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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佛寺禪修:無手機、止語的24小時記錄

建微信公號、微信群、Q群,開官網,辦活動,各地寺廟在社交媒體時代進一步帶動了禪修熱。“玉佛問禪”是上海玉佛禪寺推出的熱門禪修課程,“旨在滿足都市精英人群想要在工作之余靜下心來、放下負擔、輕裝前行的心靈訴求”。介紹是這么說的:在二日的禪修課程中,參與者將吃住在寺院內,與法師一同過堂,體驗真正的寺院生活。
什么是真正的寺院生活?記者決定前去親身探訪,并以日記的形式記錄。
去之前,我發現在注意事項中最引人注目的兩條:
“為了讓學員能靜心禪修,在報到時,需交出手機、iPad、Apple Watch、電腦、照相設備等,由上海玉佛禪寺代為保管。
二日禪修過程中,需全程止語。”
交出移動設備會令現代人感到不適,而全程不能說話在全國同類禪修班中是比較嚴格的了。
玉佛寺在上海普陀區,是地段相當好的市區寺廟。此時臨近中秋,正是玉佛寺一年中最繁忙的時節之一,凈素月餅正在門口熱賣,一片喧囂,大巴車開來,吐出一車一車的老外,旁邊還有施工裝修聲。這樣的地方能靜心嗎?
但它卻是一座禪寺,1918年起,佛教禪宗支派臨濟宗僧人可成法師在這里建寺。大禪堂的位置就在寺門口,噪音問題也或多或少困擾這里的僧人。禪七的日子,法師可能需要一整天在這里打坐觀心。禪堂是一座禪寺最重要的空間之一。
禪七源自古代,冬天結束農事之后,沒有其它雜務,禪宗就以每七日為一期,叫打禪七。在禪七中,要比平日更努力,往往每天堅持十三、四支長香(每只約現今80~90分)的時間。在接下來的體驗中,我經過了漫長的打禪洗禮。

入口有人要查看我的門票,我說是來禪修的,就被放行了。禪修課程全程由志愿者兢兢業業地指引和服務。領到一張賓館門卡、一張吊牌和一套衣服后,就是交出手機的時間了。在與世隔絕前,學員紛紛急忙挑選最重要的事打電話,交代工作、通知家人。
沒有手機的我,好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走過一個長長的走廊,煙霧繚繞,盡頭是燭火和幽暗。一個小型供養佛龕,制作成燈箱的樣子,發出超現實的暖黃色光。我要到里面的覺群賓館三樓房間匆匆換上禪修服,進入狀態。陸續已經見到穿著灰色禪修服的學員走動,他們胸口的吊牌上都寫著兩個字“止語”,目光交錯時,彼此不發一言。
禁止說話的24小時要開始了。
賓館等待我的卻是一張令人抓狂的大通鋪,五個枕頭和被子緊緊排列,似乎一翻身就能翻到旁邊的人身上。最佳的兩頭的鋪位已被人占據。
我們匯聚在玉佛大禪堂,目前上海市區里最大的禪堂。這是一個裝修帶有日本禪味的巨大的肅穆空間。一進去,氣氛嚴肅。禪堂中間空出一大片空場,兩邊是已經盤腿坐好的學員,沉默的等待。64個座位,像整齊排列的易經64爻。
我照樣子坐好,脫下鞋腳跟對腳跟放在墊子后面。覺定法師執話筒走了進來,他的聲音經角落的巨大音箱響徹整個空曠的禪堂,不甚標準但語調非常平穩的普通話。他對面是一座釋迦摩尼佛像,兩側各有塑料的荷花。他身后墻上是一個巨大的綠色的“禪”字,兩邊的對聯寫的是“七尺棒頭開正眼,一聲喝下歇狂心”。我預感到我們將要挨打。
禪堂的重要法器就是香板:禪林用以警策修行之木板,形如寶劍,如巡香香板:用以巡查坐禪昏沉者。我在角落里看到香板,上面寫著“巡香”兩個字。
覺定法師叮囑我們要“聽招呼,守范圍”,他說這句話從一個老法師那里聽來,緊緊記在了心里。“在修行和日常中都是如此,工作里你也要守住你的范圍,不能做逾越本分的事”,聽起來非常儒家的思路。
他告訴我們如何行香,即在禪堂內大步行走。他要求我們把袖子甩起來,為的是一種“形象的瀟灑”。還有“轉圈子的技巧”,在行香時避免跌跌撞撞的摔倒。
我的腿已經開始疼了,我還只是散盤,散盤是被允許的,但根據他的說法,“入定、開悟必須要雙盤”。
他講到行香之后是坐香,即打坐,練習收束心念,“人心常是散亂的,不受控制,打坐時就會發現,像放電影,一幕接著一幕”。
在座的學員女比男多,多年輕面孔,但見得到一些常見的修行者類型:戴大佛珠的中年男子和非常虔誠癡迷的中老年女性。其中很多是已皈依的在家居士,從銀行到印刷廠,各種職業和身份都有。

