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9月25日上午10點，寶鋼湛江鋼鐵一號高爐點火成功。這在寶鋼人眼里意味著這艘籌備近10年的鋼鐵航母正式起航。

然而，寶鋼湛江項目的歷史，絕不僅僅只有10年。國家發改委原副主任、國家能源局原局長張國寶雖已退休，卻依然掛念湛江項目，今日發文《艱難抉擇》，回顧湛江項目從上世紀90年代初的最初設想，到此后 20余年的反復論證。

上世紀90年代初，時任國家計委投資司副司長的張國寶，見證了湛江項目的醞釀。但寶鋼湛江基地的真正批準卻在張國寶退休后的2011年；據其本人在《艱難抉擇》中所述，在2010年底行將退休時，張國寶下決心向國務院報告，建議同時批準寶鋼湛江鋼鐵基地和武鋼防城鋼鐵基地，得到了國務院的批準。

中國鋼鐵產能過剩，這一現實問題貫穿了寶鋼湛江項目建設與否的論證始末。時至今日，產能過剩“病入膏肓”、鋼鐵工業初入寒冬，這一曾經的中國支柱型產業即將面臨一場殘酷的大洗牌。誠如業內人士感嘆，此時的湛江項目也背負諸多無奈，“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

即使鋼鐵行業今非昔比，作為湛江項目的親歷者之一張國寶，在一號高爐點火之際，依然“祝愿他一路走好”。

以下是《艱難抉擇》全文：

寶鋼湛江鋼鐵基地一號高爐將于9月25日點火正式投產。一號高爐容積5000立方米，是世界少有的特大型高爐之一。一個最先進的現代化鋼鐵基地就將在南海之濱崛起。但是在當前鋼鐵產能嚴重過剩，價格低迷的情況下這個鋼鐵基地的誕生可能有點生不逢時。這個鋼鐵基地該不該建？其實經過了二十多年反復的爭論和論證，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改革開放以后，廣東省的生產力得到極大的發展，廣東省原有的鋼鐵工業非常弱小，能算得上的只有廣州鋼鐵廠和韶關鋼鐵廠兩個鋼鐵企業。這兩個鋼鐵廠在廣東省可是赫赫有名，可是放在全國也只能算是一個小型的鋼鐵企業，高爐只有三百立方米的容積。廣東省成了全國最大的鋼鐵輸入省，外來鋼材占了廣東省鋼材總需求的80%，因此歷屆廣東省政府都希望能在廣東省建設一個現代化的鋼鐵基地。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冶金部和國家計劃委員會原材料司就有在廣東湛江建設千萬噸級鋼鐵基地的設想。我擔任國家計委投資司副司長分管工業的時候，就派時任投資司原材料和加工工業處副處長楊東民到湛江考察，他現在任國際工程咨詢公司副總經理，回來給我寫過一個報告。但是二十多年來湛江鋼鐵基地反反覆覆議論而未能建設，主要還是始終存在著我國鋼鐵產能是否已經過剩的爭論。

1996年我國鋼鐵產量達到一億噸的時候，包括冶金部和國家計委的部分領導就向中央領導反映，擔憂鋼鐵產能過剩。現在我國的鋼鐵產量已經達到了八億噸，其實大多數產能不是國家批出來的，而是市場需求刺激出來的。大量的鋼鐵產能，特別是民營企業的鋼鐵產能多數都是自發建設的。另外，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已經不可能像寶鋼當年那樣全部由國家出資建設，而當時包括寶鋼在內的鋼鐵企業也還沒有足夠的資金能力建設這樣一個大型的鋼鐵基地。因此湛江鋼鐵基地就這樣一直舉棋未定。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方面從全國全局考慮，擔憂鋼鐵產能過剩；另一方面廣東省又嚴重缺乏鋼材。可以說廣東省領導對于國家遲遲未能批準湛江鋼鐵基地的建設是有意見的。如果湛江鋼鐵基地建設再拖下去，那只會促使廣東省擴建廣州和韶關兩個鋼鐵企業，擴大這兩個鋼鐵企業的產能。究竟是在沿海建設一個現代化的大型鋼鐵企業好，還是擴建廣州、韶關兩個小的鋼鐵企業好？這也需要作出權衡和判斷。

