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臺灣音樂人馬世芳:孕育好作品的土壤不是選秀,也不是音樂節

假如你是認真的樂迷,請張開耳朵,收聽馬世芳。
9月19日晚,臺灣第50屆廣播金鐘獎結果出爐。馬世芳不僅再度以《音樂五四三》蟬聯最佳流行音樂節目,更拿下廣播生涯第一座最佳流行音樂主持人獎。
從母親陶曉清手中接過雙料大獎,母子二人的擁抱將頒獎典禮推向了高潮。馬世芳在獲獎感言中說,一個用心制作的廣播節目,在耳畔或許稍縱即逝,對人的影響卻可以是一輩子。
初夏開始,由馬世芳主講的一檔網絡視頻節目《聽說》上線。如今播到了13期,點擊量已超1500萬。
從事電臺主持26年,首次直面大陸觀眾,馬世芳把重點放在了最熟悉也特別在乎的臺灣懷舊音樂上:《橄欖樹》、李宗盛、羅大佑、《旅行的意義》、陳升??每期節目由歌曲和音樂人串起臺灣曲折的歷史、眾多的族群以及社會的變革。經年沉浸音樂世界的馬世芳將每一則歌曲背后的蛛絲馬跡一一內化,娓娓道出。
“好幾期都有人說看哭了,我倒真的沒想到。”夏末的一個晴朗早晨,下巴上蓄了胡子的馬世芳帶著他的帆布環保袋坐在咖啡廳的沙發里,點了一杯紅茶,告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一些大陸聽眾回憶起早年頭一次聽到臺灣歌曲情形的留言也讓他印象深刻。
臺灣的流行音樂,在過去的三四十年里至少影響了幾十億人次。“這大概是臺灣這個小島有史以來滲透力輻射出去影響最大的文化輸出了,”馬世芳說,“可是這么多年來,也沒有多少人認真來說這件事。好多故事再不說,遲早要被忘記了。”
透過廣播節目、寫專欄文章、在高校開課,邁入四十歲的人生節點,馬世芳的事業脈絡、價值信仰逐漸清晰起來。
“音樂是一個載體,臺灣經歷的過去,有些可以和當下的大陸互相映照。”透過音樂,馬世芳希望試著將兩岸存在的誤會或是互相不知其所以然之處梳理開來。
人生低潮時,電臺是一種自我治療
“讓認真的樂迷得到一些干貨。”臺灣電臺生態不易,也因此顯出馬世芳功力不同。他更傾向深入淺出地貼著音樂本身去談創作和制作,這讓受訪者和聽眾都感到愉悅。
網友“尋常風光正好”評價馬世芳的節目做到了讓音樂成為話題的重心,令樂迷提升對音樂的鑒賞力,知曉更多制作背后的故事,創作人的心路歷程和歌曲背后的意義。這同樣也是馬世芳對節目的冀望。
然而,其實馬世芳并不把周末2小時的電臺主持當成一份正經八百的工作。雖然薪酬不高,他卻在節目中有自由的語域和空間。“對我來說,它是好處特別多的一件事。”因為這檔節目,他能按時收到唱片公司寄來的專輯,接觸到欣賞的音樂人,聽到音樂背后的故事,告訴更多的人。
甚至,在人生的瓶頸期,電臺提供了一條出路,讓馬世芳有了一個“可以自我安慰,稍微喘口氣歇一歇的地方”。
坐進直播間那把專屬于他的椅子,戴上耳機,按下按鈕,看到“播音中”的燈箱亮起,“不管之前的狀態多疲倦、心情多糟糕,但是音樂放出來,人就會定下來,對我來說,是一種自我治療。”
跟母親同看搖滾演唱會
這輩子,馬世芳沒寫過一張履歷表。說起這個,他略帶得意,“簡單來說就是到處打零工”。
除了電臺主持、寫專欄,這些年,他還在臺灣科技大學開了一門課,叫做《文藝發展與流行音樂文化》,不僅有機會和年輕世代溝通,也幫助他獲得靈感。三不五時,不少人找他去演講、當評審或是類似展演活動的標案請他出主意。
“去金曲獎當評審,就是想盡辦法把自己在乎的東西盡量拱上去。”這話聽起來像是玩笑,但他說得認真,“要是能幫在乎的作品和音樂人爭取到比較多的資源,我覺得也不錯。”
