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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然:赤腳年代的讀書往事
幾個月前,一位三十多年沒見面、記憶中從沒有說過話的女同學將我拉進初中班級的微信群里,另一位同學出示一張泛黃的照片,說是我們當年的畢業照,希望我辨認出一些同學。而我卻一頭霧水,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經多人指證,說其中一個男生是我,并且結論完全相同;我只好同意說,那就是,那就是。然而在內心里,我卻實在想不起來,曾照過這樣一張照片。
多么遙遠的歲月呀。

去年暑假,我回安仁小住。臨回上海前,帶兒子到我初中的母校游覽。曾經那么熟悉的校園,早已找不到當年的一點影子。記憶中教學樓所在的位置,雖然仍矮矮地立著一幢樓房,卻已成為學生宿舍,飄著花花綠綠的衣褲。更奇怪的是,居然有三層而不是兩層。經向人打聽,始知確實是當年的教學樓,只不過在十幾年前加蓋了一層。外人已無法入內,令人徒生“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慨。
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變得蒼茫幻漫。然而在我腦海,有一幅圖景卻依然鮮活。閉上眼睛,我仍能準確地感知這周遭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世界。那些山,那些草木,那些農田,那些水塘溝圳;還有當年行走過的田埂、林中小路,以及上學途中見到的各種人、事、風景。當然,更忘不了的是多少次上學路上的那些歡樂、迷惘和憂傷。
1977年,我走進了城關中學
1977年秋,我已經在安平公社石基頭小學的初中部開學幾天了,家父從縣城捎信回來,讓我轉學到縣城去讀書。轉學證打的是給一中。到達的當晚,他帶我去一中找教導處皮主任,可是出差了。找不到接頭的人,父親打算讓我回去。在教育界服務已多年的堂兄浩然建議,既然來了,何不去城關中學一試?他去找了在城關中學工作的陳振明老師,經她聯系,校方同意我轉來就讀。于是我就成了城關中學的學生。
城關中學位于張家山(“家”方音讀作“古”),行政上屬城關公社,當時完全是城郊。我從父親工作的建筑公司出發,經過副食品公司、老紅軍大院,或經過車站前面的田埂,走到縱貫縣城的主干道上;再往北走,左邊經過運輸公司、公安局,右邊走過縣中隊、教育局,南北向的通道就到此為止。眼前橫著一條東西向大垅,對面山上座落著銀行,右前方是孤零零的林業局。從教育局右側下到垅里,沿著田埂,逶逶迤迤地走到張家山。沿著一條長長的小路,越過不太明顯的山脊,眼前出現兩排磚房,這就是城關中學了。兩層樓的一棟,是教學樓。教室之間隔著一些單身宿舍。前面一排平房,則是食堂,以及幾戶帶家屬的老師住房。
當時的校園完全沒有形狀。沒有圍墻,也沒有任何地界標志物。左邊不遠是高聳的楓樹林,中間有些較大的空隙。有一次我們還在樹林間開過全校大會。右邊幾十米開外有一口很大的水塘,差不多可以叫水庫。在水塘和教學樓之間,有一小塊泥地,這就是操場。我們就在這里上體育課。操場后面,有一大片當時感覺一望無際的旱土。每天夕陽西下,水塘對面的農機局在暮靄中露出剪影。夏秋時節,經常有同學在水塘里嬉水。偶爾縣中隊的士兵也會到塘邊的泥地上來練習投手榴彈。
我入校時全校五個班。初二有四班、五班,初一為六、七、八班。我開始在八班,后來重編,被分到六班。在八班時班主任是全洪發老師;到六班后,班主任先是王瑞和老師,后來直到畢業,為段邦華老師。