講解結束了,我們排隊把墊子摞起來,進行合影。在合影排隊型的過程中全程沒人說話,顯得非常詭異。待我出去喝了口水的時間,行香已經開始了。我和外面進來的人不斷加入這個巡邏的隊伍,像被一個漩渦吸引。我想起科恩兄弟的某個電影,里面某個教派集體走動的人群。一圈又一圈。左擺右甩。
南懷瑾曾在《南禪七日》說,行香要走的行云流水走的自然,“舉步如靈貓捕鼠,下腳如泰山壓頂”。覺定法師要求的左擺右甩是左手擺動,右手肩膀甩動。南懷瑾強調:“肩膀甩動不是手,肩膀一甩動,你內臟的五臟六腑跟著就氣血流通了,不是身體搖動,肩膀甩動,肩膀跟身體兩個機器”。
真正的行香,不是出操,不是練兵,也不是散步,而是要在走動的過程中反觀內心。而我們顯然一時還難以掌握要領。
大概一刻鐘后,猛的,另兩位法師用兩根香板在地上一頓。這是停止的信號。所有人猛的站住,非常整齊驚人,朝向各個方向,氣氛肅靜。
開示開始了,即高僧大德為弟子及信眾說法。這想必是一個位階更高的法師,緩緩走進,我們恭恭敬敬的分立兩側。一場漫長說教的開始,“為什么你和別人一樣勤奮,但你發現你比別人賺的少?”這是一個觸動人心的提問。
“可能就是因為你前生福報不夠”。
在他看來,欲望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好的就是理想,不好的就是那些貪欲,包括色欲。”這時我身邊的一位女士因為在地上發現蟑螂小聲尖叫了起來,打破了止語的禁忌。
但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行香再次開始。我們在偌大的禪堂里宿命般的轉著圈。香板敲一下,停,大家搬墊子開始打坐,即坐香。為時半小時。
這時日光開始西斜變黃,從窗子里透出,學員們靜靜坐著,以各自能努力達到膝蓋彎曲程度。外面似乎有法事在進行,木魚聲和誦經聲非常遙遠。我們按照之前覺定法師說的方法盡量平息雜念。
坐禪的方法,早在東漢末年已經盛行。梁代菩提達摩來華以后,更加重視,幾代相傳才有了禪宗,不立文字,自稱“教外別傳”,以坐禪為唯一的修持方法。試圖“息慮凝心,究明心性,達到了悟自心,本來清凈的境界”。
覺定法師要我們眼睛半睜半閉。不可全開,不可全閉,微微的張開,使少量的光線進入即可。舌輕頂上顎,接通氣脈。
在寂靜的時刻,中央空調成為籠罩的聲場。我因為膝蓋疼,數次打破狀態。周圍也陸續有人窸窸窣窣地調整姿勢。執香板的法師以貓般的步伐在周邊巡邏,給人監考官的感覺。但沒有人因昏沉挨打。
很多學員說到在第一天坐香時未能靜下來找到感覺。法師說“念佛的目的,就是讓你不去胡思亂想”。但我每次聽到周圍有震動,總是恍惚覺得我的手機在響。“心里不踏實,擔心工作有人找,不能沉靜”,后來的聊天中某女士也這么說。

幸福來得非常突然,4點半,吃飯時間就到了,被稱為“藥石”。僧人日中一食、過午不食,中唐以前都是這樣,漸漸地被放棄了。因為自耕自食,勞動量大,寺院開始正式提供晚餐,稱“藥石”,藥石吃粥,也稱“晚粥”。
玉佛寺食堂里供著一尊彌勒佛,腹部高高隆起。我們排隊打飯,不敢說話,和打菜師傅指指點點。路過時好奇地看著已經在那里吃飯的一群法師,他們的服色更加鮮亮。
說到在寺廟里吃飯,不能不說每個寺廟都有的豆瓣辣醬。我曾經在南京棲霞寺食堂留下深刻的印象,果然也在這里發現,非常下飯,扮在飯里,很香很油。除此之外,這里的素菜味道很好,不是外面常想象的寡淡無味。
飯后回到賓館休息,同屋五個人像在前移動通訊時代,守著村里僅有的一臺電視,圍看。因為只有一天的相處,沒人專門詢問彼此的姓名和職業。