我國的鋼鐵企業多數是依托大城市，特別是省會城市發展起來的，但是隨著城市的發展，這些處于市中心的鋼鐵企業成了城市主要污染源，對水資源和環境也造成很大的壓力。廣州鋼鐵廠地處珠江岸邊，從廣州城市發展規劃的角度，顯然不適宜在珠江邊繼續擴建，應該將廣州鋼鐵廠關停外遷到其他環境容量大的地區才是上策。地處珠江邊的廣州鋼鐵廠園區將成為很有價值的商業用地。而韶關鋼鐵廠距離沿海有一定距離，我國鐵礦石嚴重不足的問題已經顯現出來，現在我國每年需進口八億噸以上的鐵礦石，在鐵礦石價格高企的情況下，位于沿海港口附近的鋼鐵廠在運輸成本上有明顯的競爭優勢，因為可以從海外進口鐵礦石。因此擴建韶關鋼鐵廠也不是一個好的辦法。而且廣東省經濟主要集中在珠江三角洲，處于粵東、粵西、粵北地區發展還相對緩慢，在湛江建設一個鋼鐵基地有利于經濟較落后的粵西地區的發展。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在湛江建設一個鋼鐵基地是一個好的選擇，唯一困擾決策的因素就是產能過剩。而且隨著時間的拖延，產能過剩的擔憂越來越強。