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年代。“文革”雖然在一年前已結束,但社會各方面的變革還在醞釀。我們入校時,社會上對于讀書還不很重視(正因為如此,我才能輕而易舉地從鄉下轉學到城關);入校不久,高考恢復了。這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影響所及,不僅是改變教育體系本身的評斷標準,還整個轉換了全社會各方面的價值取向。它意味著社會流動不再靠權力、憑關系,而必須拼真才實學。全社會對于科學、對于知識以及知識分子的尊重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正是在這樣一個洪流中,整個社會生機盎然。年輕人一個個野心勃勃,振興中華的口號高唱入云。
受到這一大環境的牽引,全縣的教育資源不能不進行重新配置。原先每個大隊辦初中、每個公社辦高中的格局難以為繼,取而代之的是在全縣辦六個重點中學。城關中學被改為五中。我們全年級重新分班,顯然是順應這一新環境的舉措。
“三八線”割不斷的同窗情
我常想,在1949年以后的幾代人中,我和同齡人可以說屬于最幸運的一代。小時候雖然吃過一點苦,但跟前面的人比起來,這點苦實在不算什么。自從發蒙,讀書就沒有被人為中斷。小學玩了五年半;進到初中,開始抓教育質量。可以說玩也玩了,書也讀了。而跟后面的人比起來,我們中學畢業前,教育體制還沒有僵化,初中、高中各念兩年。雖說考大學有點難,但在題海中少浪費兩年生命,總歸是一件值得慶幸之事。
剛從鄉下轉到城關時,對教學質量我并沒有太多異樣的感受。小學那幾年,我一直懵懵懂懂的。到了縣城后,相比于學習,更讓我耳目一新的是生活環境。縣城生活較之鄉下各方面都有明顯不同,就連方言都有不少差異。我在學習方面主是聽從父親的安排。他是一個會計,教我對時間作各種規劃,然后每天按計劃實施。我個人要花心思的倒是如何適應縣城的生活。
那時鄉下男女同學之間有界限,但還沒到很嚴的程度。到了城關,才發現男女同學之間壁壘森嚴,完全不可以有任何往來。男生稱女生“齋婆”,女生則還以“齋公”。平常不得講話,否則群笑之曰“騷公”。偶爾偷看一眼也不行。“扯斜眼”同樣是挨眾人笑罵的有力證據。因為這一點,初中那兩年,我不記得跟女同學有沒有說過話——不敢說絕對沒有,至少敢保證跟絕大部分女同學沒有說過話。排座位時老師有意識地將男女同學插花排列,盡量讓男女生共享課桌,桌面上必得劃一條三八線。因不小心越過三八線而導致的戰事幾乎每天都會發生。
教室里的那些故事,現在我能清晰回憶的已經不多了。仍有深刻印象的是在上下學途中。從建筑公司上學,單程差不多半小時。走到運輸公司以北,基本上就是城鄉接合部。那時運輸公司有很多板車,拉車的騾子威風凜凜,我在鄉下從沒有見過。它們性情溫馴,時而健步拉車,時而在路邊休憩。馬路上到處可以見到它們的排泄物。
特別有意思的是午后,無論上學還是回家,時間都相對從容。我記得上學時經常會偏離上述路線,彎到城關醫院張清平(后改名尚立,北京交通大學已故教授)家,向他借小說邊走邊看。放學后則經常跟著同學們到處亂跑。或者打泥巴仗,或者到東洲、打靶場一帶閑逛。有時就在銀行對面的茶山里玩,用根小管子吸茶花里面的蜜汁。
幾年后,在大學里學會一首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中間第二段唱著:“我們曾終日游蕩在故鄉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四處奔波流浪。”每每唱到此處,我就回想起當年在五中和小伙伴們一起度過的歲月。
如父如兄的老師們
母校之所以稱為母校,是因為母校有很多如父如母的老師。我很固執地認為,老師和學生之間就得像中國古來的傳統那樣,老師待學生如子如弟,學生事老師如父如兄。這樣的傳統現在還有多少遺存,不好說;但我在五中那段時間,享受到的確實是如子如弟的待遇。

剛入校時,我記得好象是樊鎮龍先生當校長。他瘦高個,為人和靄,給我們教過政治課。課堂上很生動。有一次上課他要我們分析兩段課文的邏輯關系,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很清楚。一年后,換成張樂賢先生當校長。張校長很有教育家風度,平常不多言語,舉止也莊重大方,可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望著他正大光明的臉龐,就讓人憑添無限信心。由于跟他同族,我沒有像別人那樣稱他校長,總是親切地稱呼伯伯,而他對此也樂于接受。在內心里我一直感覺,他確實是將我們這些學生視同子侄的(我一位同窗后來成了他的女婿)。
張校長夫人陳振明先生是語文老師,她教我們歷史,極大地激發了我對這門課的興趣。有一次上課她剛開了個頭,說今天準備講什么,正好我之前看過相關的課外讀物,知道一點皮毛,立馬就憋不住跟同桌說了起來。陳老師隨機應變,當即停下話頭,讓我大聲把知道的說完,然后加以鼓勵、分析。那堂課讓我受益終生。后來我由一個理科生轉而成為歷史學教授,不能說與陳老師那堂課有直接關系,但只要一提到歷史課,一提到教學藝術,我就會想起陳老師,就會回想起那堂課上的美好。
陳老師氣質高雅,特別是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每當我們調皮,她對付我們不需要呵責,只需靜靜地瞪我們一眼。但凡對上她的目光,不管多調皮的小孩,都會乖乖地安靜下來。我到現在仍記得她的各種眼神。包括她開心時笑起來的瞇瞇眼。