事情一件件來找他,他就一件件地做。有的合適,有的失敗。馬世芳算了算,如果不偷懶的話,打零工的模式掙得還多一點。也曾有過相當不順利的時期,但不至于讓家人太操心。“運氣還不錯”,他摸摸下巴。
這種“非典型”的生活方式跟馬世芳的“非典型”家庭不無關系。
爺爺馬廷英是中國海洋地質科學的先驅,父親亮軒是作家(本名馬國光),母親陶曉清是資深廣播人。文化世家的寬厚氛圍中,馬世芳一面親近文字,對待娛樂業也多了一份平常心。
馬世芳講,爸媽從不期待孩子達到怎樣的社會指標,變得有“出息”。“好像只要不做壞事都可以。但自己做的決定,不順利的話后果也得自己承擔。”
退伍時,和別人家著急找工作不同,父親建議他先到處看看,不要隨便決定第一份工作,出國晃一晃也可以,錢不夠自己來補貼。
絲毫不感意外,馬世芳真的跟父親借了筆錢,去歐洲晃了一個月。巴黎、倫敦??逛博物館、看演唱會、買唱片。回來之后跟哥們說起,“他們用很不可思議的眼睛看你”。
母親陶曉清也不是循規蹈矩之人。在臺大念書的時候,馬世芳留一頭及腰長發,扎個馬尾。“我娘有一次看著我說,你要不要燙起來?”現在想起來,馬世芳依然忍俊不禁。
母親陶曉清19歲就入行當播音員,也是臺灣民歌時代最重要的推手,被譽為“民歌之母”。
因此,馬世芳兄弟打小捉迷藏的場地是“臺北國父紀念館”旁演出舞臺的通道。后來馬世芳才知道,臺灣的“民歌運動”很大一部分是在自家客廳開展起來的。“我記得李宗盛最愛講笑話,王夢麟最愛罵臟話。鄭怡性子最急,邰肇玫酷得像大姊頭。那些年輕人經常戀愛或失戀,有時候唱著新寫好的歌,唱到一半還會哭起來。”
曾經,馬世芳從未預料到也會變成播音員,“因為啊,怎么想都不可能超過她的成就。”但也正因為志趣相投,馬世芳是能夠“跟自己的親娘去看搖滾演唱會”的人。
1997年,母子同赴日本看鮑勃·迪倫。那是對于他倆意義非凡的一次人生初體驗。“他對我們母子的影響都太大了。”
演唱會辦在名古屋的一間中型會館。26歲的馬世芳興奮又焦慮,開場之前就嚴正以待,唯恐錯過任何細節,甚至準備好紙筆,對著舞臺上先擺放好的樂器畫平面圖。
“他沒有暖場樂手,時間一到就上臺開口就唱了。我拿著望遠鏡拼命看,想記住他穿什么衣服,記他唱了什么曲目,反而沒太多心思在感動上。我娘不一樣。第一首歌出來她就開始掉眼淚。”馬世芳嘆了一聲,“她從少女時代,還是黑膠唱片,在電臺播的就是他的歌啊。看到他也老了,但是還滿世界唱,有很多感慨。這是她的青春嘛。”
那天走出現場,母子聊天。陶曉清說,聽鮑勃唱歌還是很感動,同時還有很強烈的感覺——1960年代他唱的那些歌,寫警示的預言,現在聽還是那么有力量,這也表示這個世界沒有變得更好。
“她說,世界真的不會變得更好,只是地球也只能不停地轉,我們也只能接受吧。那時候,我多少還有一點憤青的痕跡留在身上,聽她這么說,不大認同,覺得還是會有點不一樣吧。現在想想她說的,也許有道理。”
對不容置疑的權威本能地不信任
馬世芳是1971年生人,穿棉質T恤,儒雅溫和,聲線迷人。家里有兩個男孩,他是老大。
出生之前,兩邊家族都好多年沒有新生兒了,白凈乖巧的馬世芳,不僅即刻獲得了長輩的疼愛,也輕而易舉地俘獲老師的青睞。“其實我成績普普通通,而且其實沒有特別乖,但是只要負責表現乖巧,大人的贊美就不虞匱乏。”
這樣的環境下,馬世芳生性隨和,也比較容易滿足。“還好認識現在這個老婆,她跟我很不一樣,是冒險犯難的性格,常常要把我從安全范圍扯出來,再鞭打一下。”說著他邊笑邊比劃了一下抽鞭子的動作。
