里,已經有兩名年輕人因為發布死亡威脅言論、非法散播個人信息被判刑入獄。其中一名23歲的男性向米拉發送了死亡威脅視頻,他拿著刀模仿了割喉。
但網絡暴力的成本仍然很低,這并沒有阻止更多人向米拉發泄情緒,一年之內,她的視頻被觀看了3500萬次,數十萬條威脅信息粉碎了她的生活。
去年11月,米拉在TikTok上又發布了一條視頻,再度辱罵伊斯蘭教先知,挑釁那些網暴她的人。
于是第二波網暴開始了。當時法國剛剛發生了中學老師薩繆爾·帕蒂事件,他因為在國民教育課程上使用瀆神漫畫向學生講解言論自由,被極端恐怖分子斬首。
有人發信息要挾道:“你想變成第二個薩繆爾·帕蒂嗎?”并發給米拉她的斬首p圖。
面對洪水般的仇恨信息,地方法院一直沒有放棄對網暴者的調查。終于,在今年6月,巴黎刑事法庭決定對13名犯罪嫌疑人作出審判。
吊詭的是:這13名年輕被告并非都是穆斯林,他們大多是無神論者、天主教信徒。

米拉事件發生后,法國電視節目《Quotidien》邀請她闡明自己的觀點。圖片:france inter
02
被告幾乎都“引用”米拉從未發表過的評論
“在Twitter上發言比在300人面前更容易。”陪審團主席說道,這句話在擁擠的房間里和在被告人們的腦海中一樣引起了震蕩。“這一次,你有權利在說話之前先想一想。”
13個小時的審判中,被告人紛紛以“愚蠢”、“不成熟”或“意識不清”為由辯解。
Enzo K. 是第一個接受法庭提問年輕人。他今年21歲,特意為出庭穿了一身深藍色西裝。聽到法官對自己的指控時,他“承認”自己“做了件傻事”。
他說,2020年11月米拉又一次發布瀆神言論時,他只是偶然在推特趨勢里發現了米拉的名字。于是他發了這樣的信息:“你應該被割喉。……取下你的十字架,你不配,你這個骯臟的肥婊子。”
站在法庭上,這個自稱是“基督徒”的年輕人堅持直接對米拉道歉。“我不該這么說,我真的很后悔。米拉是在行使自己的權利。”面對坐在警察保護圈里的米拉,他說道。

威脅、辱罵米拉的言論中頻繁出現女同性戀歧視、性騷擾和蕩婦羞辱。圖片:twitter
而在庭審中,幾乎所有被告都“引用”了米拉從未發表過的評論。米拉的律師理查德·馬爾卡 (Richard Malka)說:“當然,他們不看新聞,甚至不看維基百科——至少維基百科可以告訴他們針對米拉種族歧視的起訴立刻就被取消了,因為她從未說過任何種族主義的話。”
其中一名叫Axel G.的年輕人說:“我看到米拉的視頻時,覺得她是種族主義。但我沒有去找關于這個事情的更多信息。”正相反,他在社交網絡上號召扒出米拉的個人信息,發誓“弄死她”。
20歲的Alyssa K.則認為自己對米拉的辱罵只是以牙還牙。她在第二波霸凌米拉的浪潮中發布了許多粗俗的威脅,她說這是“受到米拉粗俗言論的啟發”。
馬爾卡反駁道:“你明白侮辱上帝和人類是不同的性質嗎?你想做個類比,但有些事是合法的,有些是違反法律的。”馬爾卡曾擔任《查理周刊》的律師,這一次他主動申請做米拉的辯護律師。
但Alyssa K.堅持認為:“對我來說,米拉說話是言論自由,我也有我的言論自由。”
面對這些危險的觀念,法官又向被告們重申法國世俗社會中瀆神的含義:“瀆神是對神或宗教、儀式、宗教象征的不尊重。但是,說所有的信徒都是白癡是一種侮辱,因為它是針對人類的。”
而叫Lauren G. 的大學生則表示,自己厭倦了米拉的名字總是出現在熱搜上。
“我知道我發的內容很暴力,但當我寫下這些東西時,我沒想做壞事。我在推特上發帖,就是寫寫自己的日常而已,我這樣做不是為了引起人們關注。”她可憐兮兮地說道。
在刑事法庭的300人面前,每一個被告在接受法官的質問時都不由得低下頭,不安地擺弄著自己的手。但當他們躲在屏幕后面手指翻飛地打下仇恨言論時,從來沒有想到過今天的結果。