與陳老師一樣有著犀利眼神的是段邦華老師。他教語文,也教過體育。他是安平芳嶺人。芳嶺與旱半以“學打”(練武)出名。段老師身形干練,是否身懷絕技不好說,但他教我們體育時教了一套拳,我到現在還能記得個大概。他為人厚重,不怒而威,上課說普通話,課堂效果極好。我還能準確回憶他在課堂上的許多情景,但更讓我感動于中的是多次跟他在上學路上同行。他家住建筑公司隔壁,我經常有機會在路上跟他單獨談話。印象很深的是曾向他匯報過我的語文學習情況,談過怎么投稿,談過文理分科,談過是否提前參加高考。這些瑣事雖然過去了這么多年,但每次想起都歷歷如昨。就連他當時的音色特質在我腦海都栩栩如生。
相對而言,教我們數學的王瑞和老師嘴巴不太利索。他說話有點結巴,就住在教室后面。有次在課堂上他說,小時候他本來不結巴的,就是因為反復用土話念“一個白胡子老倌”那段著名的順口溜,把自己給弄結巴了。好在他教數學,這一點并沒有給他造成負面影響,反而讓他的課更有特點。六年后我在一中任教,有一次跟幾個同事說起王先生是我老師,一中劉冠群校長很公允地說:“王老師的課有個最大的特點,沒有一個字的廢話!”對于追求課堂質量的人來說,這當然是一個很高的評價。
上述幾位都是長輩,年紀大我們不多、讓我們感覺如同兄長的也有兩位。
一位是全洪發老師,教化學,也教過地理。他家住下街,那時好象剛參加工作不久,騎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天晴時只見他風馳電掣,剎那間絕塵而去;下雨就只好把自行車扛在肩上,高一腳低一腳在田埂上艱難地跋涉。那一帶的泥巴很黏,下雨天不要說騎車,推都推不動。到了學校宿舍,又得打水將自行車心疼地擦拭干凈。他說話很幽默,無論上課還是平常說話都深受同學們喜歡。我至今仍記得,一路上每每有人笑他扛車,他就自嘲地說:“天晴我騎它,下雨它騎我!”
另一位是張家貴老師,教外語。他弟弟家富(現為北大城環學院教授)就在四班,印象中家貴老師就是一個標準的大哥。他教了我們兩年,從ABC教起。開始時我有點畏難,半個學期后,對這門課發生了興趣。那時全縣好象只有一中、五中能在初中開設外語課。為了照顧鄉下的同學,到了高中后,我的外語又不能不從ABC學起,令人大倒胃口。更要命的是,到了大學里,我又被迫重學ABC,簡直被弄得趣味全無。就個人感受而言,后來我遇到的這些老師,都不及家貴老師讓人喜歡、佩服。這里面可能有些感情因素,但最根本的無疑還是家貴老師上課能讓學生受益。
除了這兩位,還有一位年齡也是大哥,卻讓我們感覺比較敬畏的,是楊文生老師。外地人,大才子,教我們初一的語文。他能說一口漂亮的普通話,寫得一手漂亮的板書。他在課堂上深情地朗讀當時流行的那段名言“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至今讓我神往。記憶中他經常獨自往來于學校和城區之間。我曾多次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行走在張家山那緩緩的坡道上。看著他那略微褪色的布面鞋,和一腳一腳特別舒展的優雅步態,心里滿滿的是對知識、對才華的向往。
回憶總是憂傷的。很多人回首往事,總希望能回到小時候,覺得那時候無憂無慮。而我,卻從來沒有過類似的感受。
當年在五中念書,記憶中衣服總是打著補丁。一到夏天就打雙赤腳。后來在大學里,流行一首臺灣校園民謠《赤腳走在田埂上》,很多人喜歡唱,而我卻不喜歡。因為在高中畢業前,我一直過著赤腳走在田埂上的日子。那是我不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出去。小時候在山上放牛,四周是一圈閉合的青山,緊緊地遮住望眼。我想到青山外面去。到了縣城,視野開闊了,但極目望去四周仍是山。我想到山的更外面去。
幸運的是,我趕上了一個可以自己決定命運的時代,上了一個好學校,遇到了一群好老師。
一席話,一盞燈
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回了一趟安仁,出乎意料地見到了竇炳榮老師。記憶中竇老師并沒有給我們上過課,但他兒子紅丁在我們班,他和師母對我一直非常關心。事先我沒想到他和師母還如此康強健旺,獲悉他們的近況,心里有一點小激動。那天師母先出來,遠遠見到,就親切地連聲喊:“俫即!”(兒子)——聽到這久違的聲音,我竟忍不住熱淚盈眶。

我對竇老師說,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一件是,我們初一時,他教四班,有一次講語法,我站在窗外偷聽。他用了一個很淺顯的比喻來說明謂語和狀語之間的關系,從此我理解了句子成份。另一件事就重要得多了。高考結束后,我去五中玩;因為考分不很理想,他略帶遺憾地對我說,以我的情況,不應該學理科,應該學文科、考復旦新聞系。那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可能。以我當時的境況,當然無法改弦更張,但后來我選擇朝文科發展,并且以復旦為目標,確實與竇老師當時的教導有直接關系。
老師的一席話,就是學生心中的一盞燈。高明的老師對于學生的影響就是這樣,能持續一生。
作為在鄉村長大的人,我相信一句古話:仁者壽。在此祈愿我所有的老師福壽綿長!祝母校越來越興旺,為一代代像我當年一樣的學子,點亮他們未來的希望。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原文題作《青山外 水塘邊——赤腳年代的回憶》,標題與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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