年逾不惑,他反思自己性格上的畏艱怕難,溫和而不愿跟人起沖突,以至于需常常告誡自己,不要再當爛好人,也少說有意討好表現的話。“不然自己心虛的感覺是騙不了人的。”
馬世芳評價自己的二十歲是“心理上的憤青,行為上的文青”。而如今,音樂、文學領域之外,他也關切變革中的社會,且具批判精神。
前幾年,馬世芳給歌唱比賽當評審時發覺年輕人無法找到自我表達的動力。“集體失語是最大問題,充斥著虛無、迷茫、麻木、困惑、軟爛!”這讓他心痛悲觀。
而這兩年,社會氛圍變化下,他發覺臺灣敢于通過作品對現實議題發聲的比例有所提高。“從獨立音樂人的作品里感覺到對自我認同,母語、性別等方面的焦慮,甚至,比起1990年代的地下音樂姿態更強,態度也更積極。”
馬世芳說,源源不斷的感動人心的作品才是流行音樂行業的核心燃料。而如何將燃料發揮出更大的影響力,是馬世芳在乎的事情。
他也相信,無論在多么貧瘠糟糕的創作土壤,都能孕育橫空出世的偉大創作人。“接下來的問題就是,社會能不能提供給這些有才華和專業素養的音樂人一個以作品為中心的安身立命的環境。”
【對話】
孕育好作品的土壤應該不是選秀,也不是音樂節
澎湃新聞:音樂市場細分之下,商業味十足、粗制濫造的流行曲充斥市場,不少人感到高品質的流行音樂不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多了,你有這種感覺嗎?
馬世芳:這個世代還是有不少好東西,只是也許埋得深一點,要多花功夫挖出來。但是又多想一想,覺得確實比較少。因為流行音樂作為文化的一部分在我們生活里的意義不太一樣了,我們消化流行音樂的樣子也確實不同了。以前有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有崔健的《一塊紅布》,這個時代會出現什么歌呢?有李志、老周(周云蓬)、萬青(萬能青年旅店)、五條人、張懸、蘇打綠。
澎湃新聞:對大陸的流行音樂的現狀如何評價?
馬世芳:大陸是直接跳過了唱片工業的階段,還來不及發展出自己的工業結構,就進入了數字時代,但是有很多橫空出世的神人,包括特別厲害的樂手,錄音師、制作人、創作者和歌手,有不少水準超過臺灣同類人,但他們是點狀的,串不起一個產業。并且,大陸獨立制作的手藝也在進化。現在價值轉移到了商演、音樂節和電視選秀。但孕育好作品的土壤應該不是選秀,也不是音樂節。
澎湃新聞:你有一個身份叫做音樂推介人。從音樂到社會的歷史、文化背景,多年來,你為兩岸三地的互相交流做了大力的推動,比如你率先在臺灣介紹大陸的獨立音樂。
馬世芳:我看到這幾年,在大陸、香港、臺灣,年輕人都很焦慮,社會上不斷地出大事。其中出現的,不只是階級、地域、政治、社會的(問題),還有世代之間的相對剝奪感。
年輕世代彼此之間的了解還是很少,很薄弱。在此之前,流行文化是從臺灣單方面過來大陸,但是現在大陸的影視、選秀開始反攻臺灣。流行文化層次的交流不見得不好,但是只靠這個是不行的,里面有很多夸大扭曲、膚淺,甚至會引起誤會的東西。隨著自由行的開放,兩岸互相走動的年輕人會越多,了解才會變多。
尤其這20年來,大陸的快速發展和臺灣的相對停滯導致兩邊都會有很多復雜的心情。過度的自大、過度的自卑,很多心結,坐下來好好聽對方的故事是不容易的,一不小心就會冒犯。我想,那就說說故事吧,這是最容易促進互相了解的方式,而且有些故事是臺灣年輕人也不太清楚,所以這也是梳理臺灣自己歷史的機會。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