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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濂張汝倫止庵等五人談:什么才是我們時代的良好生活
【編者按】
這是剛剛落幕的2015文景藝文季的一場論壇,學者張汝倫、干春松、周濂與作家止庵、王小峰暢談他們各自心目中“我們時代的良好生活”。澎湃新聞獲得授權,摘編幾位嘉賓的發言。

張汝倫:良好的生活(是一個困難的問題),不僅僅是說,實際上我們現在地溝油、霧霾等許多事情,讓你對這良好生活輕易能夠說什么真的很難;更重要的是——當然是我的職業——這個問題在哲學當中,它本身就是一個主要的問題和困難的問題。
最近上海書店出版社出了一本書——《最美的哲學史》,這是法國前教育部部長寫的,是一本非常有個性的書。這本書的確像法國散文家寫的,沒有絲毫法國人的理論風格,寫得非常流暢。他說哲學就是追求好生活,這個話講得沒有錯,雖然好生活是像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這是人生的目的,可是什么是好生活?
其實中國哲學到最后,你也可以說,根本的關懷點就在追求什么是一種好的生活。我們知道在亞里士多德那里,他對這個問題討論是非常嚴肅和認真的,他認為這個問題是和幸福聯系在一起。什么是幸福?我們知道有很多討論,但是至今哲學家也沒有一個確定的定論。為什么?因為好生活的問題,實際上至少在亞里士多德那里看來,不能夠非常膚淺地用外在的指標,比如一年掙多少萬或者說擁有什么東西。好生活實際上是你對幸福的理解,而對幸福的理解在我看來大概是一個人對自己人生的理解。蘇格拉底講過一句話,未經反思過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因此對古希臘哲學家來說,人生是一件嚴肅的事情。這件嚴肅的事情當然牽扯到你對自己的生活要有深層次的思考。
好生活——如果我們一定要說——我個人認為包括這幾個方面:第一,它包括我們對自己、對人是怎么回事的看法;第二,天人關系,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按照中國哲學講是天人關系,按照西方講是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第三,當然還有我們人是社會當中的人,所以什么樣的制度是一個好的制度,因為人是一個社會的動物,所以好生活跟好制度一定聯系在一起。加爾布雷斯寫過一本回憶錄,叫《我們時代的生活》,他把這些東西統一起來考慮,可能才會考慮什么叫“良好生活”。
當然論壇的題目還加了一個“我們的時代”。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問題,所以每個時代對美好生活的思考恐怕也是對這個時代的思考。我們這個時代是怎么樣的?我們每天打開電視機、打開各種各樣資訊的媒體,會發現并不可以讓我們內心很寧靜。所以這還是我們值得思考的問題。
周濂:張老師剛才引入了亞里士多德對幸福生活和良好形成的理解。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德性在他那個時代起著一個很重要的功能。說到德性生活、良好生活,我想起前些天讀止庵老師的一個訪談,您在里面談到,說您的母親在去世前兩年,找了174個小說,把它讀完了。您又說日本著名的作家尾崎紅葉在臨終前去買《大英百科全書》,用三個月時間讀完了。我讀到的時候特別感動,覺得這是所謂良好生活的一個典范。但是看這段話的時候我的余光掃到頁面的一個廣告欄,就是“蘋果ISO9:你必須了解到的10亮點”。然后我就覺得良好生活真的非常之難。

止庵:我先講一下“我們”前面的“時代”,就是“文革”這個時候。這個時候很難想到良好生活,但并不是一分鐘都沒有良好生活。我講我們家來一個客人,這個客人是我爸爸的一位朋友,一位演員,很能喝酒,之后就喝醉了。他要吐,就拉我們家大衣柜,說他是愛干凈的人,不能吐在我們家里。我說這不是大門的門,這是大衣柜。但他不聽勸,后來就吐在了大衣柜里。這個在別人看來真的不是良好生活,但是這個對于他自己來講,在那一刻來講是不是就是他的良好生活?