到了本世紀初又增添了一個影響審批的因素。同樣是我國最大的鋼鐵企業之一，地處我國中部武漢市的武漢鋼鐵公司由于鐵礦石的進口量越來越大，需要從沿海港口溯江而上，運到武漢，運輸成本一項就比寶鋼每噸成本要高出約100元，為了生存和發展，武鋼強烈希望能在廣西沿海的港口城市防城港建設一個類似于湛江的鋼鐵基地。經濟比廣東省落后的廣西壯族自治區對于有這樣一個大的建設項目猶如是天上掉餡餅，各級領導都把它當作重中之重加以推動。他們到北京來匯報時說的一個理由就是廣西也是五個民族自治區之一，而且在援越抗美和對越自衛反擊戰中做出了重大犧牲，經濟建設也為此讓步，今天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希望中央政府優先考慮廣西防城港鋼鐵項目的建設，如果只批準建設湛江基地而不批防城基地，廣西壯族自治區是很難接受的。而在產能過剩的情況下同時批準兩個大的鋼鐵基地則更是難下決心。我到廣東出差時十任廣東省委書記的張德江同志接見我，我坦率地匯報了批準湛江基地的難處，包括廣西壯族自治區的意見當然我也十分理解廣東省希望建設湛江鋼鐵基地的意見因此我建議只能采取等量置換的辦法，即在批準建設湛江基地的同時，必須等量壓縮現有的鋼鐵產能，對廣東而言也就是說必須要壓縮廣州鋼鐵廠和韶關鋼鐵廠的產能，并且要求寶鋼也要盡可能的壓縮在上海的落后產能。張德江同志是一個有大局觀的領導，他十分理解我的意見，并且支持等量置換的概念，然而這又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省市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作為廣州鋼鐵廠所在地的廣州市政府開始時是不愿意關停廣州鋼鐵廠的，因為這將影響廣州市的經濟總量。他們也提出了很多解決的方案，比如將廣州鋼鐵廠遷往廣州的南沙新區，直到后來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也曾試圖將廣州鋼鐵廠遷往珠海，與珠海當地的一個民營鋼鐵企業合并。時任廣州市委書記的張廣寧同志就是從廣州鋼鐵廠成長起來的領導干部，對廣州鋼鐵廠有著深厚的感情，對于關停廣州鋼鐵廠從感情上開始時是難以接受的。后來任廣東省委書記的汪洋同志給他做了大量的工作，省政府從全局出發是贊成在湛江建設一個大鋼鐵基地的，于是要求廣東省發改委拿出具體的壓縮意見，而廣東省實際上真正像樣的鋼鐵廠只有廣州鋼鐵廠和韶關鋼鐵廠，加在一起的產能也只有五百萬噸，離壓縮一千萬噸產能還有很大的距離。當時負責這項工作的廣東省發改委主任李妙娟七拼八湊把廣東省內的一些小鋼鐵制品廠都算進去，勉強交出一個壓縮一千萬噸鋼鐵產能的方案。其實我心里清楚，這個方案是有水份的，只能要求寶鋼在上海地區也壓縮一部分產能。時任廣東省常務副省長的黃龍云（現任廣東省政協主席）同志也是從廣州鋼鐵廠成長起來的領導干部，他到北京來匯報工作時我向他提出了一攬子的解決方案，即將廣東省鋼鐵工業全部交由寶鋼管理，也就是說將廣州鋼鐵廠和韶關鋼鐵廠都并入寶鋼。黃龍云同志也是有大局觀念的領導同志，他十分贊成我的意見，回到省里以后向省政府匯報了這一設想，得到了省政府的支持，于是寶鋼在廣東省成立寶鋼廣東分公司的方案就浮出了水面。但是后來寶鋼顧慮難于擺平關停鋼廠的人員分流問題，寧可出錢買平安，與廣州市政府、廣東省政府進行協商，焦點是寶鋼拿出多少錢來由地方政府負責人員安置。經過將近一年多協商才最終達成協議。現在鋼鐵行業十分不景氣，廣州鋼鐵公司所屬的珠江鋼廠首先關閉，后來廣州鋼鐵廠也停產轉為鋼貿企業。廣州鋼廠原來的占地改作商業用地，其實收益比生產鋼鐵還要好，人員安置也大體到位。現在回過頭來看這次重組還是正確的，特別是在現在鋼鐵產能嚴重過剩的情況下，廣州鋼鐵廠關停是大勢所趨。韶關鋼鐵廠也處于十分困難的經營狀態。在解決廣東省鋼鐵工業重組的同時也用相同的思路要求武鋼和廣西壯族自治區壓縮落后和小的鋼鐵產能。由于廣西壯族自治區所能壓縮的鋼鐵產能很少，所以要求武鋼重點在湖北省范圍內壓縮武鋼所屬企業的鋼鐵產能。我的想法是鋼鐵產能過剩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如果因此而不審批任何新的鋼鐵項目，只會使老的落后產能繼續保留下來，最終還是不得不破產重組。過去產能盲目發展和政府按住不批，結果在市場需求刺激下許多小的鋼鐵反倒冒了出來。批與不批實際是一個辯證關系。只有發揮后發優勢，用最先進的技術裝備建設有國際競爭力的現代化鋼鐵企業，才能使落后產能淘汰出局。因此在2010年底我行將退休時下決心向國務院報告，建議同時批準寶鋼湛江鋼鐵基地和武鋼防城鋼鐵基地，得到了國務院的批準。但是寶鋼湛江基地的最終批準已經是在我退休以后的2011年初，也就有了廣東湛江市領導在發改委門口親吻批文的一幕，曾經引起媒體的批評。但是回顧這一復雜的過程，我對他的心情是理解的。

在現在的鋼鐵形勢下，不僅廣州鋼廠、珠江鋼廠已經關停，壓縮了五百萬噸產能，而且寶鋼在上海地區的約六百萬噸高污染高能耗鋼鐵產能也進行了關停，基本上達到了等量置換的目的。據說首鋼搬遷到曹妃甸后，首鋼現在整體虧損，但曹妃甸生產基地已經扭虧為盈，這是因為曹妃甸采取了最先進的鋼鐵生產技術和裝備，勞動生產率高，能耗物耗低。今天寶鋼湛江鋼鐵基地1號高爐就要點火了，在嚴峻的鋼鐵工業形勢下祝愿他一路走好。我相信湛江鋼鐵基地將成為具有國際先進水平，最有競爭力的鋼鐵廠，但一批落后產能將會退出歷史舞臺，這是殘酷的現實。

（本文原載于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官方微信，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