6月3日,米拉案第一次庭審的現場畫像,紅衣服的米拉坐在下面,盯著一個個被問詢的被告人。圖片:A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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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擔公民責任,而不是一直表現得像個巨嬰
“在今天的被告席里,我只看到孩子,而不是大胡子圣戰分子。這場審判是一場表演,一場騙局!”庭審中,年紀最大的被告、29歲的Jordan憤怒地指責道。
而此前,對16歲的米拉,Jordan卻躲在屏幕后“坦蕩地”發出強奸、性虐她的威脅,對她進行蕩婦羞辱。
米拉的母親認為,去年她的女兒引起爭議的視頻是從直播中截取的,當時她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也是因為先被挑釁,網友“以伊斯蘭教的名義對她作為同性戀白人女孩的身份做出了可怕攻擊”。
“所有人無一例外都聲稱是代表正義行事。這是一種‘反種族主義’,這讓他們可以因為一個16歲半的少女沒有說過的話而用石頭和私刑處死她……”律師馬爾卡說,“‘女巫’曾經被燒死,也是以善的名義。我們總想以善的名義焚燒年輕女性,每一代人都是。”
事實也是如此,網絡暴力已經成為年輕人中的普遍現象。特別是在疫情封禁的日子里,他們只能和父母待在一起,每天花費大量時間在社交網絡上。根據法國《南方自由報》,18至24歲的法國年輕人中,有22%已經成為網絡暴力的受害者。
兒童和青少年心理學家、法國互聯網兒童和青少年保護協會e-Enfance的運營總監塞繆爾·康布列茲 (Samuel Comblez) 表示,米拉事件是“一個時代的特征”。
2020年秋天,e-Enfance進行了一項調查,發現有27%的青少年認為點贊、評論或分享一條侮辱性評論只是“為了好玩”,26%的人這么做是因為“其他人也這樣”,而15%的人認為“這不算網絡暴力”。

18至24歲的法國年輕人中,有22%已經成為網絡暴力的受害者。圖片:midilibre
2018年,法國通過了國務秘書瑪萊娜·希亞帕提出的反網絡暴力法律。《希亞帕法》通過至今,警方已經記錄了7374起網絡暴力犯罪。
在那之前,只有個人的大量重復行為才可能構成道德騷擾或性騷擾。希亞帕在推出新法律時講道:“我們希望大家明白,即使只參與了幾條消息、幾封電子郵件、幾條推文,你也可能受到譴責。”
新法律則促使米拉案得到了審判。公訴人指出,被告人已經明確知道他們的集體攻擊行為對米拉造成了網暴,“不管這些信息是不是加了特定標簽,不管被轉發的多還是少,這些人參與了這場暴力行為,必須站在庭上回應質詢,”他說,“他們需要知道自己應當承擔公民責任,而不是一直表現得像個巨嬰。”
米拉案的被告年輕人中,有很多還準備申請職業培訓、畢業找工作,他們都要求法院寬大處理,并且不要將他們的定罪記錄在他們的檔案中。
法院決定駁回這一請求。刑事法庭的法官指出他們“存在累犯的風險”:“我們認為,這些隱藏在屏幕后面的東西如果不能引起大眾注意,是非常有失公平的。社交網絡的用戶必須知道,如果他們不想讓某些事情被人知道,就最好不要這樣做。”
社會學家薩曼·拉舍爾(Sma?n Laacher)指出,只有米拉一個人“不由自主地成為一種公共事務”,她的名字引起了絕對的仇恨和絕對的支持。所有被告都在極力淡化自己的動機、意圖和所造成的惡果——突然的“情緒”阻止了他們的思考:“我發推特因為這個話題火”,“我發推文是為了搞笑”,“我只是感到震驚”,等等。而這一切反映的是內在道德的缺失。
根據拉舍爾的說法,這場網暴狂潮的根源在于人們拒絕區分偏見和冒犯,也拒絕區分人類和非人形象。顯然,年輕人對自由的認識是模糊的。

7月8日,米拉案結束的第二天,巴黎大清真寺邀請米拉參觀,并送給她一本粉紅色的《古蘭經》,希望她在批評之前先了解。此前巴黎大清真寺曾在社交媒體上呼吁停止對米拉的網暴。圖片:AFP
經歷過這場與純粹仇恨的對抗,米拉被診斷患上了焦慮癥、過度警覺和睡眠障礙。在開庭前,她總結道:“我試著和我的親友們一起,保持樂觀。我覺得我失去了一切,今天,我剩下的就只是正義。”
由于被告們都是初犯,有了緩刑,他們實際上不會坐牢。這一次,網暴者們是否會因為對法律的恐懼而改變自己的立場?沒有人知道。
就像法國作家阿布努斯·沙爾馬尼(Abnousse Shalmani)給米拉的信中寫道的:“青春期的寶貴時間,已經被無知的意識形態小理論家、熱衷于身份審查的小士兵和長著乳牙的小審查員們偷走了。”
(原標題:《16歲少女褻瀆宗教被十萬人線上追殺,法國年輕人越來越暴力?》)
原標題:《16歲少女被網上十萬人“死亡威脅”,法國年輕人越來越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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