我們這個題目叫“我們時代的良好生活”,“我們”擱在這個時代前面,我覺得這個很好玩兒。如果這個標題改成“這個時代的我們的良好生活”,這樣的話“良好生活”就有一個主語,可是現在這樣的寫法,實際上我們并不知道是“我們”的良好生活,還是“我”的良好生活。我們的良好生活和我的良好生活可能不是一回事,別人的生活不一定能照搬到我的良好生活,我的良好生活也不一定納入到我們的良好生活。以我活了五十多歲的經驗來說,我覺得凡是把良好生活弄得不是一個人的,而弄成一幫人的或者一個群體的、一個民族的,背后就是一個坑。如果大家都過良好生活的話,這種生活恐怕就是最不良好的生活。假如說有一個人帶著我們共同過良好生活的話,我覺得趕緊把這個人誅滅,根本不能留這個人在世界上存在,因為根本就是一個大禍。
所以從我個人來講,我對一種集體的良好生活,慢慢地就不信,就信我的良好生活。我能做到的,就是做到不妨礙別人的良好生活。當然別人最好也別妨礙我的良好生活,大家相安無事,和平共處。
一九二幾年的時候,錢玄同給周作人寫了一封信,說如果人人各掃門前雪,莫管人前瓦上霜的話,這是多么好的生活。但現實往往不是這樣,大家往往都不掃自己門前的雪,只想管他人瓦上的霜,這樣好不了。
我小時候讀的一本書對我影響很大,就是《莊子》。這里講了很多今天這個話題的事情,比如他講到北海有一個皇帝,叫倏,南海有一個皇帝叫忽,中央的皇帝叫混沌。倏和忽都有一個七竅,混沌是沒有七竅的,他沒有,多苦,咱們給他鑿一個,可這樣就把人鑿死了。就是把我的范式加給你,你可能活都活不了。這是對我們的勸解。
《莊子》還有一個故事對我影響很大,就是有一個國王派一個使臣找莊子,說給他錢,讓他來做官,就是禮聘他。莊子說,你聽說國王那兒有一個神龜,這個龜死了三千年了,還被裝在匣子里,人人對它非常敬重。他說死了三千年的龜好,還是在泥土里爬的龜好?那個人說當然是在泥土里爬的好。莊子說,那你還是讓我在泥土里爬吧。其實就是說,我想把這些都撇開,你說的那些良好生活我不想過。
周濂:謝謝止庵老師,他對我們的主題提出了一個非常好的分析,就是:我們是誰?什么時代?我覺得這是一個最根本的發問。其實聯系之前張汝倫老師說的好生活和好制度之間的關系,我覺得兩者之間是有一個呼應的。其實止庵老師想說的是好生活可能只是關乎一個人的,而好制度可能是關乎更多人。用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所謂的正義追問的是我們應該如何生活在一起。比如說我雖然非常討厭某些人,像司馬南,但是某種意義上我還是要跟他生活在一起。但是你要揪著我的脖子上,你必須跟司馬南過同樣的良好生活,我覺得我只好用腳投票了。所以政治哲學追問的問題,是我們如何生活在一起?而倫理學追問的是我如何能夠過上一個良好的生活。我覺得止庵老師用非常生動有趣的例子給我們闡釋了這個道理。

干春松:我看到嘉賓名單的時候吃了一驚,三個是哲學的背景,另外兩位作家。作家是有另外一個稱號,叫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哲學家似乎是告訴人家生活的道理,因為我曾經的同事周國平就是專門告訴人家該怎么活的。但是如果你在大學待過,就知道哲學家活的是不太良好的生活。理由有幾個,一個是哲學家善于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剛才張老師和止庵先生的發言,大概也能體現這樣的特點,就是哲學家呢,就是沒事找抽的那種。再者做哲學的跟作家比的話都是收入比較低,生活也不太良好的,周濂老師除外,因為他兼有哲學家和作家兩種身份。
我覺得哲學家跟作家談良好生活是找虐。為什么呢?我會問:我憑什么告訴人家,我都知道什么樣的生活是美好的生活?就是說我憑什么從我的經驗里,一直活得不算太好,怎么就突然有了資格去告訴人家該怎么良好生活?無非我是教哲學的。大學里瘋子最多的可能就是哲學系,很多人家好好的孩子進來,被我們教了之后想死的人不少。不是考慮怎樣好好活著,是考慮怎么好好死。我始終懷疑我自己,有沒有能力告訴別人怎樣好地生活。
所以我覺得一個良好的生活可能還離不開一個良好的社會。這就是我們該怎么弄在一起,剛才周濂老師說不想跟司馬南生活在一起,止庵老師說不能強迫他過什么樣的生活,小時候我媽教育我,好好學習,才能過好生活,但我能像止庵老師剛剛說的“誅滅”了我媽嗎?