之后回到禪堂,進行長達三輪的行香+坐香。傍晚打坐氣場很好,外面的喧囂聲漸小,天色漸暗,打坐前頭頂的燈被漸次關掉,對面打坐的人看過去只是一個剪影。第一輪結束時,外面的游客已經散光。大家在窗口向外巴望,庭院冷清,但香火依然熊熊燃燒,大殿里依然燈火輝煌,神明威武。寺院回歸本來面目,僧侶生活修行的地方,而不是一個旅游景點。
行香中,兩名法師扛著香板一起,好像我們走在一個儀仗隊里。最后一輪行香時,因為過于困倦,大家則像走動著在集體進行某種康復治療。每次路過釋迦牟尼佛,他的眼光始終低垂,我久久注視。法師喝到:“不許東張西望”。據說不左顧右盼,是真正比丘的威儀。
三輪坐香,大家缺乏訓練的腿都不行了。
結束時,法師叮囑,回去最好不要看電視。心剛剛靜下來,一看就將散亂。
一回去,同屋就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電視。我房間的四個人是典型的年輕白領禪修愛好者的寫照,她們請假來禪修,排除困難,但并沒把禪修看作對日常的否定。她們熱烈討論花千骨和玄幻修真小說,而不是禪修的體會。
夜晚是崩潰的,我旁邊的女士整夜打呼嚕,其他人幾乎一夜沒睡。這就是大通鋪。

早課是僧人每日的重要功課,我們得以參與和圍觀。5點一刻起來,我們在熹微晨光中排隊,去大殿里一起誦經。后面進來的和尚有的看起來是非常稚氣的面孔,他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好像有聲部似的,非常悠揚。大鼓、引磬、大磬、木魚聲依次落下,在激昂的誦經段落里,木魚急促地敲著,像一首歌里軍鼓的鼓點。他們依次念了大悲咒、楞嚴咒等等,我們拿著書眼睛卻跟不上進度。
拜佛的動作講起來非常復雜:左手先下,兩膝隨即跪下,右掌再按下去,額頭平貼于地面。兩掌向上翻掌,手掌打開,掌心向上,此名“頭面接足禮”。起身時掌心向下貼地,頭離拜墊,左掌舉回胸前,右掌著地將身撐起,與左掌合,同時兩膝起立。合掌依然。三次后,合掌彎腰,垂至膝前,以左手四指包右手四指,兩大指相并,兩食指相合豎直,伸直腰舉至齊眉再放掌,此為問訊。
我已經掌握,按部就班地讓拜就拜,一次次重復五體投地,而且節奏非常快。
因為法師要趕著去龍華寺參加紀念反法西斯戰爭勝利法會,所以早課精簡了,沒有到平時的一個多小時。這時天光大亮。
早餐是和法師們一起進食的第一頓。入座后他們要先念誦供養咒,吃飯時碗邊和桌邊要在一條線,手的姿勢也有要求,吃飯時膝蓋不能超過腳尖。這就是僧侶經過精確計算的日常生活。
之后回禪堂,行香、坐香重復三次,坐香時我放棄,睡了過去。
結束之后,法師讓學員原地坐著,問有沒有人愿意吃香板,即挨打,說這樣可以消除業障。在座幾乎人人舉手,為了體驗,我也吃了肩頭一棒,但力道很輕,只是象征性。“還有沒有要挨第二板?這次用力打。”似乎因為越用力消業效果越好,群眾喜聞樂見。兩側都有法師執香板,一時間啪啪聲此起彼伏,大家挨打后露出微笑。
中飯依然是和法師們一起。旁邊的人急切地招呼師傅添菜,師傅示意他不要說話。

就這樣,禪修課程結束,開始座談。鑒于之前覺定法師對“聽招呼,受范圍”的強調,有位男士提問,他在工作中有一個項目經理,不聽招呼,不受范圍,但彼此關系很好,“該怎樣在讓對方舒服的情況下把他換掉?”
拿到手機時,我居然有些激動。打開微信,一片紅色,更有刷不完的朋友圈。一天而已,似乎錯過了生活的洪流。
我背著包走出寺門,恍若隔世,陽光極度燦爛。而在微信上,二日禪結成的同修關系才剛剛開始,他們建立了微信群,開始了攀談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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