我在大學里是教儒學的,我自己一定要說儒學的好處,因為儒學就是在探討大家怎么集體生活在一起的。當然很多人會說,你這樣當然不太考慮個人的問題,但是我的確覺得,儒學它好的地方在于說,它是提倡一種好的生活,它會有一種理論,這種理論現在大家都不信了,但事實上、很大程度上,我經常說它有一種勸誘性的,就是你跟我這樣過,會過得不錯;你不過的話,你愛進山隱居隱居,它沒有任何強迫的意思。它通過自己活出美好生活來影響別人,這也是它最困難的一件事情。因為我覺得儒家活在這個世上很累,歷史上,孔子、孟子、荀子、朱熹、王陽明,不是被人打成政治上的反對派,就是被宦官迫害,沒有幾個過得好的。我要說的是,我不能做到比別人生活過得好,但是我要告訴大家歷史上存在著這樣一群人,他不像莊子那樣說,我在山里待著,他是要告訴你:我們要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首先要在一起生活。第二,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我自己先做成什么樣的人,才能讓別人做成什么樣的人,你不聽我的我沒有辦法。這樣的理論,我覺得費孝通先生有一個比較好的概念,我自己認為是比較貼近經典意義上的或者先秦的思想,就是“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問題。就是自己獨好不是好,大家好才是好。
周濂:我糾正一下,我說的是如果不得不跟司馬南生活在一起,但是我堅決不會跟司馬南一起過良好生活,這還是有差別的。儒家還是希望讓大家都過上良好生活,當然我們現在都不太信了。
你們不要聽干教授說他的生活多么悲催,他的生活好著呢。剛才問他,他說剛剛打完羽毛球,還有剛換了一臺轎車。我說你為什么換這臺車呢?他說我女兒想讓我換。在儒家,不可想象父親要聽女兒的話,所以我想他是受到了自由主義污染的儒家。

王小峰:其實良好生活分兩個層面:一個是物質的,一個是精神的。我覺得我們現在坐在這兒討論的,肯定不是在討論物質的。因為我覺得現在大家百萬元戶了,只要有一套房子,所以物質上不用討論,我覺得還是精神上的。就是說從我個人的這些年的生活經歷,我覺得止庵老師剛才說的一個觀點我非常贊同,就是我過我的良好生活,別人不要來干涉我;或者說我不愿意接受你的那些價值觀,我跟你要保持一定的距離。
周濂:他發言的主題意思是,與這個世界發生關系越少就越能過上良好生活。其實我覺得止庵先生和王小峰先生的觀點比較類似,就是與這個時代沒有聯系的生活可能就是良好生活。張汝倫教授主張是有德行的生活就是良好生活,并且是要建立在好的制度基礎之上的生活,才是良好生活。干春松教授他的觀點可以用“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來概括。其實從上述四位嘉賓的觀點可以看出來,關于良好生活是什么,其實有著非常不同的理解。我想請問張老師,您對剛才三位嘉賓有什么補充意見嗎?
張汝倫:其實事情有的時候不是那么簡單的,我自己有這樣的感覺,有的時候你想過你自己的生活,比方“文革”當中,千辛萬苦,我的一個親戚從他的朋友那兒借來兩張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協奏曲和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聽了五分鐘,就有人上門敲門來了,說你們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因為上海的住宅條件很差,鄰居告密了,說你們在聽資產階級音樂。封套上寫著,革命導師列寧曾經說過,“我難以想象人類能創造出這么美好的音樂”,說這是列寧講的,但還是不行,一起帶走。我問你貝多芬是哪國人?德國人。德國人不就是資產階級?儒家這點上是很清楚的。你想獨善其身,別人可能認為我有一個權利我就可以把你弄到派出所去,那個東西就沒收了。萬幸的是沒有讓你在里面坐著,只是把東西沒收。這不是我講的,其實是我給大家推薦的《最美的哲學史》,那個人寫到十七世紀的時候,文藝復興時期的開始,寫皮埃爾·培爾,寫培爾為什么對人這么認識,然后寫到整個的啟蒙時的思想。當然很奇怪,可能自由主義者不太高興,為什么不寫洛克?因為作者是法國人,所以不提洛克,純粹從法國寫過來。所以可以看到很多考慮,有作者認為說,我們西方之所以有這個制度的話,是因為其實是圍繞,他當然沒這么說,是我讀出來的,是圍繞著好生活,我們才說好生活應該這樣。比方說人的權利優先,比方說人有自由,應該把它看作是一個天賦的權利,等等。這背后的動機實際上是好生活。因為你說人是自由的還是不自由,這只不過就是一個認定。沒有說邏輯上的理由,都是一個認定,其實都是一個斷定,后邊沒有什么邏輯上的語言。所以這個就是恐怕我們沒辦法現在到島上去過像魯賓遜那樣的生活,像動物那樣的生活。班固講過,人從天賦上來講不如很多畜生,爪不如畜生利,力氣不如畜生大等等,但人之所以能存活下來,就是因為人能“群”。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今天不能很簡單地回答。
剛才干春松講了,儒家大概沒幾個混得好的,如果講好生活的話,孔夫子2歲死了爹,17歲死的媽,老婆和孩子都走在他前面,最后他是孤家寡人老頭一個。從他個人生活來講是一個非常不幸的人。可是我們現在罵孔子的,捧孔子的,從來沒有考慮過他曾經作為一個人承受的煎熬,以及個人的生活對他考慮問題的影響。其實你想想,他絕對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當然《論語》不是他寫的,是學生給他記錄下來的,學生跟他在一起覺得老師有魅力,把他的言和行編下來。他可能還寫了其他東西,他肯定跟維特根斯坦一樣,臨死的時候,他說你告訴別人,我是過了多么美好的生活。維特根斯坦是得惡疾死的,但他覺得自己過了美好的一生。這個問題我想人會一直想下去的,為什么會想下去?因為我們過得不太好。

周濂:剛才止庵和王小峰老師談的更多的是傾向于消極自由的理念,就是不受干涉的自由。像張老師說的,很多時候我們自由是會受到干涉。我們現在要問的是,什么樣的干涉是正當的干涉?比如說我如果不受干涉的自由,傷害到了別人不受干涉的自由,我這個自由是要被干涉的。如果這樣干涉的自由沒有傷害到你的基本自由,但是你卻用良好生活這樣的價值來試圖干涉我的生活是否成立呢?我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我想請教儒家代表干春松教授對這個問題有什么看法?
干春松:我這么說,因為剛才周濂老師采取了一些措施,說我到底是怎么樣的,把我生活降低成開什么車的狀態,所以我還是挺考慮精神上的享受。
我要說的問題是什么呢,周濂老師說了一句話,好在我現在不太信,或者說我們不太信儒家。但是我覺得周老師說這個話可能有點說過了,他微信聊的最多的就是他的父母,我覺得周老師是特別關注家庭幸福的一個人。所以說家庭的幸福或者對孩子的教育,這些可能比他哲學的視角更重要。
這些東西是什么?這個可能我們沒有意識到,就是他可能不是有意這樣,而是自己流露,這樣對家、對于父母和孩子這樣的一些情感,其實恰好是儒家特別看重的情感。周濂說我是被自由主義污染的儒家,其實他是一個被儒家滋養的自由主義者。
剛才張老師說的,其實我覺得在生活中都會遇到這樣的,打比方說在座的諸位可能單身,也很享受單身的生活,但是總會有人問,有朋友沒有,我給你介紹一個。為什么?因為他們有一個習慣的想法,覺得這樣的生活是一個好的生活,你應該是這樣。這可能是你生活中的一個小事。剛才止庵老師說了一個大事,有些人不是關心你個人的事,甚至關心你所有的事。我自己是這么想的,剛才周濂說是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我當然很尊重止庵老師和王小峰老師,就是不受別人打擾的生活。當然我也尊重像張老師說的,孔子忙忙忉忉,他總是想讓別人過得好點。就是世上有兩類人:我自己過得挺好,你別煩我;但是有一類人,總是琢磨別人,像周濂老師總是琢磨怎么讓我們這個社會好,就是像剛才說的制定什么樣的規則,這些規則是按照什么樣的原則制定,總是有人琢磨這些事,這個背后的精神就是我們說的兼濟天下的精神。
剛才聽王小峰老師說,他很不滿意我們現在的狀況,他是用另外一種方式抗議現在社會貧乏的,他這個就是兼濟天下的胸懷,他是用獨善其身的方式表現出兼濟天下的胸懷。我自己認為,現在很多的人,說不信儒家的那些,他可能自己也不太信,但是在他的生活中,我越看周濂越像儒家,是熱愛家庭、孝心父母、熱心公益事業這樣的大丈夫和君子,這樣的東西他說不信,我都不信。
周濂:我都不好意思反駁你。
干春松:所以我是特別同情他。他一天到晚希望別人過得好,盡管他可能起反作用,但是我們不能懷疑那些希望大家過得好的那樣些人的做法,包括王小峰老師,包括周濂老師,當然也包括在座的另外三個人。
周濂:我的確受到儒家思想的滋養。我說儒家對我來說是生活,但是對干春松來說是生命。生命的意思就是說,會把儒家一些有益、重要的信條放在我非常私人化的倫理當中去貫徹它,但是我會很警惕是不是把這些價值信條推而廣之到陌生人的身上,甚至把它作為一個政治的基本原則。我覺得這是要做一個區分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當然會承認儒家對我的私人生活是有一個很重要的滋養,沒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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